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承绪闻言,也不怎么意外,漫不经心地笑,“可只要有你在,我总会被拆穿的。”
“不过是今日暴露,或是明日暴露的差别罢了。不是吗?”
观暮雪浑不在意他的明嘲暗讽,“小月儿是真心待你好,你不该骗她。”
他神情闪了闪,语气冷下来,“我知道,如果可以选,我也不想骗她。”
“但在你迈出第一步的那天,就应该能预料到会有今日的结局。”他正色道,“走吧,同我回去见她。”
“四哥。”觉察到自己的心腹们已然折返,高阳承绪便不再有闲心同对方继续耗下去,“看在江流的面子上,我也叫你一声四哥。”
观暮雪蓦地握紧花枝,余光横扫着从高墙上跳下的几名刀客。
少年让无数黑衣人保护得密不透风,“他们不会伤你,但也得‘请’你好自为之,若是执意要淌这趟浑水,我可就不能保证,他们是否会动刀了。”
刀客们的利刃皆已出鞘,明晃晃的几片寒光闪在他眼底,观暮雪看了看人家的刀锋,再掂掂手中的花枝,分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高阳承绪倒退着走了几步,见他没有要强攻的意思,这才飞快逃离了。
约莫对峙有半柱香的时间,黑衣侍从发现此人确实手无缚鸡之力,不足为患,很快也纷纷撤走。
原地里仅剩下观暮雪一人,他还在把玩那节新鲜的桃花,似乎感觉到事情的棘手。
*
落满黄昏的京城是独属于人间红尘的美,入夏后星月来得晚,满城都陷在将夜未夜的期待里,浮起一股躁动。
百姓由官府安排,早早点上灯笼,许多开在偏僻处的店铺提前打烊,争相到御街等着迎圣上的辇驾,用以助兴的茶楼酒肆有乐师奏起管弦,丝竹喧空,物业繁华。
整个京师的空气都是沸腾的,因为这一夜,全城万民将有幸目睹天子圣颜。
燕山赶在酉正二刻前换好朝服到大殿之外候着。
二品以上的朝官站了一溜长,今日良辰佳节,氛围不错,众人趁着还未到时辰,一言一语地唠起嗑。
有说祈福后上酒楼喝两杯的,有说明天御宴的饭菜口味欠佳的,还有一帮讨论京郊地皮价格的闲人。
“定远侯爷。”身旁的内阁大臣冲他有礼地作揖。
燕山满心都是观亭月的事,草草向他回了一句,“王大人。”
“侯爷好像心神不宁啊?”后者一脸关怀,“见你进宫后便总是张望墙外,可是家里有什么要紧事么?”
确实可以说是家里的事。
他不由暗自苦笑,只不过比这个更加麻烦就是了。
“我昨日不曾睡好,大概有些心不在焉……多谢王大人关心。”燕山搪塞道。
说完又再往御街的方向投去一眼。
也不晓得观亭月那边现在怎么样。
日暮渐沉,街上的人声喧嚣嘈杂起来,酒店高阁的灯打在观亭月的额角,清晰地照出她那一头薄汗。
高阳承绪当然是没有找到的,他滑得像条泥鳅,单单要凭她在各大胡同里瞎撞,压根是在浪费时间。
观亭月一手扶着墙,只好让心绪先冷静平复下来。
她调匀呼吸,闭上双目,试图把自己代入到高阳承绪的位置上去。
假如她是前朝遗孤,要向旁人证明复兴旧国指日可待,首先肯定是得为大奕造势,得使臣民们认为郑氏的江山名不正言不顺,以此获得流言上的支持。
既然这样,今夜的新帝寿辰,替万民祈福就有极大的文章可以做。
比方说……点不亮天灯?或是天灯半途起火,中途坠落,都能成为一个忌讳。更甚者,还可以在皇帝往前明镜台的路上引发骚乱……
高阳承绪的目标若是明镜台的话,那么这四周——
观亭月环顾了一下,纵身几个借力,轻松攀至一棵高树梢头,举目扫视着京城的格局。
离祈福之处最近的地方,还要视线佳,容易匿藏,适合被发现后,最快逃跑的……
她的视线晃悠一圈,随即蓦地定在东北方。
东直门居贤坊。
那里曾经是旧都的瓮城所在,因为遭受过损坏一直未能修复,大绥入京后约莫是搁置着。
这个去处很少有人知晓,但若是他的话……未必不清楚。
戌正一刻,日头终于埋入土里,湛蓝的天悬着一轮寡淡的弦月,周遭犹有余晖。
城墙角落下还能听见鼎沸的人语声,只是离得尚远,不甚明晰。
月光与灯光照不到的逼仄夹角间,几个人影窸窸窣窣攒动。
体态臃肿的中年人抖开一袭大氅,套在少年肩上,开口时音腔却尖哑得怪异,好似生锈的铁器摩挲后的声响。
“公子,入夜风凉,仔细着莫要受了寒。”
高阳承绪连眼睛也未眨,定定地注视前面的动静,任凭他给自己系上衣带,片晌才“嗯”一声。
“多谢卫大叔。”
他叫对方“卫大叔”,但此人其实算不上他的哪位叔叔。这是曾经在破庙内找到他,并陪他南下躲藏的禁宫太监,全名“卫兼”,如今年过五旬了。
老太监勤勤恳恳地伴在高阳承绪的左右,是看着小皇子长大的,这一手复辟大计他也有份,还占了相当大的分量——早些年他在耳畔撺掇着吹了不少风。
“公子不必担心,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他无暇回眸,“那人怎么说?”
卫兼低声答道:“他方才已传信——圣驾戌时出宫,沿途皆按计划做好了万全准备。”
高阳承绪恍惚地颔首,仍望向人群熙攘的阑珊灯火。
“那就好。”
“还有这告纸。”老太监把一叠写满字迹的告示递给他,“等今日事毕,明天一早,全城的百姓都能看见,知道他郑重实坐不稳江山,反惹来天怒人怨。”
“届时可就有好戏瞧了。”
做太监的人普遍心眼小,锱铢必较,恶毒的念头极多。高阳承绪不欲附和他的情绪,只不动声色地接过文章来读。
此文不知是出自何人之笔,但写得挺好,三分真七分假地混着,兼具夸大其词与循循善诱,用来煽动人心简直恰到好处。
高阳承绪点点头,刚要吩咐什么,一股劲风袭面,他几乎只来得及看清一道黑影,手里便空了。
观亭月鬼魅般的落在众人身后,捏着那一把行将去搅风搅雨的文纸,揪成一个球。
果然是她。
高阳承绪见到她还挺高兴的,短暂地怔过后不由一笑,“亏你能找到这里来。”
“姐姐,你抢走这点儿也没用,我的人身上还有一大叠,要销毁是来不及的。”
观亭月置若罔闻,“但你现在收手却还来得及。”
“你在这儿也正好。”他权当没听见,“我带你看看热闹。”
话音刚落,人山人海的街市间一片哗然,伴随着破空的清响,是一道烟花炸上了天。
高阳承绪仰首欣赏着碎成千丝万缕的光点,好整以暇地说道,“开始了。”
第100章 你以为他们图你什么?
数十里长的御街上, 灯火绵延仿若有千里之远,食铺酒肆间飘出的烟火,仙雾一样地滚淌在道路旁。
那满城数不尽的百姓, 就有满城望不尽的繁华。
这就是几代国都的京师, 中原大地上,百姓万民的向往。
一朝都城的兴盛与否, 往往代表着一朝江山的强盛衰败。正如这京城雕车宝马,金翠耀目,不难看出大绥的蒸蒸日上。
鼓声重重动地而来,皇帝的仪仗浩浩荡荡地出了宫门, 禁军沿途开道,四面八方全是侍卫。但因此番要与民同乐,圣驾难得没有高高在上,禁卫们也不好过多地清场。
守在御街两旁的百姓整齐又密集, 男女老少, 一眼看去只剩下难以计数的人头。
燕山跟在仪仗中后段,视线留意着周遭所有细微的动静。
顺天府府尹办事十分周全, 皇帝这边的车轿甫一行动,整个御街的民众便熄了声响, 只留下两侧的歌楼乐坊奏曲,而远处的街巷里喧嚣犹在。身临此境,既不会觉得吵闹, 又能感受到京城夜景的繁荣, 心思不可谓不细。
待得舆轿逼近十丈内,目之所及的百姓们齐刷刷跪了地。
观暮雪混迹在人群当中,他坐着轮椅,倒不苛责定要叩首, 于是只以垂头垂目表示敬意。
刚低眉的刹那,跟在圣驾后不远的又一辆辇车缓缓而过,车上帘子被风轻吹起,里头却有一双眼睛落在他身上,似乎端详了许久。
待得仪仗行远,随着众人陆续起来,观暮雪才抬高视线,若有所思地望着那辇车的规制。
“那是公主的车驾吗?”
旁边有围观者附和,“是永嘉长公主吧?圣上的亲妹妹。整个禁宫也仅她有那个资格伴圣驾祭天了。”
他一眨眼,带着思虑的目光便转至别处。
长公主……
越往前行,灯火就越辉煌灿烂。
几乎要到御街的中心了。
在顺天府尹的安排之下,一众平民撩袍而跪,口中山呼万岁,整肃的话语略有回音,阵势浩大地涤荡开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万岁……”
坐在舆轿内的郑重实虽因帐幔遮挡瞧不见神情,但多半也是满意的。
如此场面恢弘又气派,落到四方朝拜的来使眼前,更是一种无形的夸耀与威慑。
轿前仪仗上的金属随风而起,交错撞响,清脆得叮当有声。
九龙的辇车走得不紧不慢,堪堪从那灯笼招展的酒楼高阁下而过,彩绘的灯罩间似有何物倏忽一闪。
“轰——”
平地一声巨响,其间仿佛还伴随着骤亮的光。
观亭月猛地转头朝东北方向看去,太远了,她不知那里发生了什么,但动静不小,将近处栖息梢头的鸟雀全数惊得扑腾而飞。
隐约有小股人流在骚乱。
高阳承绪瞧得此情此景,起初担忧的神情终于有所缓和,大石落地般牵起嘴角。
“来了。”
御街上最混乱的莫过于受惊的百姓,妇女的尖叫刺耳锋锐,间或还夹着孩童的啼哭。
其实谁也未曾看清那道亮光和响声是发自何处,但大家都争先恐后地乱窜,撞翻了货摊,掀倒了旗杆,没头苍蝇似的见空就钻。
“别跑,都别瞎跑!”李邺摁着刀柄,一嗓子喊得快破音。
而圣驾仍旧八方不动,稳当地停在原地。
就在此时,有人诧异的嚷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燕山闻之抬头,发现漫天飞扬飘卷着落下什么东西,雪花一般,侧目时,整条街都在下着一场细碎的纸片雨,竟不知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洒落的。
不少镇静下来的百姓被这玩意儿糊了一脸,纷纷好奇地捡起一页来看。
一细读之后可不得了,简直是会掉脑袋,灭九族般的大逆不道,多瞧一眼都怕这双目保不住。
作为此次负责安防事宜的统领卓芦当即热血沸腾地抽出腰刀,气冲云天地吼了一句:“有刺客!”
“大奕遗孤妄图造次,都把招子擦亮些!别放过一个可疑之人!”
一干禁卫在他的鼓动之下皆把刀兵一整,中气十足地回应。
“是!”
观暮雪扶着轮椅停于街市的花坛旁,来来往往的官差在他眼前忙碌奔波,不知是冲着“大奕遗孤”的名头去的,还是着急安抚失控的百姓。
他面色凝重地打量此情此景,继而也信手拿过那摊在花台边沿的一页文纸。
“郑氏江山……逆天违众……”
他喃喃念了两句,发愁地用手指摸了摸下巴,长长地轻叹了一口气。
此时此刻的另一边,高阳承绪几人远离着风波中心,颇为泰然自若的样子。观亭月一时想着回御街去瞧瞧情况,一时又怕跟丢了他,纠结得左右为难。
高阳承绪对此却很是无所谓,“姐姐,你若是在意,不妨就去看看。”
“反正我也不会走远的。”
他话刚说完,巷子外忽就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几道人影一长一短地打在地面。
观亭月反应一向敏锐,急忙拉着他躲到附近的民宅之后。
借微弱的光线望去,只见那头出现的竟是三四个禁卫打扮的官差,而高阳承绪花重金养着的黑衣刀客们还大喇喇地站在原处!
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后者仍是不以为意的态度,淡淡道:“不用担心,那是自己人。”
观亭月对他的漫不经心置若罔闻,她谨慎地贴墙而立,注视着来者的一举一动。皇城内的官差分得很细,守城门的是一类,城中巡逻的是一类,保卫禁宫的又是一类,偏偏服饰区别不大,在这夜色之中很难辨别。
她不言不语地瞧了一阵,随即动作突然,一把抓住高阳承绪,扭头朝着相反处发足狂奔起来。
后者被拽着跑得不情不愿,可好歹没真的甩开她,依然认为她是小题大做。
“唉,我都说了那是自己人,你压根不必这么紧张。”
“你确定那是自己人?”
观亭月从始至终话极少,此刻却冷着眼厉声质问,“我虽然不知你究竟和什么人搭上了桥,但倘若对方真是毫无恶意而来,决计不会用那种手势握刀——刀尖向前,手腕向外,你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吗?”
那全然就是要动手的姿态。
“有没有杀意,我比你清楚。”
高阳承绪微微愣了一下,大概有些许怔忡,他自然相信观亭月的经验,可也并不怀疑自己的谋划。
“方才来的几个人……我瞧着确实不怎么眼熟,或许是出了点什么变故。没关系,我另有后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