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午后他来了,今日着一件竹月色的锦袍,衣上用银丝线绣着掌形竹叶,那衣色清冷雅净,衬托他面貌清隽磊落,仪表堂堂,腰间系云龙纹青玉革带,乌黑的发束的一丝不苟,簪一只白玉素簪,整个人精神奕奕。
“今日可好?”他好像特别喜欢盯着她,她有些难为情从不敢直视,只道:“很好。”“那就好。”他似心情畅快,弯唇笑了笑,转头逗摇篮里的婴儿去了。
她迟疑不决,不知该如何开口,谁知竟瞬间被看穿,他逗着孩子也没回头,问:“怎么了?何事?”
定柔吓得心跳猛漏几拍,这个人!长了透视眼吗!
“离我那么远作甚?我又不是毒蛇猛兽。”他打趣道。
定柔暗暗拍拍胸口,终于下定决心走过来,期期艾艾道:“你……可不可以下次有吴中郡的邸报时,帮我……捎带一封书信到穹庐山。”
他深觉受宠若惊,自相识以来,与她相处的时刻屈指可数,更妄谈有求于他,这种感觉很好!他顿时来了精神:“不用等到下次邸报,让四百里加急给你送,今夜之前就可以送出京州。”
定柔立刻摆手,两腮竟微微发烫:“不用……不必这么麻烦,不过芝麻小事而已,也不甚急,夹带在邸报里就可以。”
他唇角轻扬的笑意更浓,静静看着她脸颊上似是而非的红晕,心中颇激荡,从未想到有一天这世上会有这样的一个女子,一个这样让他着迷且欲罢不能的女子,他痴迷这个女子的一切,黑亮如云瀑的长发,淡而好看的细眉,似朦胧着雾气的双眸,可爱小巧的鼻子,俏美玲珑的樱唇,吹弹可破的肌肤,还有此刻......那肌肤透出的体香,“你可写好了?”
定柔转身到一旁的桌屉取出,递向他:“昨夜便写好了,劳驾了,千恩不言谢!”
皇帝接过看向信封上的落鉴,“寒山妙真观。”
“嗯”
他忽然问:“你师傅妙云师太不是仙逝了吗?”
定柔愕然:“你怎么知道?”难道他也和师傅旧相识?
“你告诉我的呀。”她竟忘了,果然不是个好记性的姑娘。
定柔更愕然:“我?我何时对你说的?”
皇帝也不想捉弄她,解密道:“你在太妃身边的时候,有一次在母后那里,你们说起你师傅,那次静诚妹妹也在。”
定柔想起来了,那次好像他半道来的,听了个半截子不想隔了两年竟还记得这么清楚,这个人的记忆力真是非比寻常,这是她第二次领教了。
“是寄给两位师姑的。”她道。
皇帝将信对折放进袖管。
“还有......”她硬着头皮。
皇帝笑看她窘迫的小模样,很想一把按在怀里狠狠亲吻一顿,但努力忍住了,道:“一百件都没有问题,这世上没有朕办不到的。”
定柔耳根和两腮一阵发热,她不是个善于求人的,动了动嘴唇,说出的是:“……奶娘我暂时离不得,需待过些日子我母亲寻到新的才能还回来。”
皇帝陡然清明,笑容顿失:“你,要走?”
定柔低头点一点颔,这些日子以来的恩情她都会铭刻在心的。皇帝若有所思审视着她:“这信,你要回姑苏?”
定柔将眼睑垂的低低,咬唇又点头,她知道这样有些忘恩负义,可她一个新寡实在不应该再受他的恩惠了。
他脸色难看。“打算就这么守下去了?”
定柔坚定道:“师姑会照顾我和孩子,观中清净无争,对我来说是最好的地方。”
他勃然起身,将门旁侍立的婢女喝退,大力关上门扇,转身回来定柔已经被嚇的后退,他猛冲过来抓她的手,这个他渴盼极了的女人,手下握到一片滑腻柔纤,定柔忙不迭挣脱,脑中一片空白。他不顾她的挣扎一气将她迫向角落,手上加重力道,任她怎么也闪躲也不放,语气激动万分:“定柔,你还要躲我到什么时候,我对你的心思,从没变过。”
定柔羞恼得几欲晕厥,用尽力气挣扎,只想逃出他的包围圈,立刻到外面呼吸新的空气。他继续道:“这一次我绝不放你走!”
“不行!”定柔只欲将他推离三丈外,“不可能!”
他将我当作不知羞耻的女人了么,有恩于我,便可以予取予求,让我做他的......
拼命让自己眩晕发热的脑袋冷却下来,事到如今不得罪他不成了:“圣上请自重!妾身乃汝臣子的遗孀。圣上这样,岂非要置人伦廉耻于不顾!”
谁料他竟浑不在意的模样,发狠将她抵在墙角不肯放松一分一毫:“谁敢,哪个敢嚼朕的舌头!朕即法律!也无有人敢说你,只要我们能在一起,你只管放心,所有的一切蜚短流长朕自会承当!你信我,任它怎样的狂风暴雨我都为你挡得住!”
定柔知道到了撕破脸的时候了,非如此才能打消他的荒唐,漠然看向窗外,冷冷道:“陛下权势滔天,自可以封住天下人的嘴,奈何这世上还有天地昭昭,礼法道德所不容,且不说亡夫是汝臣工,为国捐躯,粉身碎骨,亡夫生前曾与妾身说他自小将陛下视作嫡亲兄长,而陛下却在他身死后对遗孀作此龌龊之念,身为君主身为兄长,实乃薄耻寡义!”
这番话说的字字如刀见血,果然激的他缓缓松了手,脸色黯然下来,眼底浮起伤楚,她趁机逃离出来,奔向房间另一边躲得远远,他苦笑两声,连叹息也是痛的:“不曾想当日一时自负,竟教我和你之间隔了天堑。此生悔极,莫当如此!”
说罢,他便走了。
定柔知道,不能在此处待下去了。
皇帝当夜去了瑞山行宫,襄王接到口谕驰马赶到已是月中时分,皇帝独自坐在亭中吹着玉笛,见到他来也没停下。
襄王也善音律,却听不出是何曲,有大漠孤烟,有千山万壑,有海上明月,似是一厥和合曲。
待吹完了,满目惆怅浓的化不开。“她,要给陆绍翌守节。”
襄王略微一惊,竟有如此不为所动的女子?还是欲擒故纵?
诚然道:“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女萝之心,丹节孤高,柏舟之誓,您该成全她。”
皇帝几乎要掰断了手中的笛子,那是他的心爱之物,是少年时父皇所赠,父皇赠的唯一的东西。“我不许!她本来就是我的女人,是我不小心弄丢了她,凭什么给别人守节!”
襄王叹息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熹雾朦胧,天还未亮透,定柔抱起安可走出里宅,门口的便衣要拦,她愤愤呵斥:“我不是你家主子的囚犯,凭什么关着我!让开!否则,别怪我硬闯!”
张夫人听到动静披衣跑出来,定柔手里握着一根洗衣的蛮锤,怕出了事,忙给便衣们使了个眼色,跟着她就行了,这可是主上心尖子的人,万一伤了,准会剥了你们的皮。
便衣只好放行,一面紧紧尾随其后。
定柔一路小跑,抱着熟睡的安可拐了几个巷子都甩不掉他们,走出街市,人流熙攘,到了长波街,远远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骑在马上,她眼眶一热,隔着人群大喊了出来:“四哥!”
慕容康也看到了:“十一妹!”
“......母亲找你快找疯了!”
便衣停住了脚步。
午晌的时候,温氏和慕容康租赁了西市果子巷一处僻静的小四合院,安顿母女两个,安可左右张望,不肯吃新奶母的奶,找不见何嬷嬷,哭闹个不停,定柔不知怎么哄她,弄的焦头烂额。
家具都是现成的,丫鬟拿了家里带来的被褥去熏。
温氏打开包袱,里面全是婴儿的小衣小鞋,一边红着眼眶抹泪:“我温良意前世也不知做的什么孽,活成了这般模样,生了一群孩儿,没一个过的如意的,康儿成了鳏夫,你成了寡妇,素韵的死鬼落榜了,静妍进了冷宫,毓娟夫妻成日打架,十五蒙蒙撞撞,如今也无人来问津,我怎就这样命苦,娘原以为你生的最出色,是个有大福气的,谁料最是有命无运,孩儿也是,命这样硬。”
定柔含着安可的小手,心如刀攒。
安顿好了母女俩,温氏想着到酒楼叫一桌饭菜送去,明日再送一个老成的嬷嬷和两个丫鬟来,邓嬷嬷扶着上了马车。
走了一段,忽然停了,听到小厮惊恐的声音:“你们是何人?”
温氏掀开车帘,吓了一跳,马车四周围了十几个蓝衣的人,个个飒爽矫健,英气逼人,面庞弧度僵冷,看不出表情,温氏好像在哪儿见过,一人径直跳上车,夺过鞭驾驶起来。
温氏知道这是遇到绑票的了,登时全身发软,忽听得一个声音说:“夫人莫慌,我家主子有请,我等不是劫匪。”
到了一处高门宅邸前,抬手请她下来。
“我家主子在院内等您。”
温氏心乱如麻,小腿的肉凛凛打颤,何嬷嬷从里头走出来:“四夫人。”
温氏悬着的心落了一半:“你......”
何嬷嬷扶住了她的肘,笑容满面地说:“快进来,有贵人在等您。”
贵人?
温氏确信不是谋财害命的了。
沿着甬道走进院内,一张圆桌前坐着一个月白襕衫的男人,彝鼎圭璋,金相玉映,眉峰不怒自威,温氏不敢相信,小腿抖得更厉害了,双膝一弯要跪,那人忙说:“夫人快免礼。”
何嬷嬷和一个面容和善的老妪一边一个扶着她:“这是陛下。”
温氏在淮南瞻仰过龙颜,自然不会忘,慌忙中不知该说什么:“臣妇.....给.....给陛下请安,万福金安。”
那人起身双手一拱,温氏吓的险些栽倒。“夫人莫慌,晚辈有礼了。”
温氏一头一身的汗,皇帝拱着手道:“今日将您请到此处,冒失之处望请见谅,晚辈实是有事相求。”
温氏感觉眼前所见所历,直如梦中,堂堂一国之君对她说有事相求,执着晚辈礼,语气谦卑。心头愈发惴惴,战战兢兢问:“不知臣妇有什么可以效劳?必赴汤蹈火!”
皇帝表情诚挚:“晚辈倾慕定柔姑娘,请求夫人成全,将爱女许配与我,没齿难忘!”
温氏惊的口舌发麻:“你......喜欢定柔?那为何?”
皇帝知道她的疑问,忙解惑:“从前晚辈不识明珠,只要夫人允准,小婿此后就是半子,悉听差遣。”
温氏掐了掐大腿,疼的,不是梦。
第94章 流水有情,落花无意 3 ……
慕容康从街市采买了一些日用杂物, 把小四合院打理了打理,发现衣橱桌椅有松了的钉子,找了锤子, 怕惊到小婴儿, 统统搬到院子夯了夯,定柔抱着安可摇晃睡了。
近一年的记忆空白, 家中发生了一些事,母亲说, 长姐婉婷和二子得了格外的赦免, 小女儿也从教坊司放归, 但母子四人还是罪藉, 被贬在少府监劳作。二哥出狱不久又犯了事,京畿府下了判决, 押送到煤场服劳役一年。四哥升官了,陇右节度使麾下的都虞侯,这次谒假回来, 一为寻找妹妹,二为送葬葛氏。
陆家出事后, 四哥辗转回来多次, 在京中托人寻找, 何嬷嬷和两个丫鬟出了公堂就不见了人影, 也没说明十一究竟是死是活, 母亲因为心急, 生生白了许多头发, 这一年身体总不好,添了头晕的毛病,时常缠绵病榻。
葛氏去冬忽然患了疮疡病, 由小腿开始蔓延,起初是一小片,后来长满了,寻遍医者,却无药可治,直到全身溃烂流脓,恶臭熏天,口中谵言妄语,不停念着四少奶奶,索命什么的,不过两月就病入膏肓,没挺过春天,撇下了囝囝,四哥成了真正的鳏夫。
定柔将安可放摇床里,盖上了小被子,看到四哥忙的满头汗,忙烧水点茶,慕容康渴的厉害,直接灌了一盏白水,对她说:“这小院还可以,我这次回来匆忙,后日一早便要走了,你先住着,待下次回来,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找一找,有没有出售的,给你购置一个小宅子,以后你们娘俩,哥养着。”
定柔眼眶一阵热,感动地笑了,唇角浅浅漾开久违的腼腆:“不用,哥,我想回姑苏,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妙真观才是我的家。”
慕容康端着茶碗向往道:“久在樊笼里,复归得自然,不过也要等下次我回来,亲送你去,安顿好你们,我才放心。”
定柔道:“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走呢,咱们家的人出京得吏部批准,报备行迹,还得有人担保,母亲说一年半载批不下来。”
慕容康眼中布上了阴郁,指间捏着茶碗,手背隐隐露出青筋。
院门推开,正是温氏从外头回来,笑容如新绽的花儿,眼角细纹堆叠,唇畔挂着好看的梨涡,定柔恍惚了一下,母亲出去时不是黯然神伤的么,一腔子怨天尤人,怎地换了一张脸?
温氏走到女儿面前,拉起了纤柔香软的小手,直如喜事盈门,语腔微微颤:“儿啊,娘生你可值了,不枉受罪一场!”
定柔简直怀疑这个母亲是不是妖怪幻化的,披着人皮来摄人的,方才谁骂她是有命无运的来着......
慕容康也好奇看望着母亲。
温氏清清嗓音,四下张望:“孩儿呢。”
“睡了。”
温氏努力抑制着兴奋,说:“我出去恰遇到了水部司掌事的夫人,认识一个奶娘,奶水旺盛,人也年轻利落,娘去瞧了瞧,觉得不错,可人家是良家妇女,得相相主家,了解了解人品,才肯来,趁孩儿睡着,你随娘走一趟罢。”
定柔心觉诧异:“让她直接来不就行了,再说我想给可儿戒奶了,她现在长了八颗牙,能吃东西了。”
温氏笑嗔了一个白眼,拍拍女儿的手背,继续编:“你个狠心的娘,孩儿才多大,大牙还没长出来,若是这么猛掐了,准生病,人家是怕上圈套,诳了人,指定要主家上门相看。”
定柔犯难:“明天吧,我总不能把可儿丢下呀。”
温氏着急道:“有邓嬷嬷和丫鬟看着,你怕什么,也不远,就在中茂街,咱们两盏茶的时刻就回来了。”
慕容康也道:“既如此,你去一趟吧,我在这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