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猝不及防地,程欣明亮的眼睛就朝着自己望了过来。
隔着千层人海,程欣朝韩九渊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她朝着韩九渊张了张嘴。
韩九渊看出了她的口型,她说:“小渊,等着我。”
韩九渊控制住下意识想要点头的举动,平静地望着程欣。
刚才他对自己在萌芽状态的古怪心理做出了清醒的分析,他觉得,程欣的手里仿佛有根无形的线,遥遥牵制着他的举止。
就好像是昨天夜里,她没来,他宁愿静静地坐着荒废时间,也不愿意心无旁骛地修行。
就像刚才她要抓着他的手时,他忽而加速的心跳。
她走近的时候,仿佛带着某种磁场,让他眼前一时有了光。
被她接近的感觉固然对他有所吸引,但若她只是一时兴起呢?
他有些懵懵懂懂,过多的思绪,使他觉得没有意义,他很清楚,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从来不会让自己受制于人,更何况,是这种能够左右到心绪的东西。
如果能够让他知道这根线的端由在哪儿,他想,他一定要亲手扯断它。
现阶段看来,不宜过多的接近程欣了。但奇怪的是,这个念头刚浮现出来,他心里就忽而有种空落落、却反而沉甸甸的东西,让他眉头都皱了起来。
越是这样,他越是觉得,这个决定是下对了,这种连想一想就能将他推上未知的失控情绪的关系,还是不要了吧。
隔着人海,程欣并不能够将韩九渊的神色看得多清晰,但是,她还是能够看见韩九渊没有动,也没有点头,即便看不清,程欣也知道韩九渊没有任何的表情,他望着自己的时候,仿佛在思索着什么,看上去并不快乐。
程欣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她面上不动声色,但是心里却将韩九渊的挣扎猜出了五六分。韩九渊终于意识到什么,这么早就开始挣扎了?
不是才刚刚对自己,有了那么点好感,给了自己那么点特权么?……
如果真的等他把他们的的关系淡下来,要再接近他,是绝不可能的!那时,他的理智将是她跨不过去的大海,翻不过去的高山。
等关系淡了……等以后他随着境界的提升,魔煞之气越来越重,开始嗜血杀戮,屠灭宗门的时候,那一点被抛之脑后的过气交情,也决不能够保护她成为一个例外。
太可怕了,这才离开他一会儿,他对她辛苦建立起的那点可怜的羁绊就迅速降温!这个人有着绝对强悍的理智和自律,攻略他的难度也太高了……
她必须趁热打铁。
小比会场上,一拨一拨的弟子们前赴后继,不断有弟子们被打下高台,遍体鳞伤。
韩九渊对这些并没有兴趣,看他们之间的决斗,就像看小孩子过家家。他想,待会儿散会的时候,他不会等待程欣,他会先行离开。
以后就像从前一样,下课也不必见了,把那根无形的线断掉,一切就正常了。
程欣一直遥遥注意着韩九渊的方向,她心里飞速的想着办法。
韩九渊身上有着太多和人性的弱点相悖的地方,攻略他时难时易,她还没有找到规律,方式不能一成不变。
看着不断被打出局的弟子们,程欣脑海里飞速列出几个相应的对策,最终,程欣咬着牙,决定使用《三十六计》上边“败战计”篇的“苦肉计”!
程欣时不时朝韩九渊笑一笑,韩九渊逐渐地,看她看得少了些。
这就让程欣心里更没有安全感了。
终于,在程欣迫切的等待下,终于点到了她的名字,她终于可以上去挨打了。
她的目光望着韩九渊,脚底下朝着台子上走。
该死,这个时候韩九渊正好没有在看着她了。
程欣和秦知画属于同期弟子,秦知画都已经是出尘期了,程欣才使用丹药堆上筑基期,这种空架子没有多少底蕴,很快就落了下风。
再加上程欣有意挨打,所以也就才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程欣就又是眼窝子被打青了一个,嘴角被打得渗出了血线。
她是真的疼啊,都疼到了心里。
她最怕痛了。
她嗓子里发出委屈的“呜呜”声,但是她觉得还不够,韩九渊胸口一个血洞他都无动于衷,自己要是身上不被戳出来个窟窿,她怕自己又受了苦,就把自己给感动了,就亏大了。
所以她要做绝。
当韩九渊再一次忍不住朝着程欣望过去的时候,就看见,程欣的肩膀,被对手的利剑划开,一道鲜血喷溅而出,接着,程欣就被对手劈过去的掌风正中胸口,顺势朝着台子下坠落下去。
那一瞬间,韩九渊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僵住了。
他几乎超出身体负荷祭用了一些元神的力量,几个幻影闪过,他就穿越了千层人海,站在了高台之下。
被他路过的几个小弟子、甚至是较为高阶一点的弟子,无不眼睛一花,觉得刚才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跟前匆匆闪过,揉了揉眼睛,又什么鬼都看不到。
程欣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被打散了,虽然她也有分寸,也有避过要害,而且清月宗小比的时候有规矩,不可以下死手。
她知道她死不了,但是她痛得要命。
她好怕疼的一个人,切菜切到手指有一条血印,就要贴创可贴吹一吹。
现在为了攻略韩九渊,把自己送出去打了个半死,在空中坠落的时候,她都疼得后悔了。
可是当她落在一个结实的怀抱里,模模糊糊看见视线里的韩九渊的时候,她知道。
值了。他来了。
而与此同时,在不同的方向,还有人关注着她的战况。
在高台背后云遮雾绕的深处,宗主成金全摇了摇头,脸色又黑了下来,而在她一旁的陈静柔,也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有她表妹一半,也不至于如此。这次连小比的第一个环节都落败,真是一次不如一次!”
陈静柔许久都没有说话,过了半晌,才道:“她本就对修行无甚兴趣,又不是比知画笨。”
“哎,这些话我也没资格说,毕竟这些年,她也并没有给我机会好好的教育她,就当做我成金全,此生不配教养这样的女儿。”
陈静柔吸了口气:“你果然还是这样想,当年错在你我,孩子长成这样,是她一个人的责任么?”
“她不懂大义,难道你也不懂?我说过多少遍了,当初面临抉择,我选择成然是因为,成家只有男儿才能继承狻猊的魂兽之力,清月宗百万年的基业,一代一代,全靠狻猊魂兽这个守护神来镇守,我选成然,是因为成然肩负使命!程欣即便被舍弃,也是为了成全清月宗百万年基业而牺牲,那是她的荣光!就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的抉择也是不可能更改的!”
直到陈静柔拂袖而去,成金全才将拳头重重握起,转身去追。
而在高台最瞩目的正中高位上,掌宗师姐秦知画,望着成欣掉落高台,不禁在周围众长老面前,露出了对这个表姐的关切之色,却仿佛碍于自己还要主持,不能过去看她。
她柔柔地对身边的一个长老说道:“我本还想着,这一次表姐能再进几名。”
“那倒奇了。”
秦知画腼腆一笑:“待会儿我去看望看望表姐,长老,您还有玉露膏么?我这儿有两粒辟谷丹,可以和您交换一瓶。这辟谷丹,您可以给您的弟子做修行助益。”
“你这孩子,我还有一瓶,就送你吧,你是要给你表姐用吧。”
“嗯。”
“真是个好孩子,可惜,不知某人领不领你这个情。”
“无妨的,对她有帮助就好。”
而在高台下,程欣朝着韩九渊咧嘴一笑,嘴里又流出血来。
“伤了肺腑。”韩九渊声音很沉。
程欣忽然用力抓住了韩九渊的袖子,她眼里带着泪光,这一次不是装的,刚才所有的不安,担心,恐惧和委屈,在这一瞬间,在韩九渊说话的时候,仿佛打开了一道缺口。
程欣有无数的话想要说,却只说:“韩九渊,我是不是要死了……”
韩九渊叹了口气,把程欣抱紧,动作却轻柔极了:“不会的。”
是温柔的语调。
一种得逞的得意,交织着可怜兮兮的委屈,程欣抽了抽,说:“韩九渊,我疼。”
第17章 博弈·第二
“韩九渊,我疼。”
韩九渊注视着她,抬手很轻地擦拭她嘴角的血痕:“我知道。”
“很难受……”
这恐怕是程欣活了这么多年挨打最狠的一次,她觉得自己去了半条命。
这都这么疼,那被魔化的韩九渊削断了腿脚之后,变成人彘被乌鸦和秃鹫蚕食殆尽、被活活痛死的成欣当时该有多疼。
丰富的想象力使程欣脑海被那样的画面吞噬,她浑身打颤,缩在韩九渊的怀里,一只手仍然紧紧抓着韩九渊的袖子,一手又攀上韩九渊的衣襟牢牢地抓住。
韩九渊望着她因为用力而苍白的指关节,眸色有些晦暗不明。
他任她抓着,他身上很快就沾上了她的鲜血,平日里,在韩九渊眼睛里早已麻木掉的色彩,在此时竟有几分刺眼,甚至让他有一些心惊。
韩九渊用右手对着她的背心渡了一些刻意转化过的温和内息。
低声道:“这样会不会好受一点?”
得逞之后的快感,很快就又被汹涌的难受淹没,她肩膀的刺伤很深,血流不止,许是失血过多,又许是真的伤及了肺腑,她的脸逐渐惨白。
程欣觉得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只能更用力地抓紧韩九渊,生怕她睡着醒了,他就不见了。
他不见了……
他要疏远了……
关系就淡了,他就要把她前些日子的努力全忘了,以后,她还是要死在他手里的……
程欣嘴里咕哝着,韩九渊低下耳朵去听。
程欣的声音很小,断断续续的,她说:“别丢下我……”
明明是极小、极轻,微如蚊呐的声音,却仿佛在韩九渊的心里重击了一下。
他封了程欣几处穴位后,流血开始止息。
他撕了自己的衣袖,为程欣包扎肩膀上的剑伤,那剑伤竟然还带着浓烈的剑气,这使韩九渊眸子里现出一丝怒意。
宗门小比时,虽刀剑无眼,但不许使用剑气,这是每个弟子都知道的事。
他拂手上去,将那缕剑气化解,不由自主地,就把那个伤她的弟子面容给记了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身旁走来两个白纱的丹堂女药修,那两个女修的目光触及到韩九渊的脸时,脸上莫名浮出浅浅的红晕:“这位小哥,我们是丹堂的药修,负责护理受伤的弟子,你现在把她交给我们就好啦!”
一位女药修蹲下身摸了摸程欣的脉象,往她嘴里送了一枚丹药,见韩九渊并未松手,就又提醒道:“小哥,把她交给我们就好啦,我们会把她带到丹堂疗养的,受伤的弟子,若不能走的,都在那儿疗养,你且放手吧。”
韩九渊道:“不必了,她有人照顾。”
两个女修相视一眼,倒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也有弟子自行疗养的,其中一个弟子望了望程欣,又望了望韩九渊,心里竟然有些奇奇怪怪的羡慕程欣。
她把一个瓶子交给韩九渊:“那好吧,你在这枚玉简上登记一下,就可以带她走啦。这瓶子里是丹堂发的丹药,黑色的是疗养内伤的,绿色的是特质跌打丸,碾碎涂抹外伤即可。药用完了就到丹堂去领取。”
“好。”
那两女修走时,那个递药的女修不禁又转头看了看韩九渊。
“别看了。”
身边的女修拉着她往前走。
“他真好看,以前我怎么没见过?”
“这些弟子境界低微,平日都在弟子境很少出来,你自然见不到的。”
韩九渊就抱着程欣回绮月峰,高台上,秦知画远远地看着消失在地平线上的这一幕,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
而韩九渊和程欣离开广场以后,那两个女药修也已经离开了广场,出现在清月偏殿里陈静柔的面前。
“夫人,我们没有把大师姐送到丹堂疗养。”
“为什么。”
“因为一个自称大师姐师弟的人,说会照顾大师姐。”
陈静柔揉了揉眉心,成欣在男女方面的风评很差,各种不同面孔的师弟都光顾过她的静室,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她就是改不了。
陈静柔并没有过多去问这个师弟。
她问道:“那瓶丹药给到了么?”
“给到了。”
陈静柔点了点头:“不愿在丹堂的话,就不在吧。在成欣伤好之前,要辛苦你们两位,隔两天去探访探访她的伤势了。”
“我们本为丹堂的药修,关心伤者是应该的。”
“过两天我再炼一炉新药,你们来找我领取,届时还送去给成欣。”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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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九渊以前没有抱过任何人。
程欣缩在他的怀里,他想着,她怎么这么轻。
走到去韩九渊洞府,和去程欣洞府的岔路口,韩九渊停下来,他轻声道:“我把你送回你的洞府?”
程欣没有回答,眉头却皱了起来。
韩九渊又问:“那先到我的洞府?”
“呜……”
韩九渊得不到清晰的答案,他又把程欣紧了紧,朝着自己的洞府走去。
韩九渊抱着程欣坐上石榻,石榻上只铺着一层薄薄的毯子,韩九渊一只手把自己外边的道袍也解了下来,铺陈在石榻上。
他松手,把程欣放下。
但程欣即便昏睡的时候,仍然把他抓得很紧。
韩九渊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慢慢地滋生、蔓延。
如果说,先前韩九渊还挣扎,犹疑……
但是在程欣昏迷的时候,却抓着自己死都不要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