王侯归来时——赏饭罚饿
时间:2021-05-18 10:08:27

  这可怎么收场!
  “卓……卓统领死了!”有人从突如其来的变故里回神,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指着对面的观亭月,“是那个女人杀的。”
  “是那个女人,她是前朝的反贼!”
  夜色当中,她一身绛紫色的衣裙虽不醒目,但颀长修拔地矗立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无形流出一股仅属于沙场的煞气,仿佛千万鬼魅席卷于身侧,一时间竟没人敢轻易上前。
  巷子里不曾掌灯,四面的火把却多如牛毛,足以让观亭月看清来人。
  她目色平淡地与犹在发愣的李邺以及白上青一一对视,望见了对方瞠目结舌,神游梦中的表情。
  事既已至此,便已是骑虎难下了。
  她在心头悄无声息地做了个短暂而快速的权衡,随后往前迈开腿,当着他二人的面,沉默地挡在了高阳承绪的身前。
  那抹高挑瘦削的阴影清清楚楚地落在少年半张脸之间,他瞳孔在这样简单的一个举动里猛地收紧。
  高阳承绪喃喃地张了张口,然而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她原本不必为此出头的。
  只要把自己推出去,不,哪怕仅仅坐视不理,凭燕山、李邺还有白上青的交情,火怎么也烧不到她身上。
  而她如今堂而皇之地站在他面前,也就意味着,是明明白白站在了大绥的对立面。
  便再也没有退路可言了!
  “别管我了……”他嗓音由弱渐重,“别管我了,你会死的!”
  高阳承绪眼睛骤然红得厉害,用力揪住她的袖摆,“不是说过,不愿意助我复兴故国的吗?”
  “你不是从来都不愿帮我的吗!”
  “对。”观亭月并未回头,却也没有否认。
  少年心里汪着多如山海的不解,“那又为什么……”
  问题甫一出口,视线里的女子竟难得沉寂了少顷,她复开口时,语气带着某种悠远的况味。
  “我没有当过亡国的太子,所以我也清楚,自己是没有立场劝你放弃什么,不要做什么。”
  高阳承绪莫名“咯噔”一下,双眸迷蒙地望着她。
  “你想碌碌一生也好,孤注一掷也罢,皆是你的选择,的确与我无关。”
  观亭月突然低垂眼睑,话音十分轻柔,“但是……”
  “但是‘江流’想让你活着。”
  少年的双目陡然睁开了,布满血丝的眼眸里有什么倏忽滑落而出。
  她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说道:“你是他用命换回来的,我不想看见他的心血,就此白白东流……”
  毕竟是她的弟弟毕生唯一所求。
  自己这个做姐姐的,已经没有机会再补偿他什么了,至少,能保住他最后的一个愿望。
  观亭月:“这是我选择。”
  观家人的青丝是一脉相承的乌黑、柔长。她用以束发的簪子适才被暗箭打落,于是三千鸦青落了满背,在夜色里经微风一吹,柳条丝绦一般招展开来。
  高阳承绪讷讷地凝视着她清瘦的背脊。这一幕,这姿影,让记忆无端暴涨,不由分说地将他汹涌地拉回到六年前,那个长夜未央的黎明。
  庚子之年的初夏,太子宫外。
  不知来历的野猫高高低低,腔调诡异地叫了一整宿。
  他是被一道极白亮的雷惊醒的。
  很奇怪,那日晚上电闪雷鸣,却从始至终没有降下一滴雨。
  宫门让人大力推开,殿内殿外竟不见值守的宫女太监,对方一路小跑,急匆匆地奔至他卧榻前,蓦地撩起帐幔。
  “殿下!”
  少年上个月才刚满十岁,一张脸俊秀而稚嫩,眉目分明还未长开,举手投足间已有他父辈的沉稳。
  高阳承绪让来者迷迷糊糊地拽起,摸不着头脑地坐在床边,任凭观江流给自己套上一身寻常百姓的裤褂短打。
  “出什么事了?”他上下打量,“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出城去!”少年把那些零碎的玉坠挂饰全数摘下扔到一旁,只捡了几块不显眼的金银叶子揣入怀中。想了想,最后又重新拾起一枚玉佩。
  “出城……”高阳承绪被他拉着往外走,“就我们?我父皇呢?”
  “别问了,殿下。”观江流深蹙着眉,面色严肃,“这是圣上的意思。”
  只一句话,瞬间他便明白了什么。
  从未有过的寒意顺着指尖汇入脊椎,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地直冲头顶。
  他脑子里空白一片,近乎是听凭摆布,木讷地随观江流跑出太子宫,拐进廊子,躲躲闪闪地避开御花园,直奔宫门。
  彼时,天色还很黑,夜幕浓稠不见星光,如此景象在素来卯初便破晓的夏季是非常罕见的,带着诡谲离奇的气氛。
  或许从那一刻开始,就已预示着大奕的太阳再不会升起了。
  到顺贞门外,一队装束内敛的侍卫静候在那里,他的老师陈师父和太监卫兼正满脸焦灼地张望。
  旁边停有一架马车。
  自然不能乘车出京城,太过扎眼,这车是用以扰乱对方视听的。
  老师和卫兼商量着逃亡的路线,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
  吵了大约半盏茶,才决定由陈师父与观江流护送他走旧瓮城的小路,而卫老太监则坐车马偕同几名侍卫去往右安门。
  步出皇宫,方知整个京师的大街小巷究竟乱成了什么模样,原来绥军昨日晚上就攻进了城,沿途都是赶着到乡下去逃难的百姓,骡车、驴车、蒲笼车,嘈杂杂地挤成一片。
  他们藏匿在人群之间,原本躲得很顺利,却不知是何处暴露了身份,还没走到瓮城,绥军便追了上来。
  混乱中,他与老师走失了。
  离开了禁宫的皇子便宛若打小养在笼中的鸟雀,突然放入山林,高阳承绪毫无方寸,只能依靠着观江流,他抓着他,好似抓着最后一根稻草。恐慌而无措。
  少年带他穿梭在大小胡同里,一边甩开追兵,一边想办法抄别的近道。
  高阳鸿德安排的侍卫全是大内最顶尖的高手,但即便如此,也难与千军万马相抗衡。
  逃出瓮城后,已是死得一个不剩了。
  观江流骑着从民宅顺来的一匹黑马,满身尘泥,发丝凌乱,在生死攸关的当下,他依然能保持着超出同龄人的镇静。
  高阳承绪甚至比他还年长几岁,他坐在少年身后,不可思议地打量他的面容、神情,却未曾从其中读出一点恐惧来。
  那时那刻,他的心里不是没有震撼的。
  这便是世代戎马的观氏一族吗……
  途径郊外的破庙,观江流跳下马,只留了几个破包袱裹在上面,继而狠狠拔出匕首,刺入玄马的臀部,逼得它吃痛狂奔。
  他与高阳承绪躲进庙内,眼看一队十几骑的刀兵追着马匹绝尘而去,满地扬起滚滚沙土。
  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但又心知肚明。
  这份安全只是昙花一现,如此拙劣的障眼法瞒不了多久,早晚对方会发现端倪再度折返,现下的处境仍旧险恶。
  他们连半把可以杀人的利器也无,两个男孩儿年岁加起来也没有一个追兵的年纪大,想要全身而退,在那般情况下几乎是种妄想。
  更别说高阳承绪的小腿还在逃命的路上受了伤,根本走不了远路。
  观江流仅仅垂头思索了一瞬,很快就在心里有了决断。
  他利落地脱下自己的衣服,重新束好头发,口中催促道,“殿下,把你的外袍褪了,换上我的。”
  高阳承绪坐在那里,尽管意识到了这番举动意欲何为,可仍旧呆呆地问:“……做、做什么?”
  “既然已是穷途末路,那我们也只能背水一战了。”少年目光坚定而决绝地注视着他,“追兵很快就会回来,等下我出去替你引开他们,你在庙里躲好,千万别出声,也不要往外走!”
  “不、不……”他猛地回神,捉住观江流企图解开自己衣袍的手,“让我去,郑重实的目标是我,抓住了我,你就安全了。”
  “殿下!”后者用力反握住他的手腕,语气认真得,简直不像是个十岁的孩子,“你是君,我是臣。从来只有臣子为天子而死,岂有天子替臣子去死的道理?”
  “如果你我之中,只能活下一人,殿下,这只能是你。”
  “我……”他才开口,氤氲的水汽便漫上了视线,面前的这个少年仿佛泡在水里一样不真实。
  “可是我……”
  趁他茫然的这个空隙,观江流换好了衣服,他从地上随意揪了两把灰土,胡乱抹向面颊,竟还有心思条理清晰地宽慰他。
  “那些追兵要的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高阳太子,你我身形相仿,他们未必知道五官的差别,等抓到了我,就能早些拿去向郑重实交差,多半也不会再追究你的行踪。”
  “江流!”
  高阳承绪在他起身之时猛地伸手想要抓住他的衣摆,却因为腿脚的伤,终究半途摔倒,重重的趴在地上。
  观江流闻声回头,细微地皱了皱眉,许是打算搀扶他,迟疑片刻又忍住了,只阖目深吸了口气。
  “殿下。”他站在初绽的晨曦中,灿烂的华光从颈项的位置投射而出,将少年侧身的轮廓照得清俊又明亮。
  那唇边居然是有笑意的。
  他甚是温柔地说:“我有一个姐姐,功夫很厉害的,长得也特别好看。”
  “以后,她就是你的姐姐了。”
  言罢,他略一颔首,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往外走,修长的青丝在熹微里轻轻一扬。
  高阳承绪用力地探出手,却无论如何也摸不到那人的一片衣袂,单薄的背影在他颤抖的五指间融进了夏日灼烈明媚的韶光中。
  “在那里!”
  破庙外传来一声呵斥。
  他匍匐在地,惊恐地注视着无数马蹄至门前而过,梁上悬挂着的布帘阻挡了双眼,高阳承绪尝试着站起身,又因脚踝的伤再度倒下。
  他几近无法思考,狼狈地在地面爬动,最终手脚并用地扑在庙门旁的一尊倒塌的石像上。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看见郑氏的军官掂了掂一枚碧青的玉佩。
  “是高阳太子没错。”
  话音刚止的刹那,绥军揪着少年的黑发将他脖颈高高提起,随后手起刀落——
  斩下了他的头颅。
  这一幕落入高阳承绪的眼底,好似刻入了血液里,在他的记忆中足足扎根了六年。
  他呆滞地坐在原处,眼睁睁看着观江流被披甲的武将拎在掌心,对方翻身上马的时候,那苍白的脸颊一直面朝着他的方向。
  神色竟平和得波澜不惊。
  高阳承绪觉得自己是想大哭出来的,可他竟连吐一个字都极其艰难。
  咽喉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泪水无可阻挡的流淌,转瞬已是满面湿热。
  他从来没有那么憎恨过。
  这份仇恨甚至超越了亡国之伤与杀父之恨,是一种纠缠在他内心深处的悲鸣与无力。
  整整六年,没日没夜地反复折磨。
  所以,在被陈师父与老太监找到后,他才会义无反顾地附和卫兼企图复国的计划。
  这条命过于沉重,重到有大半已不属于自己。
  他只能靠着对将来的谋划,对大奕旧国的算计才勉强可以挽回些许惶惶不安的罪恶感。
  才在想起那个人时,不至于辗转反侧,痛苦难当。
  高阳承绪攥紧了五指,宽大的衣衫随之轻轻颤抖,他突然不甘地抬头质问。
  “那江流呢?”
  “江流就白死了吗!”
  伫立在他眼前的女子忽地一顿,而后微微侧了头,那眉眼轮廓,仿若和六年前所见的一模一样。
  “他不是换回了你吗?”
 
 
第102章 圣上要见你。
  高阳承绪因为她此话而陷入了一片空茫, 他似乎从未想过这一层含义,长久地发起了呆。
  直到观亭月再度转回头,利落地抽出盘在腰间的软剑, 噌然一声抖落出来, 他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姐……”他先是低低轻唤,随后不可抑制地恐慌道, “姐!”
  长锋与官兵的朴刀相撞,剑光过处俱是血腥,女子的身形矫健到近乎完美,灵动轻盈又招招致命。
  高阳承绪知道她下手一贯没轻没重, 这些大绥的军官多半是凶多吉少。
  思及如此,焦灼而惊悸的情绪便如冰冷的毒蛇,缠上他心脉,让他时隔多年又一次感受到背负着旁人性命的压抑之感。
  “别……”
  他想阻止观亭月, 却不知如何举动, “姐……姐姐!”
  少年好似被灭顶的恐惧淹没,手足无措地站在漩涡之中, 看着她长剑翻转,脚底渐次堆满亡魂。
  高阳承绪几乎崩溃地喊, “可我想让你活着啊!”
  李邺同白上青简直进退两难地在原地里站成了两尊烛台,他着急忙慌地舔了舔唇,往身后盯一眼。
  “再一会儿御前的禁卫怕是要来了。”
  他发愁地“啧”道, “这姑娘……到底是帮哪一边的?”
  给自己递消息的人是她, 如今堂而皇之造反的也是她……能不能来个人解释一下情况啊?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狭窄的巷子里四面响起整肃的脚步声,好似有一大批人马将周遭团团围住。
  在场面乱得敌我不分之际,一道模糊的黑影自巷口而来, 而后顺着台阶渐次登上瓮城的墙头。
  观亭月正将裹挟着血气的软剑抽回,瞬间升起一种难以言说的预感,她蓦地转身,仰首朝高处望去。
  青年笔直如松的站在高墙之上。
  四目相投,熟悉得让她不禁回想起一年以前,在某个山谷谷底,他们重逢相遇时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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