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灼眼尾一斜,没有作声。从包里抽出英语课本,展平在手里,就着后面的单词表开始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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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老师裹紧外套从宿舍楼里出来,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颤,小跑着活动身体,去找各位宿管员确认住校学生的登记情况。
刚从已经关门的小超市前走过,就看见路边的木制长凳上坐了两位学生。
他知道,这个年纪的学生总是有很多感性的情绪,在单调而高压的环境里生活了太久,容易对身边的人产生依赖。
他们会因为偶尔放松的状态丧失理智,进而忘记自己真正应该做的事。
譬如现在。
那两个学生坐在暖色的灯光下,即便吹着冷风瑟瑟发抖,也不愿意在温暖的宿舍里闲适休息。
这样堂而皇之的行为,说明他们已经无所畏惧,脑海里的想法一定十分危险。
太严重了。
不正之风应该要被扭正!
值班老师阴沉着脸,放轻脚步走过去,特意绕了个路,从二人身后靠近,想听听他们不睡觉也要挑灯夜谈的话题是什么。
为了保留证据,以便后期劝诫,他还拿出手机,打开了录音功能。
然而等他走到树影下,听见的却不是什么腻歪的话,而是一连串古怪的发音。
再认真去听,才发现是女生在背单词,并用单词进行造句,而男生在一旁指导,逐字逐句地纠正她的口音。
他们竟然真的在学习。
值班老师心下有点震撼,又不敢轻易相信。
他已经因为过于相信学生,深刻认识到了社会的险恶,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
于是保持相同的姿势,他极有毅力地在黑暗中站了半个小时,一直等到脸被冻得发僵,长椅上的两个人都没露出他预想中的破绽。
不过他听出来了,方灼的英语水平是不大行,连词根词性之类的基础都不是非常了解。这情况比什么态度问题要严峻多了。
听到一半的时候,他实在忍不下去,跳出来急躁叫道:“完全倒装句的考点,动词要提前,要提前啊!同学你都高三了,不能这样啊!”
被打断的两人错愕回头,表情从茫然到复杂,随后不大赞同地撇了下嘴。
严烈拖着长音道:“老师,你偷听啊?”
值班老师干咳一声,生硬地转开话题:“我只是担心。这里灯光那么黑,你们在这里学习,会很伤眼睛。以后去教室吧,熄灯前记得回来就行。我不打扰你们学习了。”
他匆匆走开,摸出手机,将录音的按钮停止,又回头看了两人一眼。
这个世界真单纯。他心道。
他都快理解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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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严烈来找方灼,向她转告叶云程的消息。
小牧昨天晚上提前回来了,在叶云程的指导下试着卷了几个饭团,成品看着不错,让他深受鼓舞,多次表示自己想尽快摆摊。
他是第一次那么热情地寻求工作,叶云程不想泼他冷水。反正工具文件已经齐全,随便哪个日子都行开工。
两人干脆大早去菜市场买了食材,准备一番后,从中午开始在路边营业。
方灼还是决定过去看看。因为她不知道这对奇怪的组合能否应对社会的考验,也不知道他们首次出征能获得什么样的成果。
过多未知的信息会让她觉得惴惴不安。
严烈作为她的小长工,也陪她去了,顺道带上了作业本,无事可做的时候还能挥霍时间。
两人赶到定位点时,摊位前等了个客人。但叶云程不在,只有小牧一个人。
相比起上次会见的蓬头垢面,这回的小牧变得整洁许多。
他穿了件白色的棉外套,连袖口都洗得干干净净,向上挽起。里面则是一件宽大的短袖,印着动画片的图形。
这样单薄的着装,站在一月的天里似乎也不觉得冷。
小牧埋头认真工作,两人的出现都没有分散他的注意力。
方灼跟严烈就一左一右地站在小推车边进行围观。
这客人额外加了好几种小料,小牧给量又实在,导致他的饭团过胖,几次尝试都卷不上去。
这不在他的学习范围之内,小牧有点急眼,脚步不停在原地起落,抬头看一眼客人,再继续用力卷曲饭团。
那眼神幽怨又恳切,将客人看得头皮发麻,他很想说“要不就算了”,可对比一下两人的体格,又不是很敢说。
方灼见小牧努力无果,才上前道:“小牧,卷不下可以多加点米,把它卷得大一点,或者给它包圆实。”
小牧暂时没有办法跟方灼进行正常交流,但好歹听进去了,照着她的方法,总算将饭团包出了雏形。
他用纸张封好边角,装进小袋子里,一言不发地递给客人。随后脱下手套,拿着一旁的干净毛巾清理台面,时刻谨记叶云程告诉他的“清洁守则”。
客人也没料到到手会是这么沉甸甸的一袋,等了半晌不见老板收钱,哭笑不得道:“多少钱?老板发呆呢?”
方灼不知道叶云程是怎么定的价,扭头看向小牧,在他耳边重复了一遍问题。
小牧从自我反思中抽出神来,指着配菜的盒子道:“这个五毛,这个五毛……”
方灼快速给他算了一遍,道:“十块五,谢谢。”
“好便宜。”客人笑了下,“你们定价也太实诚了。”
小牧觉得自己是被夸了,别扭地说:“不好看。”
“已经包得很好了!小牧手真巧。”严烈给他夸奖,“能不能也给我做一个?我还没吃午饭呢。”
“你怎么会没吃午饭?”小牧抬起头,严肃道,“不能不吃午饭!我现在就给你做。灼灼要吗?”
客人频频斜视过来,大约是终于发现了小牧跟普通人的不同。他在口袋里摸了半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带钱,不好意思地问:“能用支付宝吗?”
“要现金!”小牧很紧张地说,“要付钱!”
严烈拿出手机说:“可以的,你扫我吧。”
他这边刚收完款,叶云程回来了。
他把袋子放进抽屉里,笑道:“我刚去银行换了点零钱,你们来啦。”
方灼问:“生意好吗?”
叶云程点头:“挺好的,库存快要卖完了。我待会儿还要再去买点黄瓜、煮点饭,晚上多摆一会儿。附近工作的人说下班后路过会再来买。”
虽然不是他的本意,但不得不说,路人在看见他身体的残缺时,会主动过来光顾他的生意。
他并没有觉得难受,这是别人的善意,他表示感谢。而他能给予的回馈就是,卖新鲜的、干净的食物。
“小牧辛苦啦。”叶云程拍拍他的肩膀,“刚刚顺利吗?”
小牧鼻尖沁着微微的汗渍,小声道:“我紧张。”
严烈笑说:“我给他写个牌子吧,挂到前面。一份饭团里不要加太多东西,不然不好卷。”
小牧用力点头,严烈去不远处的文具店买卡纸。
叶云程说:“你们帮忙照看一下,我先去买东西。”
他面容有点倦意,但精神面貌是前所未有的昂扬,一刻都停不下来。
第36章 一颗小太阳(方灼却觉得她和严烈是待在...)
摆摊的位置流量其实并不好,大部分靠的是左右邻里的光顾。等假期结束,如果没有吸引到新的客流,生意也许会冷清下去。
严烈用记号笔写了张提示,贴到小推车的正面,拿胶带封了两层,以免剥落损坏。
――一份饭团,加料最多只能加三样,谢谢。
因为准备得急,摊子上能加的小料其实不多,除了常见的黄瓜、榨菜、生菜,剩下的就是鸡丝、蟹棒之类。
肉松是之前叶云程自己炒的。因为市面上好的太贵,便宜的他又觉得不卫生,干脆自己做,吃不完还能让方灼带去学校做拌饭料。为了节约成本,材料用的是鸡肉。
剩下的就是鸡丝、火腿丝之类的东西。
担心卖不完会不新鲜,每个盒子都只装了一点。
方灼让小牧加料放得少一点,东西更多未必会更好吃。小牧尝试了几次,愁苦着脸摸索合适的分量。
两人都没有上前协助他的工作,只拿着作业在后面旁观,适当地进行指导,以便让他尽快适应摆摊的生活,顺道观察营业中可能会遇到的困难。
一个多小时里,确实出了几个状况。于是小推车上的公告纸越贴越多。
“他不擅长说话,但已经听到了,能听懂。”
“可以做小份,做之前说。”
“盒子里没有的配菜就是已经没有了。”
“不讲价,不能免费多放!”
“他可以交流,不是结巴,只是怕生,请不要凶他。”
大部分的问题其实都围绕着小牧的社交恐惧。
这和智商的关系不大,他跟方灼的交谈就没什么障碍,纯粹是不想开口。
他的表述确实没有普通人清晰,逻辑也不是很流畅,可能是以前因此受到过别人的嘲笑,留下了心理阴影,现在面对陌生人态度抗拒,说话也会结巴。
所以小牧跟客人的信息交换基本靠眼神。他的眼技十分的有灵魂,一般人get不到。而为了表现自己的敬业,他偶尔会向过路的人发去品尝的邀请。
脑电波无法对接的双方,最终会带着一脸的茫然擦身而过。
方灼觉得很好笑,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跟严烈艰难地憋着。
当然也有遇见很好的客人,轻声细语地跟小牧对话,耐心听他的回答。走的时候还会夸奖他一句。
遇见这样温柔的人,小牧就会非常高兴,收拾餐桌的动作变得轻快,数次回头跟他们强调说:“那个人真好。”怕他们吃醋,还懂得端水平衡,补充一句:“当然你们也很好。”
严烈笑着回道:“谢谢小牧夸奖!”
而遇到比较暴躁的客人,小牧会抓耳挠腮地急,等人走了,再委屈地总结说:“没有做好。”
他的情绪跟孩子一样,直白又单纯,来的快去得更快,但记住更多的,还是别人的好意。
傍晚四点左右,临近下班高峰期,他们的生意逐渐热闹起来。
因为米快卖空了。严烈联系叶云程,去帮他搬运食材。
没多久,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男人过来,点了个小份饭团,同时给了小牧一百块钱。
小牧埋头找钱,方灼站起了身,伸手将钱接过。
她坐的位置比较隐蔽,在小摊的正后方,站得远的人可能看不大清楚。
“钱太大了,我去隔壁的便利店验一下钞,请稍等。”
她正要转身过去,又被男人喊住。对方很冷地说了句:“算了,我不买了。”
方灼将钱还给他,他直接抽了走人。
倒是边上的客人反应过来,对着他的背影大骂道:“要不要脸啊?要不要脸啊你!去大超市我都忍着不说你,来这儿你的良心呢?呸!”
小牧不知所措,小声地问:“怎么了?”
方灼安抚地拍了拍他,“没什么,阿姨怕你白忙活了。”
小牧松了口气,说:“没关系的,我不累!”
他抬起头,鼓起勇气朝对面的人说:“阿姨别、别生气,不想要可以不要的。”
客人放缓了表情,对他笑道:“诶,乖孩子,没事。你先给我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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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云程回来,方灼跟他说了这件事。
从验钞机开始普及,那些不务正业的人就将目光投向做小本生意的商人。如果只有小牧在的话,真的有点防不胜防。只是没想到第一天就能遇上。
严烈皱眉道:“我还是给你们弄一个移动支付吧。”
方灼说:“想用银行卡的人,不会选择移动支付。”
“不单单是为了防止假币。”严烈说,“现在的人出门不喜欢带现金,移动支付会方便很多,而且能增加一定的客户。”
这对连手机都没有的方灼来讲有点陌生了。
严烈拿过叶云程的手机帮忙设置,然后去打印店印了张二维码出来,让他们注意听系统播报的价格,以免客人打错价格。
六点是晚饭高峰期,小摊子前的人渐渐增多,暮色也开始下沉。
小牧负责卷饭团,叶云程负责收钱,两人配合得有条不紊,比下午顺利许多。
叶云程气质亲和,温声细语地跟客人说话,将整个摊子的氛围都带得融洽了起来。
他让两人再等一会儿,七点半收摊回家,给他们煮馄饨吃。又让他们不要在这个地方看书,光线太暗。
两人于是搬了小板凳,坐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背单词。
车辆一阵拥堵,行人缕缕行行,空气嘈杂得如同滚沸了的水,方灼却觉得她和严烈是待在同一个玻璃罐里的人,他们的世界是独立的,跟宣泄而下的灯光一样宁静和缓。
严烈带头念了几遍,不听方灼跟上,捏着她的脸迫使她回神:“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方灼,你是不是在发呆?”
方灼转过视线,却是望向他的身后。
严烈顺着看过去,才发现是个熟人。
魏熙站在他们跟前,沉思片刻,好奇地问:“坐在吃的东西前面背书会更有力量吗?”
方灼:“……?”
这孩子的脑子是用瓦计数的吗?那么光,又那么亮。
魏熙活动着她的小脑袋瓜,又问:“严烈为什么也在啊?现在摆个摊,都要模特了吗?”
方灼忍不住笑了。
“虽然哥确实长得帅吧,但主要是为了社会实践。”严烈说,“顺便感受一下劳动人民的光荣!”
魏熙问:“摆摊有趣吗?”
严烈:“有趣,就是不方便学习。”
魏熙深吸一口气,神秘地问:“所以你们的作业写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