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抿着唇,无声无息地颔首。
“信起初是我收着的,不承想,入永宁城后竟看见你也在此处。”
燕山惯来对阴谋的味道极其敏锐,闻之便猜出他的意图,“你是觉得,她作为观家人恐怕知道什么内情,因此便借江流的名字打算去她身边探个虚实吧?”
高阳承绪只冷冷看了他一眼,貌似不怎么愿意搭理燕山,依然望向观亭月。
“在永宁的日子,我总想找个机会告诉你,带你去伏首山,可也担心你早已没有了重振旧国的心思……不过我想你毕竟是江流的姐姐,观家世代忠良,不至于轻易倒向新朝的。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上年春末闹起了匪乱,我偷偷摸去山谷时,正见那帮贼人盘踞其间,故而我将计就计,便有了后面的发展。”
也就是说。
他足足试探了她一整年,仅为了从奶奶与她的言行之中推测他们是否清楚老宅的事情,是否还忠于大奕皇室。
而她们浑然不知。
观亭月时至今日才明白。
难怪他当日会突然兴起,离家出走跑去逞能救人,原来并不是热血上头,少年意气,只是想骗自己进谷底,好让她有机会看到那些书信。
高阳承绪千算万算,便是有偏差也不影响全局,唯一的意外,大概就是没算到燕山会参与到此事中来。
毕竟他那般憎恨大绥的朝官,尤其燕山还是前朝的叛将,在他眼中几乎和反贼无异。
“关于观老将军所言之物,我当真不知道实情。本以为会是什么能够扭转乾坤,改天换地的宝贝……想不到、想不到……”
他咬了下嘴唇,一时说不清究竟是喜是悲,恐怕讥讽的意味更多点。
高阳承绪迅速调整情绪,扬起手,展示着那把从双桥处抢夺的钥匙。
“既然没有就罢了,我本也不敢奢求复辟之路坦荡顺利,但这个,乃我高阳皇室的东西。”他倨傲地微抬下巴,“到我手中算是物归原主,我绝不可能把他让给郑重实。”
燕山冷冷地揭穿,“真的只是物归原主而已吗?你拿着这里面的藏宝图,应该还有别的用意吧。”
“是又如何?”这一次,他未再回避,只又将钥匙攥紧了一分,“这京城本就是我高阳皇室的京城,天下本就该姓高阳。我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有什么不对?”
观亭月神情凝重,双眸好似冷铁铸就,微光里泛起悲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高阳承绪大声反驳她,“若要收复故土,我便需要大笔的银钱,招兵买马,扩充军力。趁着新朝刚建之初,根基未稳,眼下是最好的时机。”
“姐姐,我不瞒你,之所以我想要寻到几位兄长,的确是有我自己的私心……观家军的声威青史流传,如果你们肯,凭着观氏一族在民间的名望,再加上大家的调兵遣将之能,我们不是没有机会的!”
这席话何其耳熟,简直和当年石善明策反她时所说的一模一样。
观亭月微不可见地摇头,声音透着低哑与疲惫,“江……你还小,殿下。许多事没你想得那样简单。”
“我不小了!”他语气隐含愠怒,末了又燃着希望解释,“你以为我是异想天开吗?我做了很多的,比你猜到的还要多。”
“这几年,我靠皇室藏匿的珠宝养了一批效忠于我的死士,数量不少,个个精锐;还有一个庞大的军械库安置在关外,一切精良的装备一应俱全;不仅如此,便是现今的朝堂上仍有好些旧臣惦念着高阳氏,大家还是想着前朝的好处,以后我若起兵,定然拥戴者无数。届时粮草、兵马、人心,什么都有了,时机成熟就可挥师南下。”
高阳承绪话音中略带急迫,“这是我全部的家当,我通通告诉你了,本打算等明日结束再同你们摊牌的……”
“姐姐。”他朝她伸出一只手,“你不想重建大奕,不想复兴观家军吗?”
少年的五指修长粗糙,这是一只吃过苦的手,薄茧零落,伤痕斑斑,并不养尊处优。那双注视着她的眼睛灼烈炽热,里面有坚如磐石般的决绝。
观亭月不避不躲地迎着炽烈的目光,片晌方是垂眸沉甸甸地一叹。
这一声叹息里承载了太多高阳承绪读不懂的情感。
“江流。”她如此唤他,“天下早已不姓高阳了。”
“你纵贯古今,有哪朝哪代是成功叫前朝推翻的吗?”
“很多东西,过去了便是过去了。”
“是你们太悲观!”高阳承绪不以为然,“不破釜沉舟地赌一把,谁又能知道结局是输是嬴。”
观亭月毫无所动地追问,“这一年来,你随我们从西南到东北,沿途经过了那么多村庄、城镇,见了那么多的男女老少,你扪心自问,他们究竟是觉得现下的日子好,还是几十年前的日子好?”
“你自己想一想,黎民苍生还经得起再来一场浩劫动荡吗?你要买马招军,无事生非,谁会响应,谁愿意响应?”
高阳承绪:“怎么不会有……”
“你说这些旧朝老臣怀念高阳氏。”观亭月不予理会,“他们锦衣玉食的生活过得好好的,嘴上一两句客套话,你也当真?”
如若前面的说辞让他无话反驳,听得这一句,高阳承绪却气定神闲地轻笑起来,“姐姐,这你就不清楚了。”
“所谓归顺大绥朝下的旧臣,新帝施以怀柔,甚为器重。可现实是,从前的官大多被弃至虚位,明升暗降者不胜数,说是一视同仁,到头来前朝遗老们哪个不是遭到排挤和冷眼?他们当然会不服气,当然想要复辟旧皇室。”
燕山眸色锐利地凝眉,“这些,你到底是听谁讲的?”
“关你什么事。”他不冷不热地回怼过去,末了,又重新收敛好表情,朝观亭月道,“姐姐,你当下不信我没关系,我不强求,横竖时间能够证明一切。
“到那日你要是改变了主意,我随时恭候。”
她察觉到这话不太对:“什么意思?”
高阳承绪脸上挂着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态,不着痕迹地往后步步小退。
“你很快会知道的。”
看出他准备逃入胡同深处,观亭月毫不迟疑,脚步一转,身法睥睨无双,疾风骤雨似的窜上去,伸手就要擒他。
就在这时,两侧竟有刀光暗闪。
她缠在手腕间的钢鞭回旋甩出,和两柄白刃结结实实地撞了个火星四溅!
观亭月不得不往后撤了一段距离。
斜里不知从什么地方一左一右冒出两个衣着低调的蒙面刀客。
这小鬼诚不欺人,还真是养了一帮走狗!
眼见高阳承绪已在数丈之外,观亭月心头一空,急忙脱口而出,“慢着!”
“书房石室里的秘密……你听到多少?你……”
他接下来有什么计划?会不会告诉三哥他们,会不会……与自己的亲生兄弟相认?
明明知道就算他说出实情也是无可厚非。
可仅是一想,她眼前便疯狂地闪过在嘉定城儿女双全的大哥,在怀恩骗吃骗喝的三哥,以及提起媳妇就会脸红羞赧的二哥,第一次生出一丝恐慌与抗拒。
而高阳承绪的目光明显地暗了须臾,大概连他自己也在回避这个话题。
“这件事,我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应对。”
说完他忽然看着行将有所动作的燕山,意味深长地笑着提醒。
“定远侯爷,酉时快到了。”
“你那位九五之尊,今日是要去明镜坛祈福放天灯的吧?你还在这里耽误,真的不要紧吗?”
观亭月的身形顿了一下,几乎是同时,她听见远处城隍庙传来的钟声。
第99章 这是我的故土。 他心想。……
是黄昏时的钟鼓声, 再有两个时辰,圣驾的仪仗就将出宫门,笔直穿过御街。
观亭月回过神, 前面的高阳承绪俨然没了踪影, 而那几名护卫似乎对她的功夫早有了解,并不恋战, 也不死斗,只十分有技巧地轮流纠缠,扰乱视线。等拖延够了,便即刻抽身四散开去, 毫不带水拖泥。
她被溜得窝火,往前追了两步却停下来。
这附近的胡同纵横交错,看上去格局又都差不多,高阳承绪一旦钻进其中, 便如泥牛入水, 简直是大海捞针。
眼看燕山要上前,观亭月忽地抬手拦住他。
“诶, 等等。”
她思忖着紧拧眉尖,神色冷肃, “方才他说……会用时间来证明一切。让我改变主意了,再去找他。”
燕山闻弦音知雅意:“他想做甚么?”
“不知道,我有不好的预感……”观亭月的目光因思索而闪动, 喃喃自语, “江流离开皇城时才十岁,买卖珍宝,豢养死士,凭他一人定然无法完成。
“他的信鸽一路上究竟是在和什么人联系?证明什么……怎么证明……”
她猛地打了个激灵, 扭头看向街市上高挂的彩绸灯笼,三五只明艳的风筝迎风而舞,宫内的鼓乐之声隐约飘来,满城都笼罩在新王朝欣欣向荣的节日气氛之下。
——“我本打算等明日结束再同你们摊牌的……”
观亭月双瞳骤然一缩。
万寿节!
她飞快拿出那张原本放在信鸽脚踝上的纸条,内里写着一行时间。
四月三十,戌正四刻。
“三十……是今天?”燕山抬头看她,“今天夜里?”
“还有两个时辰,来不及了。”观亭月摁着他胸膛匆匆推了推,“我去追江流,你赶紧入宫。”
他愣了半瞬,眼底显然流露出担心之色,“可是……”
“别可是了。”她不由争辩地打断,“他说得没错,你今晚要陪伴圣驾不能再耽误,况且皇帝的安危至关重要,绝对不容有失!”
“我怀疑……”观亭月顿了顿,嗓音紧绷,“江流晚上或许会有大举动。”
*
西斜的阳光落在巷子里,将蓬勃生长的苔藓晒得干硬枯燥,高处石墙的阴影笔直地歪在旁边,这片静谧和来者仓促的身形相得益彰。
高阳承绪武功平平,没有观行云飞檐走壁的本事,也没有观天寒拔山扛鼎的神力,跑了许久,他的呼吸已然是些许带喘了。
知道观亭月并未追上来,可他仍然没有驻足,视线灼热地盯着前路,每一步都走得愤愤而不甘。
昔年他曾回京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对所处的里巷有多少胡同,多少人家,多少岔路、小路皆烂熟于心。
高阳承绪用力踏着脚下略微松动的砖石,眼前冗长安宁的巷子在两侧飞快往后退去。
这是我的故土。
他心想。
是我的家。
倘若这都不能称作是他的故乡,那他真正的家又应该在什么地方呢?
凡人都有故里可回,有祖宗庙堂可以拜祭,连草木也知道“落叶归根”,而他连归根之处都没有,岂不是很可悲吗?
他的父亲死无全尸,和妃嫔挤葬在一处。
他的先祖们睡在他人重兵把守下的陵园当中。
而他的家如今写上了郑氏的名姓,甚至他自己也无法光明正大地行走世间。
观亭月让他放下,他的老师也曾让他放下。
可凭什么呢?
难道因为他是大奕的最后一点血脉,就注定了得过着一辈子颠沛流离,一辈子无家可归,一辈子偷偷摸摸,过街老鼠一般的生活?
他甚至连替故人报仇雪恨的资格都没有!
高阳承绪想起初初回到京城时,那些前朝的老臣泪眼婆娑地冲他三跪九叩,口中接连喊着:
“臣恭请殿下圣安……”
“亲眼见小殿下安好,臣等总算能够瞑目了。”
“绥帝虽未对我等赶尽杀绝,但苛刻之处言难尽意,殿下这些时日徘徊皇城,想来也是知晓的。”
“当年大势所趋,臣也是受形势所迫,逼不得已……”
他有多少年没听人叫过自己“殿下”了。
当这两个字再落于头顶时,他才切实的感觉到,自己是姓“高阳”而不是姓“观”。
连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自尊与虚荣也得到了些许幽微的满足。
观江流拼尽性命地让他活下去,不就是为了给大奕留一个希望吗?否则他苟且偷生的意义到底何在……
正想到此处,耳畔忽然传来一道利器撕裂空气的声音,追星赶月,直逼他后脑。
生死攸关之际,高阳承绪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他落足时陡然一滞,作势打了个旋身,堪堪避开那枚险恶的暗器。
只听“噌”一声厉响,裹挟着冷香的劲风没入旁边的树干中,定睛看时,竟只是一节桃花枝。
高阳承绪迅速回过头,不远处的巷尾里,一个淡青绸袍的年轻男子滚着轮椅悠悠现身,处变不惊地与他相对而望。
此人的相貌他并没什么印象,然而打量其穿着气质,又加上这过于惹眼的特征,他很快便猜出对方来历,疑惑且试探地问:
“你是观暮雪?”
后者没有点头,却也没否认,只静静地拾起放在膝上的另一支桃花,“小小年纪便如此多的心眼,你这样可不容易讨人喜欢。”
高阳承绪戒备地紧盯着他,“你如何能知晓我的行踪?”
“我也没有想到你是冒名顶替,一开始只托人按照江流的模样寻找,这才耽搁了几日。”观暮雪拈着花枝,“好在,三哥描了你的画像,如若不然,我还真会被你扰乱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