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老人抬眼,那双浑浊的眼球盯着沈天峰良久,才开口说话:
“再教你一遍也不是不行。”
沈天峰听他话里有话,不敢应声,果然片刻后只听毒老接着说:
“只不过想请沈太师帮一个忙。”
沈天峰迟疑后谨慎问:“什么忙?”
南疆老人诡异一笑:
“想请沈太师帮我们把关押在礼朝大狱中的那几个俘虏杀了。”
沈天峰身形一震:“俘虏?毒老说的是……”
“安格部落那几个首领。”南疆老人回。
沈天峰双拳在袖中捏紧,不禁问他:“这是为何?”
“当年我国祸起萧墙,大巫师一念之差发动了战争,以至于我国覆灭,顾长风固然该死,但当初在背后撺掇战事之人正是安格部落的首领须卜力,若非他从中挑唆,南疆又怎会与礼朝冲突,礼朝和顾长风固然可恶,但须卜力等人却绝不无辜!所以我要你替我们杀了他们!”
南疆老人几句话将当年南疆国覆灭之事说出,语气难掩对安格部落首领的愤恨之情。
沈天峰这就有点为难了:
“毒老,不是我不帮你,你要杀谁都可以,但那几个人怕是杀不得。”
南疆老人脸色顿时变化,吓得沈天峰赶忙解释:
“毒老你听我说。那几个人如今是北辽大汗力保之人,如今正用他们与皇帝小儿谈条件,眼看皇帝小儿已然应允,那些人若是不能平安带回北辽,大汗必定勃然大怒。”
南疆老人不想听他说那么多废话,北辽大汗怎么想的与他们有何相干?原本以为安格部落那些人被俘进礼朝,定然必死无疑,谁知北辽突有使臣来访,扯出个劳什子礼朝的质子,拓跋延当众说出质子的存在,就是要逼皇帝小儿妥协。
而他们收到的最新消息就是,礼朝的皇帝小儿已经松口,若再过段时间,放人的圣旨估计就会下来,到时候须卜力他们就要被迎回北辽,这是他们怎样都不愿看见的结果。
“这么说,沈大人是不打算帮我们这个忙了?”南疆老人问。
沈天峰做出为难的神色,长篇大论的解释:
“不是不帮,是这个忙不能帮啊。这几人若是在押送途中被杀害的话还好说,那是谢远臣的武威军护送不力,大汗无从怪罪我等,可偏偏他们已经被武威军平安护送回京,我家主子奉命来迎他们,若不能将人平安迎回,大汗只会怪罪我家主子,个中缘由,还请毒老体谅体谅。”
南疆老人耐着性子听沈天峰说完这些话,得知他绝对不会帮这个忙的意思,愤然挥手:
“那没什么可说的了。你滚吧。”
沈天峰想着今天过来事情还没办成,大着胆子问:
“那先前与毒老说的事……”
南疆老人故意问:“何事?我不记得了。”
沈天峰知道他故意刁难,只好重申:
“就是请毒老再赐一些蛊药给在下。”
南疆老人直接拒绝:“你对谢家贵妃动杀手之事,我家少主已经十分不满,蛊药是不可能再给你了,沈大人请回吧。”
“毒老,我们……”沈天峰还想再说什么,忽然从屋顶垂挂下来两只拳头大小的黑蜘蛛,挂在诡异的白丝上张牙舞爪。
沈天峰立刻被吓出一身冷汗,哪里还敢再多说废话,仓皇逃窜去了。
南疆老人站在窗前,看着沈天峰落荒而逃的背影,轻蔑一笑,伸手将窗户一侧的机关拉下,原本撑着的窗户立刻关上,他来到连接外间与内间的一处屏风前,恭敬对内回禀:
“少主,人走了。”
片刻后,只听屏风中传来一道年轻的声音:
“知道了。此人贪心不足,奸诈狡猾,绝非我类。”
“是。”南疆老人回了句后又问:“可他若不肯帮忙,须卜力那边该如何是好?难不成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被拓跋氏迎回北辽吗?”
“此事我自有分寸,绝不会叫他们如愿便是。”屏风后的年轻声音说。
“是。”
**
谢郬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奉旨翻墙出宫。
这么一来,总觉得之前她偷偷摸摸,以为保密工作做得极好,谁也不知道她悄悄溜出宫的样子有点傻气。
要是早知道狗子什么都知道,谢郬就不瞒了,太没有成就感。
谢郬背着包袱从宫里出来,以前她拿的是凝辉宫的令牌,经过城门的时候,随身包袱什么的是需要打开检查的,不过今天她拿的是高瑨给她的明泽宫令牌,原以为包袱会被像从前那般打开,没想到守城官兵们看见谢郬手里的令牌后,不仅没查,还对她恭恭敬敬,就差一路护送她出城门了。
此情此景,谢郬不禁感慨一声差距啊。
背着她的小包袱回到将军府,当然不敢从正门走,在围墙外逛了一圈侧门和后门,找了个没人的墙翻进去,很快就钻进了老谢的书房。
老谢不在,谢郬也没跟他客气,反正他房里兵器多兵书多,随便玩玩都能玩很久,不会无聊。
谢郬在老谢的书房中待了大约一个半时辰,听见老谢的声音从院外传来,谢郬正倒在茶榻上吃林檎果翻兵书。
老谢推门而入,一眼就看见了没个正行的谢郬,匆匆反手把门关上,压低了声音说:
“你什么回来的?像什么样子,坐起来!”
谢郬从茶榻上坐起,兵书搁在一旁,手里的果子却不肯放,反问谢远臣:
“你入宫了吗?”
谢远臣点了点头,谢郬问:“那高瑨跟你……”
话未说完,就被谢远臣打断:“放肆!怎可直呼陛下姓名。”
谢郬无奈,从善如流的改口:“是。陛下!陛下跟你说什么了?”
谢远臣神色忽然变得凝重,沉思良久后才对谢郬回道:
“就说你在宫中两次遇袭,要回将军府住几天的事情。”
谢郬等了会儿,又问:“没了?其他什么也没说吗?”
谢远臣紧咬牙关,避开谢郬的目光,说:
“其他你就别问了,陛下如今的处境相当困难,你老实在将军府待着,别给他添乱就是好的。”
谢郬见老谢这样,心中更加好奇高瑨到底和他说了些什么。
“陛下让我出宫的时候,我总觉得他好像在密谋什么,可我又不敢问他,老谢你跟我讲讲。”谢郬说。
这些话不是蒙骗老谢的,她是真的有这种感觉,狗子跟她分别的样子太正式,一点都不像只是单纯让她出宫避祸,他肯定还有其他打算。
谢远臣倒是没否认,但也不打算跟谢郬说太多:
“其他的你别管了,陛下既然让你在宫外待着,那你就在宫外,至于今后还要不要回宫……”
老谢的话说到这里就停住了,谢郬一头雾水:“今后要不要回宫?他说忙完了来接我回去。”
谢远臣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谢郬不禁又问:
“老谢,话别说一半,你和陛下究竟在谋划什么?”
谢远臣深叹一口气后,直接摇头表明他的意思,谢郬感觉被满载鼓里,很不爽,但她也知道老谢的嘴堪比花岗岩,若非他自己心甘情愿,否则就算用开山斧来撬,都没法从他嘴里撬出话来。
“过会儿我去找蔡氏,让她给你安排个偏僻的院子,陛下说保险起见,让你别住在原来的院子里,你尽量别出去,别让人知道你回将军府了。”谢远臣把谢郬安排得明明白白。
谢郬还想再问点什么,可谢远臣却什么都不想说,让她在书房里等着,他找蔡氏安排去。
入夜之后,谢郬终于悄悄进入了蔡氏给她安排的小偏院中。
蔡氏倒是没给她小鞋穿,虽然是偏院,但院子里有井有厨房,房间收拾得非常干净,一应生活用品齐全,甚至还有几套新做的夏衫。
谢郬在屋里逛了一圈后,踩在院子里的树梢上向墙外看,这一看就更觉得好了,因为这偏院离后门非常近,这样实在太方便谢郬溜出去玩了。
在今天之前,谢郬都不敢有这样的想法。
她居然真的出宫来了,虽然不是堂堂正正的,但至少是经过高瑨和老谢许可,不用偷偷摸摸瞒着他们,只要她注意着些,不让将军府的人知道她回来,跟获得自由也没什么两样了。
所以她决定,今天晚上可以去外面买点酒回来,来个一醉方休!
谢郬一脚踩在树枝,背靠树干,满心欢喜的计划着今晚的路线,忽然听见树下传来一声:
“下来!像什么样子!”
谢郬拨开繁茂的树叶,看清树下站的人,只见蔡氏一只手捧着果盘,一只手提着食盒,仰头站在树下,看着树枝上那晦明晦暗的身影。
见蔡氏身后没别人,谢郬从树上翻身而下,精准落到蔡氏面前,几日不见,蔡氏的脸色看起来有点不太好,眼底乌青,眼里红血丝满布。
她展开笑颜唤了声:
“大娘好。”
蔡氏冷脸白了她一眼,径直往她屋里去,边走边说:
“跟我进来。”
谢郬不明所以的进屋,却不入内,双手抱胸倚靠在门边看着蔡氏将手中果盘放在谢郬外房的圆桌上。
蔡氏回头见她站着不动,不禁‘啧’了一声:“站着干嘛?进来!尝尝这果子甜不甜。”
谢郬以为自己听错了。
蔡氏喊她去吃果子?
没由来的,谢郬想到了恶毒皇后的毒苹果,蔡氏不会想趁着谢郬在宫外的时候直接把她毒死吧?
“过来呀!这都是自家庄子里种的,庄头们一早采摘了过来,肉嫩汁甜,我都给你洗好了。”蔡氏催促谢郬过去。
谢郬半信半疑的走过去,心有余悸道:
“大娘,您有什么事儿直说便是,您这样……我害怕。”
蔡氏抬眼看了看谢郬,见她果真一副不受用且疑惑惊惧的神情,深深叹了口气后,蔡氏才笑了起来。
她这一笑,谢郬就更怕了。
蔡氏亲自挑了个红艳艳的果子,坐下后亲自给谢郬削水果皮,削完后将果肉递给谢郬。
“吃吧。”蔡氏说。
谢郬疑惑重重的看着晶莹水滴的果肉,怀着‘她绝对不可能在自家毒死我’的心态,咬下了一口果肉,甘甜的汁水,果子的清香顿时在齿间流转。
蔡氏见谢郬终于吃了果子,仿佛松了口气,可接下来她的反应却让谢郬大惊失色,只见蔡氏看着谢郬吃果子忽然就红了眼眶,怕被谢郬看见她哭,她还特地转过了身子,无声用帕子抹泪。
谢郬站在她背后看了好一会儿,实在忍不住问了句:
“大娘是跟老谢吵架了吗?您别生他气,他就是只驴,有好话不知道好说,他要跟您说了什么,您别往心里去。”
蔡氏背着谢郬吸了吸鼻子,嗡嗡的回:
“没吵架,你别瞎猜。”
谢郬‘哦’了一声:“没吵就好。”
心里纳闷,没吵架你哭什么?
蔡氏调整好了心情,转过身时眼泪已经抹干了,她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让谢郬坐下,谢郬依她,笔挺挺的坐了小半个屁股,静待她的训话。
“姑娘,从前是我对不起你们娘儿俩。这些年我也反省过了,初一十五吃斋也是有想给你娘恕罪的意思,我知道光凭这样恕不了,你娘也活不过来,可我能做的只有这样了。”
“我不是个大度的女人,见不得自己的男人心里有别人,我小肚鸡肠,我见识狭隘,你想怎么说我,怎么想我都可以,甚至恨我,我也无所谓。”
“只是,你若是恨,千万要冲着我来,别怪其他人,其他人没惹着你。”
蔡氏的话让谢郬心上一紧。
她什么意思?难道是谢郬打谢铎的事情暴露了?
“大娘,您干嘛突然说这些?”谢郬心虚的问。
蔡氏吸了吸鼻子,眼眶又红了,她拉起谢郬的手,声音颤抖说:
“你爹说……就算苒儿回来,他也不让她再留在京城了,让你们姐妹俩都去边关。”
“苒儿她从小娇生惯养,没过过苦日子,边关的条件很恶劣,是吧?”蔡氏脆弱的问谢郬。
谢郬愣了愣,这才知道蔡氏说的不是谢铎的事情,而是谢苒的事,回道:
“边关条件确实不如京里,但也不至于恶劣。”
蔡氏像是受到鼓舞,连连点头,紧紧握住谢郬的手:
“好。那我就放心了。要是将来苒儿与你一同去了边关,你就看在你爹的面子上,多照顾照顾她,她使小性儿的时候,你顺着些她,大娘今日就把苒儿托付给你了,你能照顾好她的对吧?”
谢郬有点傻眼,怎么也想不到蔡氏居然是来托孤的。
看她这憔悴的模样,估计老谢这几天刚跟她说要让谢苒离京的事,谢郬从小在老谢身边长大,没有亲妈给自己担心,这时竟有点羡慕谢苒。
点点头,对蔡氏说:
“您放心吧,不敢说把她照顾得像京里这般娇惯,反正有好的先紧着她总行了吧?”
蔡氏得了谢郬的话,看着眼前这张跟女儿有七八分相似的脸,蔡氏眼眶里的眼泪终于又掉了下来。
谢郬又安慰了好几句,蔡氏对谢郬也热情起来,跟谢郬直说‘需要什么就跟她说,她一定办到’云云。
送走了蔡氏,谢郬收拾一番心情后,便换身衣裳出去买酒,她行动迅速,不一会儿功夫就从外头买了两坛梨花酿回来,拍开封口,谢郬推开西窗,坐在窗台上,一边赏月一边喝。
马上就是中秋了。
等找到谢苒之后,老谢估计就会安排她们去边关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留到中秋,狗子其实一个人也挺寂寞的,可以的话,谢郬倒是想陪他过个中秋,也不枉在宫里跟他耗了两年的时光。
她回边关的时候,狗子应该以为她死了吧。
他会难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