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崇拜——小央
时间:2021-05-19 09:48:00

  他筋疲力尽地上楼,用钥匙开门,穿过爸爸妈妈的唠叨去喝水。爸爸说:“儿子,你看看你妈做了什么菜?八宝鸡!”妈妈说:“宝贝,你看看谁来了!”
  很难说看到苏实真时他是什么心情。
  有几次,他在医院陪护。虽谁事情多半是别人做,但一切都让很不舒服。秦伶忠插满管子,头发剃掉了许多,凭借呼吸机维持生命,没办法再像以前一样居高临下瞧不起任何人。贺正群对此感到诚惶诚恐,晚上也坚持要陪在病房外。就是那时候,他半夜惊醒,看到苏实真像个幽灵,隔着玻璃向里张望。她总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在不切实际的时间,以不切实际的方式,几乎使人认为是幻觉。
  贺正群说:“嗨。”
  “嗨。”苏实真怯生生地回答,“我听说他稳定下来了。”
  他点头:“在恢复。”
  她笑了一下,僵硬而苍白:“我想见他。”
  他们在贺正群的卧室里单独相处,上一次,这里还有另一个人在。然而,现在他不仅来不了,连是否有这段记忆都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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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动拇指,活动食指,活动手腕。想想自己的名字,想想自己的爸爸妈妈是谁。说元音,说辅音,说二十六个字母。秦伶忠不觉得悲伤,乃至于痛苦都麻痹,他只是,非常的,恐惧。
  颅骨当中是无休止的混乱。
  因为生活过的环境有文化语言差异,导致记忆越发紊乱。有时候他以为自己是小学生,在看妈妈画的画;有时候他又在为了创业的项目和大学斗智斗勇;有时候他看到父亲的妻子、他名义上的母亲,她总冷冰冰地操着粤语说他坏话,转头又用长辈疼爱晚辈的口吻叫他Thomas。很长一段时间,他几乎是凭借违和感来判断常识的,不能独自入睡,因为半夜有可能因自己的呕吐物窒息而死。
  他难写的名字叫“秦伶忠”,然而现在想来,“伶俐”听起来比“忠诚”更像笑话。
  出院以后,秦伶忠就没在清醒的状态下见过秦伶碌。但他知道他一直都在,住的地方,请的护工,安排的医生,无一不令人感到不安。想起来的过往里,他对这个哥哥厌恶到极点,但一直摆出敬畏的态度。如今却完全受制于人,基础的本能还是在的。焦虑,局促,恐惧,恐惧,这样的知觉占据了头脑,他每天都必须与恐惧斗争。
  无聊的时候,他会花很多时间看房间里的画。听说不少都是真品,这些艺术品陪伴着他,却好像并没有什么作用。与其说他看不懂,倒不如说让异常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
  吞噬的向日葵,但丁船下歇斯底里的罪人,密密麻麻像虱子一样攒动的睡莲。
  非常的恐怖。
  开始逐渐恢复记忆后,痛苦才像融化的雪水,觉醒般涌来。他以前从不认为自己有多么天才,只是比大部分人聪明一点罢了。然而,光只是想握住筷子,手指就不听使唤似的抽搐。筷子掉落在地,那个给他送餐具的护工当天就遭到辞退,由其他人拿来勺子。
  秦伶忠很快就变得无法入睡,食物也难以下咽。医生开出处方药,由职业的护理人员注射进他身体,没有什么问题是无法解决的。
  感觉很奇怪。
  感觉很恶心。
  这样的念头并没有在药物的驱使下减淡,只是在身体因受伤未能恢复而受到束缚的时间里无限放大,变得更加清晰。
  妈妈很少来看望,没来由的,明明很多事都还不清楚,他却能作出推断。是父亲不希望。又或者,她在等着看爸爸的眼色。
  后面那个可能性更大。
  小时候,妈妈经常出去写生。她有交志趣相投的男朋友,约定好了环游世界,去地球的各个角落写真。她那么漂亮,又那么自由,就像飞来飞去的鸟类一样,永远生活在灿烂的阳光下,不会被任何事物所牵绊。
  可是,只是他以为。
  父亲出现时带了很多钱。他以为那什么都不是。但事实上,那代表了很多很多。
  秦伶忠回想童年的频率比以往都要高,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即便他眼下暂时是个傻子、智障、残疾人,直觉也一点都没退化。
  厄运很快就大驾光临。
  那天他收到一幅雅克·路易·大卫肖像画的赝品,走进来的佣人脸上难得有不安,紧接着就是一阵喧嚣与吵闹。而他对此并不陌生。
  贺正群被当作门童使唤,急匆匆试图跟上脚步。帆布鞋与地板发出杂乱无章的响声,她仿佛喝醉了似的走进来,细碎地笑着,单手不自觉地把玩着发尾。装扮平平无奇,场地不尽人意,可她仍像是身穿礼服步入殿堂,又或者说是艺术品列入博物馆。
  秦伶忠看到苏实真。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亮皮牛津鞋同学!!!恭喜你!!!!!
 
 
第31章 来说(3)
  作者有话要说:  求生欲max的话说在前面,本章女主有可能有点过激的发言,但是没有恶意然后被说的那位也有错,并且见过大风大浪不会在意,希望大家谅解!
  以前秦伶忠喜欢光滑的地板, 因为泼上酒也能很快清理干净。然而现在,视野可见范围内悉数铺上了地毯。除此之外,他还不止一次评价过长餐桌的种种不便捷之处, 而眼下,他们正坐在这样的家具两端享用午餐。
  贺正群几次发起话题,苏实真没兴趣捧场, 秦伶忠目前又是反射弧长得难以置信的伤患,所以气氛根本没有得到解救。不过转念一想,只要另外两个人不觉得, 那倒也没什么尴尬。
  秦伶忠木讷地坐着,食物被处理成好消化、易入口的样子, 而他丝毫没有食欲。苏实真只拿着叉子做做样子, 根本没打算吃。趁着没人在看, 她忍不住脱下鞋子,将穿着草绿色针织长筒袜的脚踩到地毯上。柔软又温暖的质地, 让人心里很不爽。
  这一次,贺正群主动把话题引到当事人身上:“你们也好久不见了吧?”
  “嗯嗯, ”苏实真笑着抬起头,不偏不倚地看向秦伶忠,“你还记得你最后打电话给我吗?”
  知道自己被提起, 却还是反应很慢,秦伶忠回望向她。按理说,苏实真足够吸睛了, 但他却好像一点都没受影响:“……不。”
  苏实真脸上浮现起笑容:“不记得了?”
  她的反应让人很难猜测出是预料中还是预料外。苏实真起身,忽然加快脚步,像一架失去能源所以横冲直撞的直升机,猝不及防坠毁到他身旁。秦伶忠维持着僵硬到木讷的神色, 丝毫不为所动。而她走到他跟前,霍地俯下身来,颇有些缺失距离感地急遽贴近,直到鼻尖即将接触鼻尖,甚至能呼吸得到彼此身上药物和香水的气味。
  “你对我说,”她一字一顿,眼睫岿然不动,笑容灿烂而纯粹,“你永远爱我,只看我一个人,不会有一分一秒让我感到不快乐。你不记得了?”
  秦伶忠注视着她,眼睛里是缓慢流动的冰川。他说:“是吗?”
  然后说:“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记得。”
  贺正群吓得濒临窒息,结结巴巴想打圆场,目光飘忽着落到苏实真脸上。即便是她,居然也会露出这种诧异的表情,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以往明明都是她让其他人惊讶。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到她侧过身,肩膀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有一瞬间,他以为她哭了。可下一秒,就听到发笑的声音。
  秦伶忠回过头,脸上没有困惑的表情,还是那样的木讷和呆滞。
  “你说‘对不起’,那个秦伶忠跟我道歉……”苏实真笑得几乎落泪,看向秦伶忠,又望着贺正群。贺正群只好也陪着笑,留下秦伶忠一个人面无表情。她却突如其来地刹车。
  今天收到的画还没装裱起来。
  但似乎已经不必要了。
  苏实真不再笑了,掏出烟盒和打火机,先问了一下贺正群,得到点头才开始抽。她吐出的烟雾落到秦伶忠眼前,他本该照常麻木,却在倏忽间毫无理由地仰头。他吸入她呼出的颗粒,不疾不徐、孜孜不倦。
  她边抽边绕到他身后,说:“最近过得好吗?”
  此时此刻,区区一个普通到极点的问题,都能难倒过去聪明非凡的秦伶忠。
  他犹豫了很久,久到他们都以为他不会再回答。
  秦伶忠说:“我过得不好……妈妈。”
  “‘妈妈’?”贺正群不由得反问。
  苏实真问的却是:“你妈妈呢?她来看你了吗?”
  “不会来的。”秦伶忠说,“我爸没表态,她就不知道能不能来。”
  就连贺正群也咂舌:“这也太……”
  在他的印象中,秦伶忠的妈妈总能露出爽朗的微笑,无时不刻都充满了冒险的勇气,是一个像希望一样闪闪发亮的人。
  宽敞的室内安静了一阵。
  苏实真忽然打破僵局,将香烟掐熄。
  “你想继续留在这里吗?我只是问问,没别的意思,”她轻轻说着乍一听不可思议的话,可用这个人的脸说出来就显得很平常,“这里真的适合你恢复吗?”
  也不知道是什么装置使然,室内本来没有旁人,门却在这一刻突然打开。护工像漫画《杀戮都市》里穿着Gantz强化服一样的角色走进来,仿佛执行任务似的大刀阔斧逼近,毫不客气地发出逐客令:“请你们立即离开。”
  “什么?为、为什么?!”贺正群始料未及,当即起立,想要拦在她跟前,却本性难移,被扔了一个眼刀就吃瘪。
  “我们会照顾好秦先生的,”国籍不明的护工冷冰冰地说,“不是亲属的非专业人士在场不会有任何助力。请您务必不要再给我们添麻烦了。”
  或许是跨越语言的缘故,措辞略微有些失礼。对方是拿钱奉命办事,毋庸置疑是医疗服务行业的最顶层,向来受雇的对象也是精英,此番更是专程从海外赶来。对他们这类搅浑水的狐朋狗友没什么耐心。
  秦伶忠也蹙眉,没来得及开口,他听到她说:“照顾好?”
  苏实真发挥自己最大的长处,用最人畜无害的微笑回复:“我会帮他口,你会吗?”
  那天他们差一点就被请出去了。
  苏实真那句话实在太过冲击,的确有些没教养的嫌疑。不过正是多亏了这样没防备的暴言发表,他们才得以留下来多待了几个钟头。
  散步是每天必须有的流程。三个人来到湖边的草地上,贺正群还在为刚刚的话而后怕,止不住地抓着苏实真唠叨:“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到底怎么回事啊?”可惜苏实真完全没当回事,不以为然有一搭没一搭地迈开步子,踢飞脚下的草屑。
  她说:“你要是不想待在这,就给我打电话。还记得我的号码吗?什么时候都可以,我来接你。”
  秦伶忠默不作声。
  她又说:“手机没有摔坏吧?”
  他说:“有GPS的,也会检测心跳。”说着伸出手,手腕上戴着一只手环。大约是时兴的产品,假如不佩戴也会立刻被发现。
  她却笑着转身,边后退边说:“没有问题,到时候让其他人戴着就好了。不信你试试。”她不等回应,立刻伸手替他解开。秦伶忠还没回过神,她已经拆开,套到傻杵在旁边的围观群众贺正群手上。
  “凭啥是我?!”他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正在打打闹闹,手机忽然响起来。秦伶忠没作出反应,苏实真看着贺正群。贺正群低下头掏出手机,是妈妈打电话过来。不知道为什么,得知他和谁一起出去,二老都紧张得不得了,简直莫名其妙。
  接了个电话,贺正群就提前回去了。
  回到建筑里时和几个护工打了照面,她们无一不投来微妙而戒备的注目礼,真是受宠若惊。平日里的贺正群根本碰不到这种待遇。一下子,他突然感觉回到从前。在令人安心的过去里,他就是这样,但凡与秦伶忠和苏实真在一起,他就也是受人关注的那一个。
  穿过走廊时,贺正群忽然预见到自己今晚或许能早一点睡着。
  阳光暖洋洋的,洒得到处都是。他们站在草地上,宝石一样的湖面波光粼粼。
  秦伶忠说:“我没说过。”
  苏实真正在拈去衣服上的线头,她抬起头,咯咯咯地笑起来,问:“什么?”
  “我永远爱你,我没说过。”秦伶忠说,“你不是谎言晒的托法了。”他想说的是“黄颜色的头发”。
  苏实真慢慢地走到他身边,她靠近他的脸,鹅黄色的光依附在她狭窄的侧脸上,如同波纹般起伏和荡漾,镀了金似的的发尾翕动着。她笑着说:“你头发短了好多。
  “我们都不是坏人。我只是很自私,你也是。”她轻轻地对秦伶忠说,“我们只想要能够得到回报的爱,这有什么错呢?我为了得到你的爱才爱你,你因为被我爱才爱我。你是因为我才被推下去的吗?”
  秦伶忠摇了摇头。
  她别过脸去看水面,即便那里除了刺眼的湖光外什么都没有。但正因此也模糊了脸。她重复了一遍:“你是因为我才被推下去的吗?”
  他说:“假如我说是,你能不生我的气了吗?”
  她笑出来,摇了摇头,走上前,吻他的嘴唇。
  他无动于衷,像被吻的雕塑。
  然后,苏实真垂下脸,覆盖在他肩膀上。秦伶忠无声无息地倾斜头部,贴住她的耳廓。两个人站立着,午后太阳炙烤过的湖水微微发烫,草籽的香气膨胀,身体毛绒绒的很放松,他们依偎在一起。
  他听到她哽咽,又好像是错觉。苏实真有哭过吗?至少秦伶忠暂时保留的记忆里没有。
  她说:“我再也不会来看你了。”
  他说:“嗯。”
  她又说:“我明天再来看你。”
  他回答:“好的。”
  苏实真穿过郁郁葱葱的草地,不艰难,但也不流畅。她走回室内,拿起手提包,继而往门口走去。秦伶忠站在原地,手僵硬地悬在身侧,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落地窗内。
  苏实真从台阶下来,坐上车后往前开,景致不断后退着消失。感觉胸腔里空无一物,唯一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看,目视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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