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粉黛无颜色——晓雨霖铃
时间:2021-05-22 10:17:43

  定柔回屋拢了拢头发,和母亲上了马车。
  一路上只听得马蹄踏地,街市车水马龙,人群熙攘,卖货担子的叫卖声,母亲说不远,却走了好一会儿,定柔伸手掀帘看,母亲忙阻止:“你一个妇人,又是新寡,可不能见风,叫人窥看了,失了清誉。”
  定柔只好缩回了手指,心里开始不安:“到底在哪里啊?我不想去了。”
  母亲有诓人的前科。
  温氏心头一慌,道:“方才清宁坊人多,我让他们绕一绕,出都出来了,你急什么,你又没有奶水,孩儿醒了也不找你,还是快些找到奶娘,夜里能吃上奶。”嘴上说着,心里直佩服自己,瞎话张口就来,还说的煞有其事,没当了骗子可惜了。
  定柔想到女儿声嘶力竭哭吐的模样,心疼的低下了头。
  又走了一会子,终于四平八稳地停了,赶车的小厮说:“四夫人,到了。”
  定柔惦记女儿,想着速战速决,掀开车帘,探头出去,一只脚还没踩上杌扎,猛看清了眼前的地方,青堂瓦舍大朱门,侍立着蓝衣长衫的人,这是.....她立刻意识到什么,坐回了车厢,瞪视着母亲:“怎么回事!”
  温氏防着她要逃跑,紧紧攥住了手腕,定柔恍然大悟,母亲出卖了她!仓皇去扒窗眼,便衣羽林卫铁桶般围住了车厢,何嬷嬷和张夫人带着十几个丫鬟出来,又围了一圈,行个礼,齐声念道:“恭迎主子回府。”
  定柔一阵挣扎,温氏根本按不住,死死抱住了腰:“慕容茜,你就听娘一次吧!你一介寡妇女子,陆家不容你,也别怪咱们不仁义,慕容家从来不需要什么贞节牌坊,这关头皇上能看上你,这是做梦都盼不来的福分!就当为娘求你好不好,想想孩儿,你们孤儿寡母,总得有个指靠啊!”
  “我不需要!我慕容茜能保护得了自己!”三寸大的窗眼,定柔“哧溜”一声,就钻出了一半身子,温氏发髻塌了,也不顾风度了,疯了一般拼力抱住双腿,一边感慨,生了孩儿还能这般窈窕,怪道男人喜欢。
  “......我的闺女啊,你别死心眼!苦的是自己,实际裨益才是紧要的,为娘生你一场,天生了一副顶好的皮囊,葬送给陆家岂不枉顾,你就当还了为娘的恩情,原以为这辈子没有做诰命的运气,静妍进宫我还抱了一丝希望,她到底不如你......”定柔干脆给了母亲一脚,不轻不重踹在了胸前。
  温氏一松,扑通立刻跃下去了,何嬷嬷带着丫鬟们和便衣一拥而上,各自手臂相绕围成两道墙,将小女子死死圈住。
  张夫人劝道:“主子,快回来罢,奴婢求主子了,陛下在等您呢。”
  因在热孝,定柔头发绾成繤儿,只勒了一条绊头带子,没有武器,一气胡冲乱撞,又踹又打,使尽了浑身解数,偏那人墙纹丝不透,温氏掀开车帘,命令何嬷嬷:“绑了!”
  张夫人迟疑了一下,唤人取来白绫,众手其上,费了好大劲才按住了,捆缚手脚腕,丫鬟们抬起了仍在挣扭的小女子,温氏勉强挤出一行泪:“儿啊,好好服侍陛下,万不敢犯浑啊,咱阖家的人命都在你手心攥着呢,还有孩儿的命,你可掂量清楚了。”
  “你又出卖我!我再也不会信你了......”声音消失在朱红大门后。
  张夫人请温氏进去,那厢摇摇头:“我回去安顿囡囡,我家十一就拜托给您了,性子倔,您多指教她。”
  张夫人福了一福:“不敢。”
  温氏放下了车帘,开始想理由,慕容康那儿也得圆谎,是个死心眼子的。
  定柔被抬进了原来的屋子,男人端端正正坐在榻椅上,肩线如格尺,手臂支膝,唇畔含着一丝笑,望着她,一副“逃不出我手心”的表情。
  丫鬟们将她小心翼翼落地,纷纷出去,带上了门扇。
  定柔别过脸,不想看那张脸,心中骂卑鄙。
  男人起身走过来,定柔下意识地靠住了门扇,如临大敌,男人欣赏着她的反应,抬手到前襟,定柔以为要解衣带,谁知手腕一松,他解的是白绫。
  双手被解脱,她想松开小腿的束缚,男人径直迫住了,坚实的手臂抵在两边门扇,几乎脸贴脸,龙涎香夹杂芝兰的氤氲薄香,呼吸灼热地喷在额头。
  她咬牙闭上了眼,双臂紧紧护着衣襟。
  耳边惠风霁月的声音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跑到哪里?我要的女人,哪个敢藏匿,便是你回了妙真观,也让人乖乖给我送回来。”
  “你休想!”这样近的距离,女子用力闭着眼,羊脂玉般的底子仿佛呵口气即破,燃出瑰艳的红晕,如薄醺微醉。睫毛轻轻颤着,小小的唇玲珑可爱,抿着一抹倔强的弧度,唇瓣如落英,条条细细的纹痕清晰可数......直叫他想做了野兽,一口吞了,咀嚼个干干净净。
  他怕自己克制不住,弯身下去,解开她脚腕。
  然后,黑暗中,侧边的门扇响起了声响,麂皮靴大步踏出去,定柔睁开眼,冲出廊下,对着那个背影大喊:“你凭什么软禁我!”
  男人挥了挥手,响亮地回了句:“就凭你是我的女人!”
  掷地有声。
  “我不是!不是!不是!......”她气的叉腰跺脚。
  高大的身影已出了圆月门。
  定柔忽想起来:“把孩子还给我!”
  嗓音怎么突然哑了。
  傍晚时分,何嬷嬷带着安可回来,钻进奶母怀里,一眼也不看母亲。
  温氏回到慕容府,急奔花房,慕容槐靠着摇椅看道经,温氏急匆匆进来,附耳说了一句,慕容槐一脸狐惑,伸手摸摸她额头:“你是发烧说胡话呢?作什么春秋大梦?”
  温氏喜滋滋道:“是真的!不信您问邓嬷嬷,妾身方才去哪儿了,妾身在淮南行宫见过,不会认错,还有便衣羽林卫呢。”
  慕容槐醍醐灌顶,在大理寺背后那个人是皇帝?他以为是陆公子的旧友,皇室贵胄,看不得孤儿寡母受难,甚至怀疑过襄王,分管大理寺,为遗孀主持公道,却不想是这层缘故!
  好一阵才消化了这件事。
  还是不可置信:“茜儿做御妻他不要,做了妇人他反而......这不合逻辑呀......”
  又问茜儿此刻如何,温氏照实说了。
  慕容槐不悦:“为甚不与我商量一下!”
  温氏心头充满了底气,直接道:“人家点名要她,妾身哪敢耽搁啊。”
  慕容槐点点头,捋着须:“也是,若得幸,兴许是我慕容家的转机。”
  皇帝许是不想惹反感,隔了两三天才露面,进门才知道安可发烧了,御医开了药,一群人愁云满面,绞尽脑汁喂小女娃黑乎乎的汁水,哇哇嚎哭不止,定柔眉头紧锁,抱着女儿不停哄拍。
  皇帝拍了怕手掌,小女娃听到了声音,望着一脸慈祥的男人,止住了哭声,病中小脸蛋红彤彤的,挂着晶莹的泪串。
  皇帝张开手臂,小女娃立刻在母亲怀里扑腾,定柔极不情愿,但摸着女儿发热的额头,只好妥协,皇帝接过来,小女娃委屈地埋脸在颈,口中咿咿呀呀说着什么,好似告状。
  皇帝抱着拍了一阵,示意奶母端药碗来,坐到一旁,一手抱着小女娃,一手拿着小银勺亲尝了两口,小女孩泪汪汪的眼睛睁的大大,动了动小嘴,皇帝马上舀了一勺,小女娃很听话地喝了,咕咚一咽,眉头皱成一团,皇帝喝了第四口,小女娃很勇敢喝第五口......
  张夫人心疼地看着,陛下为了这个女子竟不惜如此屈尊降贵,便是石头做的心肠也化了,偏那是个比石头还硬的!
  那石头心肠的失落地走到外头,抱膝坐在地上。
  对女儿的亏欠弥补不回来了。
  安可病好了之后,定柔打定主意,即出不去索性既来之则安之,也不能做了笼子里豢养的金丝雀。
  她对张夫人说:“从前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以后我和何嬷嬷,囡囡,寄住在您家,每月按租赁给你算钱,我会烧饭,会缝衣,家里有浆洗洒扫我都可以做,您只管差遣。”
  张夫人惊道:“奴婢可不敢,夫人莫要折煞了奴婢......”话没说完,定柔已找了帛带束袖,到厨房切菜去了。
  接下来几天,她惊奇地发现,这小女子是个顶顶利索的人,双手干起活来如磨锋锐了的剪子,一双手顶丫鬟三双手,鸡鸣起床,洒扫庭院,炊烧三餐饭菜,浆衣拆洗.....一天闲不下来,满院的人没了活干,傻子似的看着她出来进去忙活......
  皇帝再来的时候,定柔在院中铺着一张席子缝棉被,见到他头也不抬,面容冷漠,小嘴微微噘成个不欢迎的弧。
  皇帝问张夫人:“怎地让夫人做这个!”
  张夫人跪道:“奴婢怎敢,是夫人执意要做下人的事,这两天家里干净的跟舔了似的,都不敢住人了。”
  皇帝看着小丫头面貌不善,不敢招惹,立在阶上,就那么望着,一双雪葱似的小手飞针走线,甚是赏心悦目。
  半柱香不到便纫好了,叠的方方正正,进屋放置了,小碎步飒飒地出来,到外院搬了竹梯,踩着上去拆下了床幔,放进大木盆,刷刷搓洗起来,动作伶俐如流水。
  皇帝看呆了,眼睛几乎舍不得眨,心中道:“能娶你做娘子,是多大的福气!”
  陆绍翌那个混蛋,福气比我大!
 
 
第95章 落花无意乎?   我打了你三……
  犹豫了几个夜晚, 定柔还是将腕上玉镯褪下来交给了何嬷嬷,昭明哥哥的定情物,不得不先抵出去。“三个月活当, 别管多少利息, 只管按手印,三月为期, 我必赎回。”
  何嬷嬷拿在手里,劝诫道:“姑娘, 您何苦这样为难自己?你病的时候, 全凭的皇上才康复, 对你无微不至, 嘘寒问暖,难得他一片痴心, 你跟了他,孩子一辈子有庇荫,还怕被人欺负是没爹的么。”
  定柔目光闪出凌厉, 惊疑地问:“我病的时候,他可轻薄我了?”
  何嬷嬷咽了口唾沫, 亲了, 抱了, 这算不算?心虚道:“没有, 老身昼夜守着的, 皇上不是个薄德轻浮的人。”
  定柔松了一口气, 语气酸涩道:“姆妈, 你想的太容易了,你没去过宫里,你可见过他有多少妃御?他恩重丘山, 我一生犬马相报就是了,凭什么偏要我以身相许,难道我没了夫君,非要被糟蹋了,才能生存吗?他不过一时兴起,我却要付出终身的代价!昭明哥哥去了不到一年,我竟与别人好,岂非不知廉耻,我们母女兢兢乾乾,谁也不求,一样昂首踏步活着,不需要傍人篱落。”
  何嬷嬷叹息一声:“姑娘是个极要强的,可老身还要说一句,孤儿寡母,难啊,嬷嬷活了几十年,漫长的时光,个中滋味,这世道远比你想的艰险。”
  定柔拿起了围裙系上,开始干活:“走一步算一步罢。”
  何嬷嬷将玉镯揣进帕子,又问:“棉布织机大约是够的,可棉线布不值钱,织锦机怕是贵一些,这镯子不知道够不够?”
  定柔停下,摸了摸发髻,决然道:“没事,把头发卖了,反正留着也无用,我一介女冠子,以后盘个髻,簪个木簪子就行。”
  何嬷嬷心疼道:“头发能值几两钱,您说一两句软话求求皇上,你的嫁妆都在大理寺封存着,那些可是顶顶值钱的。”
  定柔:“我怎能变卖师傅的东西,有手有脚,能纺会织,还怕饿死,你先去典当,不够了再想法子,问问附近的绣庄,有没有做衣服的,什么衣裳都可以。”
  何嬷嬷只好去了。
  下晌皇帝暂停了朝务,想着来看一眼,小丫头消气了没,肯不肯对他说句话,进了院,四下找了找,没在院子忙碌,是不是在屋中哄安可?轻手轻脚掀帘,听到剪刀“咯吱、咯吱”的声响,想来小丫头在做针黹,悄悄转过屏风,眼前的一幕,让他瞬间气血上涌!
  定柔披散着发,对镜握剪绞下一缕,妆台上放着一绺黑丝,已剪了快一半!
  “你干什么!”他直接吼了出来,瞪着她走过来,色厉目忿。
  定柔自来耳尖,早听到他进来,但还是被这一吼嚇的打了个激,手上也没停,咯吱又一剪,乌油油的黑丝长若流瀑,横空断成了两截,留下齐齐的发梢,皇帝怒火中烧,伸手夺剪,定柔没防,手下一使力,修长的两指进了刃,鲜红的一股霎时涌流出来,模糊了剪钳和剪柄,滚滚滴下,定柔悚然大惊,面失人色,剪刀落地!
  张夫人闻声进来,看到皇帝受伤大叫了一声。
  定柔张皇失措,双手急剧颤,摸出绣帕按上去,素绢瞬间洇成了殷红斑斑,皇帝握着伤手的腕,眉头没皱一下,任凭血不住地流,张夫人喊丫鬟取创伤的紫药,叫外头的侍卫十万火急叫御医来。
  皇帝叱了一句:“勿用声张!”
  张夫人不敢出声了,躬身退到门边。
  定柔的衣襟被一只凶狠的大手揪住,他眼瞳幽黑,恍如深不可测的渊井,眸子如火如炬,鹰目灼灼直视着她:“你再一下试试,你是我的人,你身上没有一样是你自己的!这一头发是我心爱的东西,你敢毁了我饶不了你!信不信把你身边侍奉的人全屠了!”
  定柔披散着长短不一的发,心头凛凛,寒意弥漫向四肢百骸,身躯好像不会动了。
  他将帕子缠绕裹住了手指,到妆台取过断了的黑丝,跃过她身边,扬带起疾风,径直走了。
  定柔全身发软,摔跌于地。
  张夫人埋怨道:“夫人,这可是弑君之罪啊,也就是你,仗着他的喜爱,倘若换了别人,当诛戮九族的呀!”
  定柔双手捂住了脸。
  张夫人问她:“您到底为何呀?奴婢实实瞧不懂您!”
  热热的泪水从指缝间溢出,她痛泣着说:“我想要一架织机。”
  张夫人疑惑:“织机?我家有啊。”
  昌明殿御书房,伤指缠着白纱,这几日朱笔批阅得用左手了,他左手虽不及右手灵活,但也写的一手刚劲的好字。
  一束黑亮云丝系着红绳,长约三尺,这么好的发她就狠心剪了!
  满目心疼。
  可恶的小女子!
  再去张府是三天后,伤口结了痂,定柔坐院中唧唧推着机杼,竟是在纺缉,头发绾着利落的燕尾圆髻,簪着一朵白纱小花,身着绫绢连衣衫裙,正是为丈夫守孝的衰衣,她敛衽行了个礼,淡漠地问了句金安,继续唧唧织织,和他依旧是两个世界的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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