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程见她又要往外走:“你别弄了,晚点我去帮你。”
“我快弄好了。”方灼说,“我顺便去洗个衣服。”
方灼回到院子,又想起来,应该去问问叶云程有没有厚手套。走到门前,听见里面传来故意压低了的谈话声。
她靠到墙后,听着两人还没结束的对话。
“叶哥,我说句话你可能不乐意听,我知道你自己有想法,但是你、你……”刘叔低声劝告说,“你这个样子,照顾得好一个高三生吗?我之前让你……”
“拜托了侨鸿。”
叶云程打断了他。声音淡淡的,偏偏略微的沙哑暴露了暗藏着的汹涌情绪。
他低垂着头,抬手盖住那双惆怅哀伤的眼睛。
“我不想再看见她一副,无家可归的样子。”
落寞地站在那里,眼神空洞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再多问两句,就要哭出来了。
他明白的,那种感觉。胸腔里压了太多的情绪,心脏变成了一个浊浪翻滚的漩涡,高速的水流凝成一把刀,一动心神就会被冰冷割伤。
“她一定是来救我的。”叶云程说。
她太需要家人了,自己也是。他就是这样,那么多年,几乎溺毙在无边的孤寂里。
屋里屋外都是一阵无声的岑寂。
方灼心道。他们是孤海里的一艘船,也都是落水的人。
她不会再害怕了。
没多久,叶云程送刘侨鸿出来。
他拄着拐杖走下门口的石阶,邀请道:“晚上过来吃饭吗?我让灼灼去买只鸡。中秋节呢。”
刘侨鸿叹道:“可忙可忙了,过两天又有领导过来巡查。”
叶云程只好笑了笑,没再挽留,待人影消失,转道去院子帮忙。
叶云程不知道从哪里找了几块木板,敲敲打打,拼成一个鸡窝。顶上铺上黑布,边上再用石头加固,放到小院里正好合适。
等他们将院子整理完毕,已经是傍晚了。
叶云程其实想说,没有哪家的鸡窝是打扫得那么干净的。毕竟鸡的吃喝拉撒都在里面,没过不久肯定又要变得脏乱。
但见到完工的成果,还是觉得非常欣慰,心里满满当当的,感觉这间老屋终于又热闹了起来。
方灼炯炯有神地盯着中间那块空地,说:“到时候运点土来,中间可以种菜。”
叶云程失笑道:“好,那就种菜。”
他忍不住问了句:“你是不是很喜欢玩农场游戏?”
“农场?”方灼惊讶道,“还能玩游戏?”
她想起别人说过的一个词,问:“蹦迪吗?”
叶云程:“?”
“没什么。”叶云程拉着她到水池边,让她赶紧洗一下手,“是不是浪费你时间了?你看你累一天了。”
方灼冲着水,说:“没事。”
叶云程遗憾道:“你看你都没时间写作业了。”
方灼:“……”
叶云程对着小院拍了几张照,感慨道:“真好,灼灼今年跟舅舅一起过中秋节。”
方灼静静听着,仰头看向清辉的月色,忽然间想到什么。
叶云程准备进去做饭的时候,方灼问了句:“手机能借我一下吗?”
“可以啊。”叶云程把手机递给她,“回屋里玩,外面有蚊子。”
方灼应了声,调出严烈的名字,在编辑框中打了一句“中秋快乐”。还没发出去,觉得挺乏味的,又给删掉了。
她握着手机,转了两圈,想拍张照片发过去,但是不会用这手机的彩信功能。而且听说发彩信挺贵的。
于是她给严烈发了张薛定谔的图片。
方灼:这个月亮眼熟吗?
严烈正在看电视,等了会儿没收到图片,满头雾水。
严烈:不会是我头顶上的这个吧?
方灼:不知道。
严烈:那也太巧了吧!
方灼没了回音。
严烈不信邪了,这人怎么这样啊?!
严烈:你什么回学校?
严烈:为什么忽然邀请我看月亮?今天的月色是很好看。
严烈:两天不见同桌是不是怪不习惯的?
方灼回到明亮的屋里了,瞥见最后一条,鬼使神差地打下一句:没有。我昨天还在梦里看见你了。
严烈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对着这句话看了好几遍,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多想,反正是有那么一点飘飘然的雀跃。
严烈:谢谢你,还有闲心梦见我。我有没有权力知道我在你的梦里做了些什么事情?
严烈:不好的话我还可以反省一下。
方灼:养鸡大户。
严烈:那岂不是很赚钱?
对话又没有了后续。
对方像是个突然断电的机器人,消失得很没有道理。严烈等了十分钟,只能无奈接受这个事实。翻出日历看了下回校日期,长吁口气,后仰倒在沙发上。
还有一天半。
第13章 一颗小太阳(“你可以去看我的比赛吗?...)
方灼放下手机,跑去给叶云程打下手。
厨房很宽敞,只不过老式厨房用的还是灶台,装煤气的地方反而有些狭小。方灼一过去,叶云程就有些转不开身。
两人不大默契地忙活了两个小时,才将晚饭搞定。方灼把桌椅搬到电视的前面,将声音开大,听晚会里的歌曲。
这是方灼第一个正经过的节日,虽然高兴,却也觉得很是胆战心惊。怕自己多来几次,就会吃空叶云程多年的积蓄。
叶云程见她眼神没什么焦距地落在电视上,连吃饭也是心不在焉,似乎很是忧愁地思考着开口的措辞,拍了拍她削瘦的肩膀,示意她把椅子拉近,笑道:“你是怕舅舅没钱吗?舅舅有钱。舅舅不是还给你寄过吗?”
方灼:“我知道。”
她知道叶云程存了一笔钱,就是因为知道他是怎么攒的,才不忍心花他的钱。
方灼过过苦日子。小时候国家对农村困难户的补贴还没有那么大的力度。奶奶没有高龄补贴,也没有失地保险,因此没有稳定的收入。方逸明不是个孝顺的人,十几年里只回来过两次,坐了不到半天就走了,想必不会给她们太多金钱上的帮助。因此她们很长一段时间都过着极为贫困的日子。
贫困就是,感受不到社会的进步、科技的发展,能注意到的,只有面前的一碗饭。有饭吃了、能吃饱了,然后才有睁开眼睛看世界的力气。即便那力气只是十分微末的挣扎而已。
方灼不忍心看叶云程省吃俭用,勒紧裤腰带来供养她。也不喜欢这样。
她太讨厌拖累别人的感觉。
叶云程忽然道:“我以前去看过你。”
方灼好奇地望过去。
叶云程笑了一下,歪过头,面容被阴影遮盖了一半,语气十分平和地道:“那时候我不大,跟你年纪差不多,还在读高中。不过比你差远了,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连自己该做什么都不知道。”
方灼埋头吃了口饭,低声道:“其实我也不大知道。我只知道读书。”
叶云程说:“读书是对的,可是我读不下去了。我小学残疾的时候休学了一次,初三父母去世的时候休学了一次。我觉得太累了,每次都要面对很多陌生的人、陌生的知识,可是他们并不能告诉我我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
方灼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她不知道如果换成自己会把生活过成什么样子。
也许真的面对了,不管多悲惨的生活也想要过下去吧。她这样的人就跟街头的流浪猫一样,不是奔着多明朗的未来在努力,或许根本看不到终点,而是从骨子里就不喜欢所谓命运的强压,所以拼了命地露出自己锋利的爪牙。
但是叶云程不大一样,他有过完整健全的身体,也有过和睦温馨的家庭。失去它们后的每一天,都能尝到生活的苦。
“你奶奶虽然性格比较冷,但她是个好人。”叶云程说,“谁也没有办法给你太多,她不能保护你,你只能自己坚强起来。”
方灼知道的。老太太除了爱,能给她的都给她了。
叶云程回忆道:“我读到高二就辍学了,后来经人介绍去小学里代过课。虽然没有正式编制,但也赚到了一点钱。”
方灼没想到他还做过老师,入神地说:“后来为什么不去了?”
“我的身体不太好,给他们填了不少麻烦,后来学校里的老师也不缺了。”叶云程表情似恍惚,“谁都有颓废的时候……”
行尸走肉的人,连接受别人的关心都觉得是多余,每天只是朝阳和夕阳之间的不停轮转。
这个被生活描上了皱纹的男人,先是吸了口气,随后长长叹出,终于将积压许久的话坦然地说了出来:“就是觉得太累了,活着没什么意思。”
说出来之后,他的眼前漂浮出许多的画面。他的那些漫长的,不值一提的过去。感觉曾经那个沉累的自己也随之解脱了,回到一切的起点,他还有家人的时候。
叶云程握住方灼的手,认真地注视着她,所有滚烫的湿意都被他藏在微阖的眸光中。
良久,他笑了出来,温和的声音里多出了一丝力气。
“以后我去找工作,你去上课,我们都去做自己该做的事,过正常的生活。我相信很快会好起来的。”
被他交握住的手心一片湿润。方灼抬起视线,用力点了点头。
·
假期结束的前一天,严烈中午就到学校了,跟别班的同学约着出去打了会儿篮球,傍晚的时候才回教室。这时候方灼也回来了。
严烈顶着湿润的头发坐下来,身上还有沐浴露的清爽味道,朝她笑了笑,侧着身道:“方灼同学,好久不见,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方灼擅长抢答,直接跳了个步骤,回说:“过得挺开心,一切都好,没有迷路。鸡还活着,住着二十多平米的豪华大别墅。为了表示感谢,舅舅让我给你带了礼物。”
严烈被她一番话说得忘了自己要问什么,方灼已经从书包里摸出一个熟悉的饭盒,摆到桌上。
“甜的糯米团,豆沙馅的。因为绿豆蒸得太多,所以又顺便做了几个绿豆糕。没有模具,外观也许不大好看,但味道还行。”
严烈一口气没喘上来,只能道:“谢谢。”
方灼友善地问:“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严烈的大脑已经被清空了,自我怀疑地摇了摇头。
“好的。”方灼把包挂回到椅背上,忽然又想起来,说,“我有一个问题。”
说真的,严烈其实挺不想让她问的。因此到现在他都没想起自己刚刚被抢白的话是什么,憋得他太难受了。
方灼自发地问:“你喜欢吃五仁月饼吗?”
严烈迟疑道:“还好。”
“那太好了!”方灼再次将手伸进书包,摸出一个小纸袋,热情道,“这个也送给你!”
严烈见她满脸都是包袱甩脱的庆幸,不由失笑道:“你们这些人对五仁月饼都有偏见,其实五仁挺好吃的。”
方灼不走心地点头,再三催促道:“送你吃,多吃点。喜欢的话,我明年也可以跟你分享。”
严烈拆开包装,闻言停了一下,上挑着眼尾瞥去,跟抓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意味深长道:“明年?”
方灼想了想,补充说:“如果我超常发挥,能跟你考上同一所大学。”
严烈笑了,笑容里带着点少年人的狡黠,眼睛里神采飞扬,又好像不大正经地说:“那为了这段珍贵的友谊,同桌以后要督促你好好学习。”
“我一直都有在很努力地学习。”方灼敷衍地喊了下口号,“你快吃吧。祝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
方灼处理完五仁月饼,感觉身心俱轻,起身去后面的杂物架拿起那个打过孔的塑料瓶,装满水后例行给植物浇水。
魏熙和几个室友穿过书桌朝她靠了过来,将她围在中间。
方灼感觉自己被围得密不透风,肩膀上搭了四只手,沉沉地往前倾去。
魏熙在她耳边小声问:“方灼,你跟严烈现在是什么关系?”
方灼说:“同桌关系。”
魏熙将信将疑道:“我还以为你们在早恋呢。”
“没有的事。”方灼不解她们为什么要这么问,思忖了下,惊讶问道,“你们也喜欢吃五仁月饼?”
“不是一回事!”魏熙严肃道,“但你确实有点瞧不起五仁月饼了!”
寝室长:“??”你们的脑回路还是人类的吗?!
边上女生抓心挠肺地说:“因为我们觉得严烈双标。别的女生给他送东西他一般都不收的。”
她靠近了方灼,小声道:“严烈不是跟你说他喜欢吃蛋糕吗?边上有人听见了。隔壁寝室的女生就给他送了个蛋糕,结果他转手送给老师了,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放假前的事,你记得吧?”
方灼感觉耳朵痒痒的,下意识地偏过了头,也没回答,只一脸莫名地看着她们。
几人被她看得心虚,渐渐开始怀疑是自己有太多想法,误会了学生时代那么纯粹的友情。
仔细想想,确实,方灼那倔强又认真的性格很难让人生厌,清瘦虚弱的外表又让人很想伸以援手。
魏熙嘀咕说:“这么看来,严烈好像也没那么直男?他以前不会是故意的吧?”
可能是五双注视的眼神太过强烈,正在吃月饼的严烈似有所觉,扭头朝她们看了过来。对面几人却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扫兴地散开了。
方灼浇完水回来,严烈还记着那深为复杂的眼神,问道:“你们刚刚在聊什么?是不是在看我?”
方灼觉得那话还挺像夸奖的,如实转告说:“她们说你不是那么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