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张夫人和何嬷嬷俱是一惊,急忙下跪,口中道:“公主殿下万福金安,奴婢给公主请安。”
皇帝抱着小女娃,满意地点着头。
漫天雪纷纷。
如鹅羽,如扯絮,密的让人睁不开眼,簌簌地洒洒落落,将琉瓦飞檐,琼楼画阁,远处的山脉,装点成了白色的世界。
夜未临,天已暗了,北风呜呜吹在象眼小轩窗上,窗纱鼓起一个个包,映着雪光朦胧,屋中掌了灯,何嬷嬷打开小食盒,端出一碗长寿面,女子侧身倚在卧榻,枕着引枕,惺忪着睡意。
何嬷嬷拿竹箸挑起一根面:“姑娘,今日是冬月十六日,是你十九周岁的生辰,过了年你便二十虚岁了,老奴给您做了寿面,是你最喜欢的鱼汤底的,吃一口吧。”
女子打了个呵欠,垂下了眼皮。
何嬷嬷泪水落在了碗里。
帘子掀开,外面积雪已有一尺厚,皇帝竟来了,身上的黑狐大氅成了白的,被雪布透,化作了一条条冰凌,长靴里头全是湿冷冷的水,他进来先是到炭盆边烤热搓暖了手,望着卧榻里依旧活死人的女子。
何嬷嬷诧异:“陛下怎么来的?这天怎么骑马呀?”
皇帝随口道:“步行。”
“宫门快下钥了吧?”
“今夜就在这,多生些炭,朕和衣守着她。”
何嬷嬷鞠身福一福:“奴婢知道了。”
“这雪还不知下到什么时候,明早如何早朝?”
“无事,早两个时辰走就是了。”
走到卧榻前,为她整理鬓发,守在旁边静静地端详着。
何嬷嬷收拾了食盒,躬身退出去。
他将女子的手贴在胸膛,说:“今日是你的生诞,我来陪你一起过,再过些时日便是隆兴十一年元月新年,万物伊始,定柔,何时你才能回来?我在等你,我想和你,重新开始,这一次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再放开你了。”
将她抱出打横放在腿上,像哄小孩子般拥抱在怀里,吻着头发。
第92章 流水有情,落花无意 1 ……
雪化冰消。
又是一年春, 草长莺飞,满城桃杏芳菲,竞相争艳。
渭州送来奏章, 行宫如期竣工, 太后定下了省亲的日程,离别家乡四十余年, 当初孤苦无依为人欺凌践踏的孤女,如今是万民跪拜的圣母皇太后, 天下的独一无二, 最尊贵的女人。
白韫之这一生, 前无古人。
过去了一年, 也该去见一见握瑜。
消弭她的恨。
太后嘱咐皇后:“这一年燕州和西北频繁进犯,战事不断, 皇帝心力交瘁,冷落了后宫,哀家此去, 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你务必殚智竭力, 叫她们恪尽职守, 勿生出龃龉, 给皇帝添堵, 若有遇喜的, 叫人快马送信告知哀家。”
皇后行个礼:“臣妾谨记了。”
巳时吉时, 凤鸾仪仗从朱雀门排到了天街外, 皇帝和众嫔妃簇拥着上了朱轮华毂的玉辂车,千乘万骑赫赫扬扬起行。
皇帝登上朱雀楼目送。
荆儿自公堂之后获准了良藉,带着一箱赏赐回乡嫁了人, 此次来探望定柔,在张宅住了一个月。
安可长了几颗乳牙,能吃一些羹糜,何嬷嬷到厨房取灶台上的奶蛋羹,荆儿悄悄拉住她问:“嬷嬷,我怎么觉得,皇上对咱们姑娘,有那个心思啊,我那天进去,看到他坐在榻边摸姑娘的脸,我吓得赶紧出来了。”
何嬷嬷使了个眼色:“你才看出来呀,你也不想想,要没那心思,干什么对姑娘和孩子那般殷勤上心,你当皇上很闲啊。”
荆儿觉得匪夷所思:“姑娘可是寡妇啊,丧夫不到一年,热孝之中,还带着个孩子,皇上不嫌弃?”
何嬷嬷剜了个白眼:“咱姑娘的姿色,比谁差了,要是凄凄惨惨守寡一辈子,岂不辜负了美貌,跟了皇上,是几世修不来的福气,就算没有名分,总有庇荫,也比跟那些凡夫俗子做续弦强。”
荆儿忽然想起:“姑娘是不是开窍了?前天我不小心在屋里碎了一个茶盏,她转头来看,她是不是能听到了?”
何嬷嬷不敢乱揣测,怕碗里的羹凉了,忙端出去喂安可。
幽幽清夜,月如圆盘,清辉溶溶透过窗纱,铺一地白。
立在小轩窗前,一抹纤袅的身影映在地上。
阴晴圆缺总会圆,千年百年,月亮始终是同一个月亮,高悬穹苍,漠视着万物苍生。昨日已远去,悲欢离合如支离破碎,碎了,便拼凑不回来了。
这一生,竟是如此失败。
昭明哥哥,大漠有多远?黄泉有多远?你可在等我?
荆儿早起从隔间出来,惊见榻上空空如也,摸摸被褥,早凉了,何嬷嬷和奶母也在寻安可,仓惶间找遍了宅子,守门的便衣却说无人外出,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军卒,甲不离身,断不会打盹。
姑娘怕不是夜里翻.墙出去了吧。
皇帝正值早朝,群臣议论着大军出征的事,小柱子在外殿握着拂尘,焦急万分,方才送来了消息,心知事态严重,偏今日早朝拖延了,长了半个时辰,待散了,皇帝和襄王说着话走到后殿,才得知小丫头失踪了。
朝服有三层,匆忙间只褪下了外袍,穿着朱衣草草飞马出了青龙门。
张宅的众人跪了一地,抖若筛糠,皇帝来不及发落,调来大队羽林卫秘密出城寻查,又让神武卫在城中各处暗访,陆府和慕容府的眼线皆说未见母女二人,她不是回家了,怕是带着孩儿寻短去了。
无有路引,她如何出城?
两个时辰后,北城门传来消息,确有一年轻女子抱着小女娃来过,小儿啼哭不止,因为没有通关的文书,被拦下,便不知所踪了,展开舆图,北城有条山间小路,是药农开垦出来的,直通悬崖,皇帝霎时冷汗滚滚,二话没说,独自上马扬鞭飞驰而去。
襄王和众侍卫赶到山脚,看到一条被灌木丛和荆棘遮掩的羊肠小路,勉强一人通行,遍布尖峭的岩石,越往高处,两边是险峰深渊,只穿着朱色深衣的皇帝一手抱着嚎啕的小女孩,肩上扛着昏迷的女子,踩着石头艰难地攀下来,衣袍被挂成了褴褛,手背上有伤。
女子体力不支晕厥在半路,皇帝是循着小女娃的哭声找到的,幸亏被灌木绊住了,若不是及时赶到,怕不知何时她们滚下万丈荆棘丛,成了森森白骨。
***
门外,天色渐渐到了昏鸦时分,婢女们将灯烛一一点亮,襄王在阶下缓缓踱步,一株凌霄花甚不起眼的独自在墙角,绽放出脆弱而顽强的生命力,襄王不时搓着手掌,眉心蹙着忧虑的深痕。
屋里的病人终于退了烧,总算皇帝的脸有了人色,郑太医两人都松了口气,出来商榷后续药方去了,屋内只剩皇帝一人。
襄王抬步走进内室,转过屏风,只见皇帝坐在床帏边,双目直直地凝望着缎被下盖着大半身子的羸弱女子,眸光中充满痛惜。
听到脚步声,忽然道:“四弟,我不打算放手了。”
襄王心头一凛,立刻知道事情的严重,大惊失色:“哥!可她是陆绍翌的……”
皇帝打断他,探手抚摸床上双目紧闭的人儿,苍白憔悴的面颊,病骨支离,沉痛无比道:“今日她若死了,我余生都将是暗无天日的时光!”
襄王心中如坠巨石,重重忧患浮上眉头:“你不能这样糊涂,母后不会同意!满朝文武不会同意!天下多少人会耻笑你,哥,你一直是睿智果敢的,你不能......”
皇帝眼神迷离,似梦游般喃喃:“......试过放手,可越是陷的深,睡里梦里全是她的一颦一笑,我已经无法和别的女人同床共枕了,生不出那种念头,你说的对……我大约是真的入了魔......”
襄王不知道该劝说什么,先帝七子,只有他们一母同胞,这个哥哥自小一直是奔在前头冲锋陷阵的那个,他的胸膛挡住了所有风刀霜剑阴谋暗算,他的肩膀扛起了所有人的期望,对这个兄长除了血缘亲情的敬爱,更多的是景仰钦服。
事到如今,唯有匡助哥哥。
赵祈生来,便是襄助君主的。
进了三月,女子的脸颊终于有了红润的血色,不用再服药。
那一日,浑浑噩噩间坐门槛上,头倚门扇,仰看浮云蓝天,乳母抱着小女孩在院中晒太阳,咚咚摇着拨浪鼓,娃娃穿着菡萏色碎花小衫,梳了小鬏鬏,稚嫩嫩的脸蛋粉扑扑肉嘟嘟,煞是可爱,眉眼与她肖似。仿佛只过了一刹那,做了一个梦,醒来,孩儿已大变了样子,从襁褓到十个月,是一段空白。
乳母逗着,发出咯咯的笑声,唇畔靥出圆圆的笑涡,可爱的叫人心都化了,已会认身边的人,会独自站立,会吐着泡泡咿咿啊啊学大人发声,相比亲娘,孩子更愿意亲近乳母和何嬷嬷她们。
还有,他,每日会来,孩子一见他便伸手扑腾,黏在怀里不肯出来,任凭乳母怎么哄都不管用,他一抱就是半天,每次来的时间大多皆是抱过孩子逗弄,他一逗就会咯咯咯淌着口水或咬着小拳头笑,玩饿了累了才肯找乳母,然后他会望着半死不活的女子看一阵,在夜幕降临之前策马赶回宫里。
恍惚中听到她们唤孩儿的名字,竟是依着宫里那些公主叫“安可”。
可儿,是可怜的可吗?
她委实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
妙清师姑若在身边,定会狠狠的训斥一番,如此软弱颓唐,不配做厉清音教养出来的孩儿。
那一刻,她决定振作。
夫君已入往生,孩儿总要一点一点长大,为了这个小小的人儿,夫君唯一的血脉,她都不能再继续当活死人了。
他来的时候她刚刚吃过了午饭,抱孩子在怀摇晃哄拍,小孩子有某种天性,显然不待见她这个行如槁木的娘,起初对她十分抗拒,哇哇大哭了半晌才别扭过来,她就那样抱着孩子肉肉暖暖的小身体,泪如线流,只觉痛悔难当,这个在腹中孕育十个月的小生命,她方才知道这个小肉团的珍贵,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带她赴死!
就那样,一个姿势维持到酸麻才将孩子拍睡。
张夫人和一院侍女俱是过节般,皇帝一进院子张夫人立刻喜孜孜拜倒,禀道:“夫人好了!”
他惊喜万分,匆匆迈进屋里来,看到她,唇边立刻展出了笑意,眼瞳如珠辉煜煜流光,“你......”他激动莫名,她太久未开口讲话,不知该跟她先说什么,生命脆弱如纸片的女子,又唯恐说错了哪个字,将她跌回那无边深渊去。
乳母抱过睡熟的婴儿悄声退了出去,张夫人不知何用意悄声轻脚掩上了门,他眼睛不眨地望看她,似几世未见,看了好一阵确认她是真的活过来了,噙着笑走过来:“你这样,真好!”
定柔起来对着他敛衽一拜,双膝贴地将头重重磕地,这一下是替夫君磕的,语气诚恳地道:“昭明内人慕容氏叩谢圣上救命之恩,吾母女来世必结草衔环!”
一双宽大温暖的手臂居高临下伸展过来,握着她的肩头轻轻搀起,抬头间只见他眼底光彩俱无,取而代之一抹黯然的失落。他说:“罢了,来日方长。”
第93章 流水有情,落花无意 2 ……
身体渐渐大好, 她不得不面对眼前,思考以后和孩子的生活。
慕容家现是长嫂当家,父亲愈发沉迷修道, 闭关不问世事, 偶尔出关来也是“生病卧榻”,母亲又被架空, 她携女儿回母家守节怕是不被容忍。
思来想去,与其在这里苟延残喘不如回姑苏, 回妙真观, 那里对她来说才是最温馨的家, 母亲说观里清苦可她一点都不觉得, 那是长大的地方,一花一木都有童年回忆。师傅羽化之后妙清师姑继承了观主, 在陆家时辗转来过几次信,两位师姑百无聊赖,时常外出游方, 见到孩儿,必然欢喜。
她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刚到观里因离家不适应又加之思念祖母害了水土不服, 师傅和师姑们整夜寸步不离, 一口一口哄着喂水喂药, 轮换抱着拍着。只要回到姑苏, 师姑一定会如珠似宝疼爱可儿, 她可以在观里做些缝洗烹饪, 一起抚养孩儿长大,回到那里,日子总不会煎熬, 就这样,了此残生吧。
还有师傅的冰瓷,何嬷嬷绘声绘色说了公堂的事,那些箱子被当成证物,封在大理寺,只要撤了案,就能取出来。
可惜师傅的短萧遗在了陆家,在琅嬛居的妆台抽屉。
罢了,待过了几年,陆家的仇恨和悲伤淡了,再回来求取。
打定主意便动笔写了信件。
吩咐何嬷嬷去驿馆打听,近日有无往来姑苏的商客。
昌明殿寝殿,宫人站成一排,端着呈盘,一摞摞的袍子,皇帝找出了几件带竹纹的,对小柱子道:“告诉裴尚工,以后朕便服的图案全部要竹子的,只要雪白、象牙、天青、天水、月白、鸭卵青、霁色这些。”
“喏。”
皇帝挑了一件穿上身,对着大铜镜左看右看,小丫头应该会喜欢罢?
小丫头的巧手要是肯为他缝纫一件该多好,她慧心巧思,给慕容槐做的道服竟从未重过样,别具独特的样式。
真想厚着脸皮跟她说一句,我想穿你缝缉的衣裳。
昨天去的时候他没让下人惊动,进门看到,她支颐独坐小窗前,对着满院春景,面上带着泪,安静的像尘世以外的人,乌莹莹的发绾着利落的圆髻,侧颊的线条柔姌绰约,直教他看的痴住。
她在想那个葬身大漠的人。
他可以等。
回来临摹了一副美人垂泪,题一句:“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便是憔悴如黄花,她也最美的。
张夫人看到何嬷嬷回来,问了才知定柔要寄信,进屋对她说:“夫人何需大费周章,跟皇上说一下,通政司常有送往江南各郡的邸报,夹带一下不就行了。”
定柔开始踌躇。
其实,她也有事求他,慕容家的人出京需吏部批准,派发路引和度牒,沿途还要报备行迹,可以不可,帮我一下。
她不想再欠他的人情。
他每日下半晌都雨打不动的来小坐半刻,或逗孩子或有一句没一句的扯着话头,因着男女大妨她多半只是搭腔个“嗯,哦,是”,下意识地保持着距离,他到是不觉尴尬,反而话越说越多,常常这一句冬天那一句夏天,扯到十万八千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