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有了过往记忆,对着甄允自然也多了些姐弟情分。
“阿姐。”甄允隔着门槛换她。
这是甄洛搬回甄府四日后,甄允第一次来见她,当然也是他极少极少的如此规矩的唤她阿姐。
梳妆婢女正给甄洛试着妆,甄洛听见甄允的声音,回首去看。
她一身红妆嫁衣化着新妇妆的模样映入甄允眼帘,甄允就此停步,不再往前走。
他立在门槛处,笑着又唤了她一声:“阿姐。”
甄洛应了声,随手取下发间一支凤钗。
门槛出又传来甄允的声音,他还是少年模样,平日里再是心机深沉,却还是难免带了些少年的稚气。
少年郎的声音晴朗,同她道:“阿姐,明日我背你出嫁吧。”
金陵的习俗,阿姐出嫁,是要兄弟背着送出娘家大门的。
甄允的声音落下,甄洛温声应允:“好,明日还要让我们阿允受累了。”
她的话音落下,甄允颔首回应,而后嘱咐了她几句入宫之后多些心机谋算,便抬步离开。
甄允的性子别扭,他虽算计甄洛,也想过借她入宫封后让甄家自此一跃而上,可归根结底,他始终是将甄洛视作亲姐姐的,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永远不会害她。
甄允人走远后,梳妆的婢女在甄洛耳畔叨咕道:“姑娘真有福气,少爷多为您打算啊,奴婢听人说,您出嫁,少爷拿了甄家过半的银子给您做嫁妆。”
夜色浓暗了些,甄洛卸去钗裙,梳洗了番。
毕竟明日还要早早起身梳妆打扮,她预备早早歇下。
可翻来覆去,却迟迟难以成眠。
不知过去多久,她房中窗棂下,突然传来声响。
有人不住的在瞧着窗棂,那敲击木条的声音规律的响着,秦彧的声音紧随着敲击声响起。
“洛儿,你睡了吗?”
甄洛听出来他的声音,起身往窗棂边走去,正欲开窗训他大晚上不歇息闹什么闹,秦彧却猛地抬手按住窗,同甄洛道:“不可不可,成亲前夕不能见面的,见了不吉利,我只和你说说话就好,洛儿,今夜我久久难以入眠,总觉得,如今这一切像个梦一样,唯恐睡着了,梦就醒了。”
秦彧的话中尽是他患得患失的在乎。
甄洛想骂他傻,却又心疼他的这份痴傻。
他们隔着窗棂说着话,甄洛给他讲细碎琐事,秦彧给她讲边疆战事奇闻,天边的月亮一点点移动变化,秦彧看了看时辰,同甄洛道:“你回去歇着吧,明日还要早起。”
甄洛确实有了困意,闻言同他道了别,爬上床榻沉沉睡了过去。
而一墙之隔的秦彧,仰靠在窗棂伤,昂首望着月色,由着夜色一点点浓暗又一点点逝去,始终未曾离开也未曾合眼。
直到次日凌晨,梳洗打扮的嬷嬷丫鬟一队队入内,甄洛悠悠醒来后,秦彧才离开这里。
第99章 下月十五转眼即至,……
下月十五转眼即至, 京城中满城红绸招展,街坊市井都知晓,那初登帝位不久的新帝娶了江南旧族出身的姑娘甄氏。
市井小民哪个在意皇后是否二嫁, 他们只知道, 帝后大婚这满京城的喜色,以及街上随意可见的, 甄府铺的十里红妆。
甄家本就是江南巨富,当初甄洛母亲下嫁甄府,甄家掏了大半家财砸进金陵齐王府,那时虽损了许多金银, 可甄渊甄允父子二人都是个善经营敛财的,这些年来,甄府的积财比之当年也不逊色多少。
甄洛出嫁,甄允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将甄府一半财产金银给她做了嫁妆, 但到底是做足了场面排场。
踩着吉时的点儿, 新妇被娘家兄弟背了出府门。
大门外候着的是亲自打马前来迎亲的皇帝。
大周惯例,君王登基后娶妻, 不必亲至宫外迎娶,只将皇后由正宫门内迎入皇后宫中即可, 这规矩暗示着帝后之间,先君臣后夫妻的规矩。
秦彧是大周建立至今,头一个登基后亲迎皇后的帝王, 他的行事也表明态度, 世人自然不会再因甄洛出身金陵旧族的身份轻视于她。
甄允背着甄洛,将她送进喜轿内,一旁的秦彧视线始终跟随着她。
甄洛入轿时不小心踩到了轿子帘摆,脚下一晃险些摔了, 秦彧几乎是瞬间就抬手扶住了她,比在她身侧的甄允反应还有迅速。
“小心。”他紧握着甄洛手腕,撩起轿帘扶她入内。
甄洛进了轿内后,秦彧才放下轿帘,迎亲的队伍开始行进。
甄府到皇宫的这段路并不漫长,前世这里是秦时砚封王后的宅邸,几乎比邻将军府,人群中的秦时砚遥望着甄府挂满红绸的大门,下意识想起前世。
那时这处府宅也有一日办过喜事,可那喜事莫说是如今世甄洛出嫁这般满城喜色的阵仗,连红绸都只挂了半日便匆匆揭下,秦时砚唯恐甄洛身份曝光,甚至不敢让她见客,他即便给了她明媒正娶的身份,却并未真心觉得她能在阳光下坦然的被爱。
时隔两世光阴,秦时砚看着一身喜服的秦彧,看着摇摇晃晃的喜轿,终于释怀。
他自然是喜爱甄洛的,可这份喜爱并不足以支撑其它。他功成名就一无所缺时她是锦上添花,也只是他生活中点缀的一枝花罢了,得与失虽都心有悸动,却远不及伤筋动骨。
于秦时砚而言,甄洛没有他自小所受的礼教规矩重要,所以他不敢光明正大的娶她,甄洛也不及他的血脉传承重要,所以他明知甄洛眼中揉不得沙子,还是同旁人有了孩子,即便后来彼此形同陌路,他也从未后悔过旧日决定,无论如何,他依旧会要那个孩子,即便再喜爱甄洛,他也忍受不了没有子嗣。
可秦彧不同,甄洛是他的命,远比世间一切重要,他自幼颠沛曲折,没有人爱他,甄洛给了他生命中第一份赤诚的温柔,换了他满腔热爱眷恋,生生世世痴念不改。
秦彧的情意,是秦时砚永远也不能理解,也注定不能拥有的,他自小顺遂未经什么苦难,自然不会明白于一个置身炎炎地狱的人而言救赎是何等的重要。
*
皇宫内奉先殿,帝后两人一身喜服入内行了祭祖之礼。
不同于在宫外的声势浩大,为了照顾甄洛的身体,秦彧将迎亲入宫后的礼节悉数从简,只留下这最要紧的祭祖一礼。
此刻,他立在奉先殿众多先祖画像前,牵着甄洛的手,躬身行礼。
礼毕后,秦彧回首看着距他最近的先帝的画像,突然释怀了曾经折磨他的恨意。
前世的他即便心中无比厌恨先帝,却还是不可避免的同他越来越像,于是厌恶和恨意越发折磨着他,让秦彧钻了死胡同,直到今生,他得到了前世求而不得的执念,才终于释怀往事,也终于放下了对先帝的恨意。
奉先殿的烛火在白日依旧明亮,秦彧看着那摇曳的火苗,握紧了甄洛的手腕。
他起身牵着她离开奉先殿,殿外风声温柔阳光和煦,他侧首低眸俯身在她耳畔低语:“娇娇儿,往后要一直陪着我。”
情爱的浓烈宣之于口总是会格外笨拙,所以他道不出深情爱恋,只同所爱之人说余生相守。
和风抚过秦彧和甄洛的发梢,两人鬓边的碎发交缠在一起,甄洛回握着秦彧的手,眉眼温柔微微颔首,眸中满是潋滟情意。
天色转眼入夜,新婚之夜龙凤喜烛燃了整夜,秦彧昨夜彻夜未眠,今日一应事物处理稳妥后,便揽着甄洛早早来了御殿洞房内。他是皇帝,这满朝文武皇室宗族,自是不敢灌他的酒。
故此,秦彧今晚的第一杯酒,倒成了入夜的交杯酒。
甄洛不能饮酒,可秦彧在成亲的大礼上迷信的很,总怕少了交杯对饮,会落个不吉利。故此还是小心翼翼的让甄洛轻抿了抿酒盏。
甄洛贪酒却不胜酒力,秦彧原本只说着要她抿抿酒盏边沿做做样子,不许她真饮了酒,可甄洛闻着那酒香,没忍住竟偷偷喝了起来,待秦彧反应过来要拦的时候,一杯交杯酒已被甄洛喝下去大半。
“甄洛!不许喝了,把酒杯给爷放下,再喝我可饶不了你。”秦彧的声音虽严厉,可威慑力却十分不足,毕竟甄洛并不怕他。
甄洛微一挑眉,侧首避过秦彧想要夺下酒盏的手,干脆一饮而尽。
其实此次婚仪,预备物件的宫中奴婢们是知晓甄洛有孕的,故此备下的酒也是并不伤身口味清甜的果子酒,本就是孕妇也能饮下的,只是秦彧过度忧心,才硬要给甄洛添些忌讳。
秦彧眼瞧着甄洛硬是把酒盏中的酒给喝了个干净,神色又是紧张又是忧心,神色严肃训她道:“闹得这是什么性子,快些让太医来瞧瞧。”
甄洛弯了笑眼脸色泛着绯红,哼哼唧唧朝着秦彧摇头:“不许请太医,果子酒罢了,本就是有孕之人也能饮的,你去请太医,平白让人觉得我娇气得紧。不许去。”
她娇娇的话说着,秦彧的脸色却是没有回缓,依旧神色严肃,凶巴巴吧道:“本就是娇气,还不许旁人说了,没得又闹脾气。”
甄洛可不愿意听他这副模样的训人,她抬手扔了杯盏,娇娇横横的揽着秦彧脖颈,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十分娇纵嚣张道:“就是要闹脾气,谁叫你这般凶了!”
“我……”秦彧正欲开口辩驳,就被眼前人的手指止住了唇。
甄洛一根手指抵在他唇瓣上,眼神因酒意分为惑人,她俯在他肩头,轻轻在他耳畔娇吟,撒着娇,闹着脾气,哼哼唧唧道:“你不许凶我,我才嫁给你,你就这般训我,往后我可是要日日哭给你看的。”
抱着个妖精在怀里,偏着妖精肚子里揣着个小的,秦彧心头的火烧得旺盛,却只能硬生生忍下,抱着人抵在床榻边咬着她唇瓣啃食,想着旁的法子泄火。
“娇娇儿你这般招我,待孩子生下后,可有的你受的。”
……
京城一处客栈内,一位穿着淡蓝色衣裙的女子倚栏遥望帝都皇宫,那里是她的女儿今日所嫁之地。
这女子是肃宁郡主,她接到了秦彧着人送去药王谷的请柬,并未应下前来赴宴,今日她人到京城,也没有告知甄洛和秦彧。
肃宁并非不想与女儿相认,只是她始终难以主动迈出心中的那道坎,她盼着她的女儿平安喜乐一生顺遂,心中也觉得,只要甄洛过的安稳快活,其实相认与否见于不见并不重要。
可此刻,她遥望皇宫城墙,心中却还是生出遗憾怅惘。
毕竟那是她十月怀胎鬼门关里走了遭生下来的骨肉,是她此生唯一惦念之人,未能亲自送她出嫁,将是肃宁毕生遗憾。
肃宁远远瞧着皇宫城墙,心中情绪复杂难言,终是垂首落了滴泪。
有人自她身后走出,手中拿着披风披在她身上。
来人是安平王,他一直留了人盯着药王谷,因此肃宁一出谷他便知道了她踪迹,在她进了京城后,特意追了过来。肃宁同他说了不许认下甄洛,所以安平王即便回了京城,即便眼见甄洛入宫封后,也从未将她身份的口风露出半分。
“为何不送女儿出嫁,却要孤身一人在这瞧着宫墙掉眼泪。”安平王的声音在肃宁郡主耳畔响起。
肃宁回过神来擦干脸上泪痕,眼神恢复淡漠,取下他披在她身上的披风扔了回去。
是啊,为何不送女儿出嫁,却要孤身一人在这瞧着宫墙掉眼泪内?
大抵是因为不敢吧。
肃宁终究是怯弱的,她唯恐女儿知晓她的过往,会对她生出厌恶轻视,所以不敢去见她。
若是要她有勇气去见甄洛,那时应当是她垂死之际了吧。肃宁如此想到。
“天凉,我要歇息了,王爷请回吧。”肃宁郡主的声音淡漠无情。
安平王拎着外袍的手指一紧,终是没忍住情绪,再一次自取其辱般问她:“肃宁,我们当真绝无可能吗?”
肃宁郡主闻言唇畔浮现讽笑,她实在想不明白,安平王怎么问的出这话来。
“王爷说笑了,民妇少时荒唐罢了,您离开金陵时便说了,露水姻缘何足挂念,如今这般作态又有什么用处。”肃宁话落抬步回房,将安平王挡在了房门外。
今夜的月色格外温柔,深宫之中红烛彻夜长明,映着床榻上纠缠着的男女愈发缠绵难分。
而客栈中隔着门扉的两人,却如同隔了星河浩瀚。
……
转眼一年过去了。
药王谷内依旧住着一位脖颈带着伤痕的妇人,她在谷中幽静度日过的安静祥和,只是时常遥望京城的方向,据说是思念她的女儿。
与药王谷相隔数百里的京城,甄洛瞧着襁褓中可爱的女儿,心中母爱泛滥。
大抵只有做了母亲,才能明白母亲。
从前甄洛不敢去见肃宁郡主,她总觉得她们母女从未曾相处过一天,便是再惦念彼此见了也难免生疏,可如今瞧着自己的女儿,甄洛才明白,没有任何一个母亲会和自己的女儿生疏,她们无一不是盼着女儿承欢膝下喜乐平安。
又两年初春,药王谷迎来了三位客人,据说是谷中那位极美的妇人出嫁了的女儿女婿带着外孙女回来探亲。
甄洛牵着女儿,秦彧牵着甄洛,三人前来药王谷拜访见了肃宁郡主。
肃宁瞧着女儿,甄洛瞧着肃宁,都觉恍如隔世。
“娘亲,洛儿来看你了。”甄洛先开口,这一声娘亲,她笑着唤出却不自觉生了泪意,而肃宁,笑着应下,却也泪流满面。
时隔无数岁月,她们母女终于相认了。
肃宁瞧着眼前的女儿,瞧着那个牵着女儿的手极为珍视她的男人,也瞧着女儿手边走路尚还蹒跚的小丫头,只觉欣慰无比。
便是命运凄苦赠她无数苦难,万幸,她的女儿,如今平安喜乐。
至此,肃宁再无遗憾。
……
时间兜兜转转来来回回,无数个年头过去了。
甄洛和秦彧都已白发苍苍,他们一生只得了一个女儿,这女儿像极了秦彧,杀伐决断无比坚韧,她生做女儿身却有一腔男儿志向,秦彧初时几次想要扭转她的念头,甚至动了为她择婿的念头。
后来,在他们父女间无数次的交锋中,他才渐渐改变观念,认可自己女儿的志向。
于是,大周出了一位女帝。
秦彧再古稀之年退位,他的女儿在无数次血腥清洗下登基为帝,秦彧陪她征战陪她扫清一切障碍,在古稀之年放下了担子。
这时候,甄洛也不复少年时貌美倾城,可他仍旧觉得她是这世上最好看的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