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曾经在洗手间拳脚相加的人。
“上次喝醉了,有些失态。”对方笑着示意她坐,又敲了敲桌面,侍者当即上来添茶,“你黑头发也很漂亮。”
在这种人的世界里,绝对没有向比自己地位低的人道歉的概念。礼仪原本就需要看对象。
一颗心在细微地动摇。苏实真表面风轻云淡,脸在口红的映衬下愈发雪白,笑意如溪水潺潺流下,黑发松松垮垮地绾了髻,披落下来,遮盖了白皙而骨感的肩膀。
秦伶忠不经意地俯身,在她耳边充满笑意地低声道:“他真的以为自己摔了一跤。”她强撑着回头,想握紧他的手,却没来得及。
他像泥鳅一样飞快从她身边撤离。
“菜都一样吗?那我们就去隔壁了?”另外一个女人说着,伸手贴住秦伶忠的肩膀。不需要回头,苏实真也能猜到,她现在在朝他的耳廓吹气。调情的把戏寥寥无几,并不新鲜。
“给你们加了春子鲷。”而眼前的男人回答,“秦少好像爱吃海鱼,况且应季嘛。”
餐厅的装潢很美,菜肴大抵不会差,他们的交谈也轻松而愉快。
苏实真一动不动,只觉得脊椎骨被攥紧、拆碎、灌进混凝土,四肢失去动弹的能力。尽管如此,脸上却还是在微笑。灯光把视线所及之处悉数碾碎,她感觉有人立在自己身后。他的手时常冰冷,说话也总是低沉而平稳,令人想起天亮前的海面。
她侧过脸。
秦伶忠说:“吃顿饭而已。”
他不等她回答,转身,与人说笑,从容不迫,顺理成章。
眼前人不是省油的灯,在这时候与秦伶忠套近乎:“以后工作上指不定经常合作,都是朋友嘛,可以相互关照。”
门关上的声响像在后脑勺重重地敲了一下。
空气被风卷残云般干脆利落地带走,室内彻头彻尾变成真空的黑夜。头晕目眩,无法呼吸。苏实真感觉颅内有什么抽搐着,害得她抑制不住地不断倾斜头部,她伸出手,轻轻按压自己的脸颊,下一刻,却不不小心撞落雕刻着海浪的筷枕。
过冬时,鱼类囤积了脂肪,春季捕捞上岸,肉质肥美鲜嫩,很适宜食用。
苏实真坐车回到家,回复了公司运营的消息,提交文件给导师,一直睡到天亮,醒来以后查看手机。
不出所料,秦伶忠一次都没有发来消息。
答辩之前,苏实真和贺正群相约图书馆查资料。填表时看到自己大学四年的成绩单,贺正群基本都是班级倒数,苏实真也好不了多少,有时候中游,有时候和他差不多名次。两个人可以说是同病相怜。
曾几何时,期末死线,被迫被抓去当苦力给他们辅导的秦伶忠也很好奇,他们到底是怎么考进这所大学的:“就算是不怎么样的专业,也不至于这么水吧。”
苏实真翻着白眼掏出了自己的身份证,生活在汉族地区的苗族,虽然一点少数民族习俗都不懂,加分。
贺正群不服气地翻出了自己复读前的照片,展示了自己高考前的发量,对比如今,有多努力可见一斑。
“Bravo!”秦伶忠鼓掌。
进入大学后瞬间化身废物说的就是他们俩了。
不过,贺正群又插嘴:“话说回来,那你们俩夫妻都是少数民族了。”
起初秦伶忠想转移话题。
但还是被贺正群压住肩膀、苏实真强行搜身,把身份证给拿了出来。他是满族人。在此之前,苏实真从来不知道。
“有什么必要跟你说吗?”
他用很欠揍的表情抢过证件。
那个期末已经过去很久了,苏实真还对当时秦伶忠的表情念念不忘。因为后来在各种各样的场合出现过许多回,激怒人的效果绝不亚于第一次。
万幸,身为学渣的两个人最后都顺利通过答辩。
贺正群整个宿舍,加上苏实真和几个女同学,一起去吃自助烤肉。
苏实真之前人缘不怎么样,但面临毕业,本身没什么正面冲突,大家关系也缓和许多。
“你租了毕业拍照要穿的衣服吗?”有人问。
苏实真在看菜单,好像没听清的样子,几秒钟后才说:“啊?我只借了学士服。你们租了吗?”
“我们打算租民国风的,到时候梳两个麻花辫。”
“哦哦,应该会好看啊。”
“哈哈哈。”
“我也去看看吧。”
聊得也还算融洽。
刚要开始吃,贺正群这边来了电话,是秦伶忠。刚接通,他却说:“让苏实真听。”贺正群本来想为团建辩护两句,却见苏实真招手,示意他把手机给她。
“喂,你在哪呢?”她的声音里带着脆生生的亲昵,似乎完全不计前嫌。
“我刚送初中同学上了去机场的车,现在在酒店门口,准备去喝酒。你来吗?”他说。
苏实真边笑边起身,应付了几句,拎起黑色的人造皮草外套,和各位本来打算联络感情的同龄人挥了挥手。走到门口才想起手机还没物归原主,临时又刹车,然后才扬长而去。
等到她走,几个同班女同学才咬着筷子,满脸八卦感慨颇多:“真好啊,这也算一只脚踏入了上流社会吧。”
“我也算啊!”贺正群说。
“你就算了,等秦少给你介绍个大老板再说吧。”
苏实真一贯信奉要风度不要温度的穿衣风格,下装失踪,露出纤长消瘦的腿,从的士下来,压住下摆向前小跑。秦伶忠穿着漆黑的正装,正看着酒店门口的喷泉池出神。
暮色沉沉,像流星坠落时阴影的屏障。
她加快脚步过去,中筒靴十厘米的鞋跟在地上敲响。苏实真撞过来,秦伶忠身体倾斜,他垂下头,失去重心的不安覆压上来。他好奇地看着她,她恶作剧式地眨了眨眼睛,谁都不放开谁。
他们跌进喷泉池里。
快乐与痛苦有什么区别?
都是刺激,都是虚幻的感觉,都能引发人和心的改变。
都是一样的。
刺骨的冰冷冲洗神经,虽然冷得倒吸凉气,但他们最先迸溅出的表情竟然都是笑。门童与司机在往这边奔来。淅淅沥沥的笑声中,秦伶忠起身,向她伸来手臂,苏实真眼睫颤抖,慢慢搭住他。只有两个人的闹剧里,她说:“我爱你。”
她的告白来的突然,但他还是仅仅只困惑了一瞬间。秦伶忠说:“我也是。”
她看向他,笑容在珊瑚般的霓虹灯中熠熠生辉:“你说的就是爱吃海鱼、爱看自传性小说的那种爱吧。”
爱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可以随口说出的字眼,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多么不公平。
他感觉手指被冻到几乎失去知觉,却还是率先回复:“我不爱看自传性小说。”
“反正,”苏实真脱掉打湿的外套,整个人变得越发娇小。她抱着手臂瑟瑟发抖,“你就是这种人。”
“你和我不是一样的吗?”他迈出喷泉池,同时搀扶住她。
她走出来,浑身湿透、牙齿打颤:“说的也是。”
“所以,”秦伶忠并不蹙眉,脸上也没有任何阴霾。身上湿透了,心也在辗转着。他朝她微笑,即便浑身冰冷,却还是伸手将她拉入臂弯,释放出一种叹息式的温柔,“别说这种不像你的话。”
他喜欢时刻手持匕首的女人,而不是会去索取爱的弱者。约束他人和被约束往往是分崩离析的前兆,他希望他们达成共识,他也以为他们可以。忠诚不是美德而是谎言。真实如此残酷。
春夜里,他们的身体都如海鸟般冰冷。
苏实真依偎在他怀里,突兀地仰起头,轻轻吻他下颌。“好嘛。”她笑嘻嘻地说。
没有意义。以前苏实真做过许多种鱼死网破的规划,比如公布床照,又比如分享爆料,甚至在宾客齐聚一堂的典礼当天临阵脱逃,甩给秦伶忠无可挽回的麻烦。然而,这一刻,输赢只是主观选择,是否被记住似乎也不再重要。
付出能得到回报,爱却常常倾尽所有空手而归。一厢情愿,自作自受,竹篮打水一场空。都是这样的,一点都不奇怪,努力毫无用处,爱上就该放弃。自私的人不谈恋爱。
第15章 放松(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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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窗外的夕阳如同幕帘坠落,不经停顿地掠过暴露在空气中的脚趾。还没到宿醉会感到头痛的年纪,苏实真穿着背心和热裤,越过倒在地板上的补光灯,在吵闹的门铃声中去开门。
来的人是苏黎旭。
他没什么表情,打量一周,全部家当很少,让她想起来上大学时的自己。
“啊,随便坐。我经常通宵,你可以睡我的床。地方有点小,不嫌弃就行。”她没精打采地抓了抓头发,打着呵欠领他进去。面积不大的空间里到处堆满了杂物,乱七八糟,很难落脚。
苏黎旭一如既往地严谨,还记得多问一句:“你对象不会介意吧?”
“不会不会,他就没来过这,嫌条件太差了。”她说着,在洗手台前俯下身洗脸,“而且只要不闹得太过分、不影响到他,那个人根本不会管。”
就在几天前,苏丹青突然打电话过来,说是苏黎旭动不动和同住宿舍的同事闹矛盾,让她很担心,能不能找地方借住一下。苏实真没怎么多想,当时又醉得不行,随口就答应下来了。
她安排的地方是自己家。
苏黎旭在包吃住的商场打工,不难猜出人事部门是看中了相貌。之前他各行各业都做过,在工地搬过砖,夜总会看场子的也干过两天,不过最后因为熬不了夜连续一周迟到惨遭开除。
他一过十二点就犯困是出了名的。以前小时候守岁,苏黎旭向来都是撑到十二点,睡眼惺忪出去放了鞭炮,完成习俗任务就光速上床。除此之外,他另外一个缺点就是不太爱说话,感情波动也不怎么表现在脸上,以至于常常遭人误解。
苏实真和屈湘露还有约。
于是顺便把苏黎旭一起捎带去吃饭。
她和屈湘露有一段时间没见面。屈湘露把地点定在咖啡厅,苏实真原本以为她发达了要请客,没想到刚到场就被不认识的女人质疑:“说好只拼六个人的,多了不加。”
苏实真恍惚了半晌,顿时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匆匆说了句“我不是来拼单的”就转背,到门口去等屈湘露。屈湘露登场,果不其然是来赶着拼单拍照下午茶的,足足花了四十多分钟在里面待着,出来时迎头赶上苏实真的不满:“你最近不应该有人买单吗?”
她记得她明明找到了出手阔绰的男友。
为了塑造出精致生活的形象,偶尔屈湘露会去参加一些酒店和餐厅的拼单。
“哈哈哈,别提了,估计快完蛋。”她掏出打火机点烟,“我在他家酒庄开业仪式上遇到前任,尴尬得要死。”
苏实真沉默良久,最后委婉地劝导:“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你这安慰他妈的还不如不说。”
“我有段时间很爱找学校的,结果辩论赛上双方一二辩除开一个女生三个人都是前任,其中一个还去给嘴ex的微博营销号投稿。也就被网暴了几天几夜而已吧。”苏实真接过打火机,也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谢谢,感觉舒服点了。”
人比人气死人,为了活下去,还是多跟比自己惨的人比更好。
她们走进一间路边摊,开始吃十块钱吃饱二十块钱能吃好的大排档。看着苏实真邋里邋遢的,屈湘露忍不住提醒:“你还是妆化好点再出来吧,粉丝就算有注水但也不少啊,况且公司最近还要推你营业。在路上被谁拍个死亡角度,以后又要被骂。”
“反正黑历史够多了。”苏实真无所谓,继续用筷子刮下盘子上的食物残渣。
屈湘露耸肩,却控制不住自己偏移身子,去看坐在她们后面那桌的苏黎旭。
“那是接秦先生班的人吗?”她问。
“唔?”苏实真回头,看到正在边吃饭边看免费医院杂志的苏黎旭,随即鄙视道,“是我老乡啊。”
“也是,我猜你也不会找没钱的。”
“哈哈哈,我看起来很像那种人吗?”她笑着放下餐具。
他们在路口分道扬镳。
苏黎旭要接了路边人递过来的传单,百无聊赖地说要去上班,苏实真也点点头。
红绿灯还没更换。
这里与他们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截然不同,有高楼大厦,即便入夜,也有形形色色、永恒明亮的霓虹灯,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点燃火柴后所看到的世界。
他们各自看向马路对面,苏黎旭忽然说:“你在靠男人生活吗?”
她回过头,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但很快又只是微笑。
“你觉得呢?”苏实真反问。
苏黎旭摇头。
他说:“非要我说‘我相信你没有’这种话,估计也是骗人。我们很久没一起,都不知道长大之后会变成什么样。”
“嗯。”苏实真低下头,慢慢踩着脚下不平稳的台阶。
“但应该没有吧。”
听到这句话,她产生了几分兴趣,忍不住笑着看过去:“为什么?”
“靠男人的人不会住在那种地方,也不会吃这么便宜的大排档。再说了,”他说着,面对她后退,一直退到离开人行道,“你还挺傻的。”绿灯已经亮起,他转身走掉。
苏实真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绿灯转红。
她回到家,收拾东西途中听到门响,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阵,索性躲进柜子里。
秦伶忠在和人打电话。
不知道是谁,反正又是那种轻浮的口吻,但似乎心情不怎么样,所以也没什么耐心,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
“嗯。好。什么?关你什么事?”不留情时反而扬起嘴角,虽说笑容里找不到任何一丁点善意,“你不用这样套话,想问什么直接问。”
门没有关,他已经走进房间来。估计刚刚处理过正事,正在解开衬衫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