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不喜欢这份工作吗?还是说你只是讨厌人多的地方?”对方乐此不疲,像是决心要与他较劲, 非要说的话,大约是不解于他这种从头到脚一无是处的男人为什么对自己没反应,“你要快乐起来啊。哈哈哈,这是好久之前的流行语吧?”
意料之外的是, 贺正群皱着眉头略微调整坐姿,这好像是他整晚幅度最大的动作。
她并没有选择轻易放弃,穷追不舍,这一次采取突然缩短距离的攻略,坐到贺正群身旁,翻出手机相册里的照片展示给他看:“等会儿要一起去玩吗?等散场之后,我知道一家店,气氛好、酒的种类也很齐——”
屏幕里是男男女女在醉酒的灯光中笑着的合影。
他们喝酒,跳舞,唱歌,彻夜狂欢。
贺正群尖叫着一跃而起,打翻了餐桌上的酒杯,连滚带爬从楼梯上逃离。他撞到几个服务生与顾客,匆匆忙忙直奔洗手间,还没进入隔间,就听到干呕与嚎哭的声音在整个店内回响。
虽然很丢脸,但事实是,他是哭着回去的。
一路上,贺正群都哭哭啼啼,酒气冲天,因此大约会被别人以为是下班后的醉汉。之前向他搭讪的女同事早就抱怨着“恶心”逃之夭夭,取而代之是家住一个方向的实习生陪同去搭车。用光了整整一包纸巾才勉强止住眼泪,巴士驶来时,他眼眶仍然泛红,抬头示意其他人先走。到最后,车来车往,站台只剩下他一个人。
随处可见的霓虹灯在闪烁,他啜泣着,无缘无故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一天。同样嘴里都是呕吐物和垃圾食品的味道,同样酸痛滚烫的眼睑,同样的孤立无援。他坐在医院走廊上,除了发抖以外什么都做不了。从小到大,向来充当解决问题那个角色的人此时此刻正躺在手术台上。
假如秦伶忠死了的话怎么办?
别人不会理解这种感觉。大学时期,贺正群被诓骗背过债务、被欺负挤掉过课题名额、被无视所以找不到女朋友,这种时候,秦伶忠总是及时出现,像神,也像救世主。他只需要挥动手指,任何问题都能迎刃而解。贺正群想过无数种可能性,其中包括秦伶忠的死亡。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有这么依赖他。哪能想到,家住在医院附近竟然有一天会以这种形式派上用场。
贺正群在消毒水的气味里吃比萨,然后遇到形形色色来探望秦伶忠的陌生人。
叶妍不是本性恶毒的那类女生,虽说之前闹得有些不愉快,但在惨剧发生后还是给予了一位看客最大限度的同情心。假如不是碍于秦伶忠母亲和医嘱,聂经平和南舒雨一定会强行将他带去海外。除此之外,还有他公司和大学的朋友们。有与他在金钱上有所来往的朋友,也有单方面有求于他的朋友。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前女友,要么莫名其妙倒在床边失声痛哭,要么亲自到场或用发来贺电的形式幸灾乐祸。
有一天深夜,贺正群顶着胡茬在陪护,忽然听到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周围模模糊糊好像突然多了许多人,值班医生与护士都如临大敌般带着殷切的表情站立,他们似乎想对“创伤性”“并发症”等等词汇作出解释,但还有些外国医生已经抢先一步为自己的雇主说明。
恍恍惚惚睁开眼,当他抬起头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只能用光明来形容的面孔。
秦伶碌说:“你就是正群吧?辛苦你了。”
他的中文说得和英文一样好,举止投足透着切割钻石时独有的谨慎与敏锐,礼貌得令人有些紧张。
至少不是一件好事都没有。贺正群告诉自己。
尽管发生了坏到无法想象的事,但是,至少,也不是一件好事都没有。
第二天是双休日,贺正群睡过了头。他翻出小学的运动装校服,已经小得穿不下,但他还是勉强地往身上套。知道自己绝对穿不上以后,他又在床上傻乎乎地发了好一会儿呆,这才起身往外走。妈妈追上来给他塞了一袋粽子,尽管他说了好多次“吃不了”。
他还没买车,只好骑自行车。买下一间新的别墅、要求出院后住在这是秦伶忠他哥哥的意思,好像是说更适合调理身体。
来开门的是其中一名护工。贺正群不记得他们的长相,也没想过要编号。他们就像日本动画片里影分身的忍者,只默不作声地干活,从不多说一句话。他踩着陌生的地板往里走,这里没有更高的楼层,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画作。打开门后,墙壁中央是秦伶忠他父亲送来的慰问品,一幅私人收藏的梵高的《橄榄树》。
秦伶忠正坐在画旁。
走上前去时,贺正群充满了迟疑,支吾着不知道说什么。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他在这种时候仍旧太容易身临其境。
“你很喜欢这幅画?”他试探着问。
秦伶忠没有任何反应。
贺正群重复了一次,秦伶忠才僵硬地回过头,空洞的眼神凝聚在他脸上。没等到回复,贺正群反倒率先傻笑起来,他说:“哈哈哈,也是,怎么可能不喜欢。”
干巴巴的笑声在偌大的屋顶下回荡,秦伶忠一动不动,良久,他说:“是吗?”
“什么?”
秦伶忠说:“我以前喜欢画吗?”
贺正群愣了一下,条件反射说了“是啊”,然后犹豫片刻,低下头,又复述了一次“是啊”。曾经能参加国际速算大赛的人现在连自己的喜好都不确定。他转背给秦伶忠倒水,却很难控制住不洒出来。
抬起手揩过侧脸时,贺正群说:“你还记得苏实真吗?她也来过几次,都是晚上,探视时间都过了。VIP病房管理那么严。她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啊?”
他轻声笑起来,自顾自地笑着,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秦伶忠只是像坏掉的机器一般坐在原地。最后的最后,笑声停歇,他们出去散步。
在寸土寸金的地区有着这样的草坪和水域,着实让人难以想象。
贺正群和秦伶忠之间隔了一段距离。
放在从前,通常都是秦伶忠一个劲贬低和说教贺正群,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因为秦伶忠不主动开口,所以只能贺正群说话。他说起自己的工作,以及自己还没搬出家门所以被爸爸妈妈唠叨的每一天。“烦死了,什么都做不好。我一直在努力但是什么也得不到,”他沉浸于负面情绪中,不知不觉仿佛回到过去,一时口快地说,“帮帮我吧——”
才脱口而出,他就被迫陷入安静中。
现实沉重地击穿身体,贺正群驼着背站在那里。他无助地看向秦伶忠,想要道歉,可是,却只看到发小无动于衷、漠不关心的表情。
秦伶忠此时此刻的迟钝比以往哪一次对他的挖苦和嘲讽都更伤人心。
贺正群握紧了拳头,没有可以殴打的人,也没有可发泄的对象。他只能走上前,步履蹒跚、趔趔趄趄,走到秦伶忠面前,伸出手拥抱他。
眼泪又要决堤,他听到耳畔传来熟悉的笑声。
贺正群猛地向后仰,秦伶忠正在发笑。他笑着笑着,慢吞吞地说:“……她总有她的门路。”
“‘她’?”
“苏实真,”他像是延迟处理了接收到的讯号,即便什么都没想起来,但还是能作出反应,“她总有她的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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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约的前一年,苏实真去美容院把储值卡里的费用花完。屈湘露成为专职主播,苏黎旭拒绝了调职,全国人均GDP提高,结婚率下滑,某所大学网名为“砂糖酥”的大二学生林某以家政人员的身份盗取顾客信息,进入秦伶忠家,趁其不备将他从三楼的窗户推下。
他被以故意杀人罪提起公诉,遭逮捕时对罪行供认不讳。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传言。他曾经对媒体大吼大叫,在法庭上声称“mamako是我的”,动机疑似是感情纠纷。然而,被害人的背景比较特殊,因此案件处理得很迅速,多余的风声也转眼就在公众面前不见踪影。
时间一天天过去,总有新的事件夺人眼球,家长里短也占据了大部分人的大部分生活。
一只手缠住她的腰,苏实真尖叫一声,随即被抱着悬空。
她剧烈地挣扎,笑着挣扎起来。对方是以前玩时认识的男性,二话不说,已经亲热地吻她耳背。苏实真兴致匮匮地挥开,径自打量起停在4S店门口的那辆车。
他对自己被盯上这件事尚且浑然不觉:“好久没见到你,你跑到哪里去了?不出来喝酒,不会已经找了个老实人接盘吧?”
“我回家去了,”几个月没补染过头发,金色的部分剪到只剩小半截,其余部分都是黑发,看起来居然也挺时髦。当然,最时髦的还是有着那副长相的脸。苏实真转了转眼睛,顾盼生姿地露出笑容,她说,“这车好可爱,可以借给我开吗?”
富二代也分三六九等,男生戏谑地苦笑:“你知道这车多少钱吗?”
“借给我嘛,求求了。我会还给你的。”苏实真拉开门坐上去。她握住方向盘,抬头看向他,可爱到叫人招架不来。
美女面前小家子气乃是泡妞大忌。他踌躇半天,追了几个月也不到手的天鹅就在眼前,末了还是咬咬牙:“你有驾照吧?你开这车去干嘛?”
“嗯嗯,吊销了好久,上个月才重新去考。”她边说边发动车子,轻轻笑着目视前方,“我要去找秦伶忠。”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一下,22点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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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来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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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黎旭打好领带, 穿好西装,开始中规中矩地完成销售工作。临近寒暑假,实习的大学生也都快离职, 届时需要补充新材料。薪水寄一部分回家,除却自己生活需要,其他都要存下来。正默默思考着这些, 身后的同事轻轻推他肩胛,回过头,对方示意不远处的客人。
她到哪里都是这么醒目, 从来不知道不受人关注是什么感受。走在商业区,苏实真就是最好的回头率制造机。对于她的出现, 苏黎旭感到有些意外。她却好像只是特意千里迢迢来逛街。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她。
她在翻架子上的品牌宣传册, 漫不经心以自己的频率说:“医生说阿姨的病情已经好转, 之后只需要提防复发,其他都不用担心了。”
苏黎旭波澜不惊, 只因为前一天早就听过她的报告。当时他拒绝了调职,但还是更换了门店, 正值融入环境的过渡期,加上家里也需要钱,实在是停不下来。再说了, 苏丹青也刚说过类似小朋友绝交的话,谁知道方不方便。是苏实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回去。这值得他郑重其事地当面道谢:“谢谢你。”
可他却听到她说:“我只是来办点事。”
苏实真不真切地微笑着,那个笑容像是鸟翼飞快拂动时在水面推开的波纹。而苏黎旭倏然想起来, 那似乎是他第二回 见到这个表情。在这之前还有一次,只可惜他并不愿回忆。
她连哄带骗借到了车,驾驶着在城市里转了两圈,先联系了屈湘露。
自从改变职业之后, 屈湘露看了大量类似于《为人三会》《修心三不》《口才三绝》《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书籍,不过都没派上什么用场。她将大部分工作重心都投入到直播带货上,新公司算是好东家,也很认可她的直播模式,所以累是累,幸亏还算顺利。
她吵着闹着牺牲睡眠时间也要见面:“我告诉你,苏实真,你这个缺心眼的。哪有你这样的,说了一句‘886’就跑回山沟沟里去。把不把人当姐妹了?”
结果这个人根本没有丝毫负罪感:“好歹我还说了‘886’。”
于是活该迎来一阵狂轰滥炸的辱骂。
苏实真及时把电话给挂了,最后说了句:“我现在有正事要办。”
她收起手机,将剪短后的中发胡乱束起,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敲了敲门。
来开门的是一名中年男性,眯着眼打量了她好一会儿,嘴上也问了“你是哪位”和“你找人”,但没等到答复就反应过来:“啊,你是小群的同学吧?伶忠那个女朋友?”她来过贺正群家好几次,贺正群的父母理应也认识她。
“你之前的头发……”贺正群的爸爸很和蔼,慈眉善目地让开一条道,又用肢体动作表示她之前发色的特殊,“叔叔我一下没认出来。”
苏实真笑着点点头,温顺地走了进去。
“小群不在家哦。”他又说。
贺正群的妈妈也在里头,看到苏实真同样又惊又喜。说实在话,她头一次来贺正群家时,他的爸爸妈妈难免犯嘀咕。长得漂亮是加分项,但妆容和发色都太乖张、太不寻常,实在容易引发误会。不过秦伶忠的女朋友这一身份比任何包票都管用。一听说是秦伶忠的对象,一切担忧又烟消云散了。
况且相处过几次,她也的确不像什么坏孩子。
苏实真颔首说:“那我等等他。”
她去到贺正群卧室,那里还是具有一个缺乏烦恼的大男生独有的乱七八糟,外加那张她羡慕过的大床。
门外贺正群的父母毫无预兆地陷入沉默。刚刚寒暄也就罢了,短时间内,一经提醒,他们都想起几个月前震惊了许多人的案件。而眼下迎接的客人,正是与受害人有着亲密关系的对象之一,甚至还可能是导致了犯人动机的主要因素。
贺正群的妈妈抬高声音吆喝了一句:“小苏今天在我们家吃饭啊。”
苏实真走到门边,扶着门框粲然一笑:“谢谢伯母。”
可怜天下父母心。下一秒,贺正群的妈妈立刻抽回上半身,笑容也顿时消失殆尽,转而换成严肃的神色,语重心长地交代孩子他爸:“还是多念叨念叨小群,千万别跟这样的姑娘好上。漂亮是漂亮,招来的麻烦也多。”
贺正群的爸爸则不能理解:“你咋知道小群喜欢这一挂?指不定咱儿子有内涵,喜欢内在美呢。”
“去你的!”孩子他妈唾沫横飞,指着鼻子骂,“就咱儿子那德性,我还不知道。早被人小姑娘迷得神魂颠倒、找不着北了。”
贺正群坐出租车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