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粉黛无颜色——晓雨霖铃
时间:2021-05-22 10:17:43

  她扑进男人的怀抱,哭了一会儿,忽想起什么来,起身到几案上,翻来一个荷包袋子,倒在圆桌上一堆碎纸,他过去看,是剪纸人像,眉目依稀是自己的模样,有好多好多。
  她高兴地说:“在外头,我一想孩儿的爹了,便剪一个来,睡前放在枕边,当他陪着我。”
  男人霎时明白了什么。
  双手开始颤。“你……是真的吗?我……我……”
  她踮起脚尖,贴住了炽热的唇,他心跳快的无法平息,用力地回应,唇舌间呼吸交织,只恨不得将彼此烧铸,成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耳边呢喃:“嫁给我吧。”
  她尖角小小的颔儿抵着阳刚的肩头,没有回应。
  他满心期待,不由急了:“难道到如今你还是不愿意嫁给我?”
  她松开那个怀,流着泪低下了头:“不是我不愿意,你不懂,你不懂......我早就愿意!从你对我说你贽雁到我家下聘,你要明媒正娶我,心里只把我当成妻子,一辈子珍惜爱护,我的心就悄悄告诉我,她愿意,她愿意。"
  他说的对,慕容十一骨子里就是个胆怯的小孩子,患得患失,那年初到妙真观,起初十分抵触,面对三个完全陌生的道姑,滚烫的高烧意识昏昏沉沉,流着泪想念祖母和娘亲,每天等啊等,却等不到家人来,后来妙云师傅温柔细语的关切和体贴让她敞开了心扉,将她们当成了依赖,可是她心里已留下了阴影,总怕有一天她们也离弃了她,所以每一天都努力做一个乖孩子。
  当眼前的男人说出明媒正娶这四个字的时候,她的心无比的震动。
  那一刻幡然醒悟,这个男人才是她来这世上找的那个人。可是她已是陆家妇,他们已经错过的太多。
  她拼命的拒绝,其实是在跟自己的心抗拒。
  一个是九五之尊的君主,一个是臣子的未亡人,国朝以礼法治天下,怎能会容得下这样的悖逆,她原想把自己给了他,然后一刀两断,时间会冲淡一切,慢慢的他也就忘了,所有的羞耻随着她带走罢了。
  “......你却替我去死了那一遭,我从小被所有人背弃,只有你,那时候我便想,那怕做你一个卑贱的通房,做你一辈子见不得光的情妇。我每天等着你,听着那马蹄的声音我已经知足了,那天你突然说要我跟你回宫,还要我做什么贵妃,我怕极了,我从未那样怕过,我不敢,我们的感情放到民间百姓家都不容,你是皇帝啊,上有国法如铁,下有民规泱泱,你也不是随心所欲,冒天下大不为,唾涕成海,我们会被骂的体无完肤,我一介渺弱的女子脸皮厚些受了便是,可还有我的可儿啊。
  你是君主,头上顶着寰宇天地,我不能成为你的污点,我更怕,进了那个皇宫,面对你那些女人,天底下那样多的好女人都巴望着你,有一天你变心了,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所以我走了。”
  他的眼中亦是滚滚男儿泪,猛然用尽力气箍住她,只恨不得此刻与她同死共生了。
  “原来,你早就......原来你心如我心,你是吾毕生所爱!我怎舍得只让你做我的情妇,便是妾室在我心中也是屈就了的,我真心想娶的女子只你一个。我有多恨我自己身不由己,在遇见你之前牺牲了自己。”
  “我说过,绝不负你,让我用一生来证明,好不好,我发誓,必待可儿如己出。”
  定柔不停点头:“我听你的,以后我全听你的。”
  “这次我要把路都趟平了,我一定要赢了这一仗!”
  翌日,康宁殿。
  皇帝站在下方,坦诚了一切。
  太后坐在上首座榻,掐着菩提珠,指甲几乎嵌进去,双手开始急剧颤:“你......你竟临幸了个寡妇女子!”
 
 
第124章 慕容贵妃 1   真香现场
  殿中除了心腹的锦叶和锦纹, 余者皆屏退了出去。
  博山炉缕缕吐着伽南香。
  皇帝想起幼年时,做错了事令母后不悦,也是这样垂手恭立, 默默听着诫饬。多少年了, 那个惶惑不安的小童子久远的像是前世。
  那时每到最后他都会拱手说一句:“谢母后教诲,儿子谨记了, 以后必慎戒之。”
  太后发髻上的金流苏簌簌漾动,面上怫然和失望交织, 眼角的细纹透出冷厉, 痛心疾首地说:“你自小是个极谨慎持重的, 做事向来分寸得当, 对人对事游刃有余,母后偶有训斥, 心中却是引以为傲的。没想到啊,你如今却在女人身上失了这么大的分寸!”
  皇帝今日已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前一刻让锦叶在太后日常饮用的茯苓茶悄悄加了两颗宁神醒心丸, 不至令她气血上涌而出了事。“母后即生气,索性打儿子一顿罢。”
  太后肺火汹涌, 努力克制再克制, 端起一旁的天青釉茶盏, 感觉喘不上气来:“圈套!一定是圈套, 慕容槐那个老匹夫贼心不死!一次又一次, 拿女儿做诱饵, 处心积虑下美人计, 泥涂曳尾,竖子小人焉,蛇鼠之辈, 其行不耻!这次竟把一个寡妇送上来了,他还有脸自称读书人!天下读书人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皇帝望着澄泥方砖上的团福纹:“不是圈套,是儿子百般纠缠,甚至用了强,才把她得到手的。”
  太后完全不敢相信眼前是那个自小颖悟绝伦、心智超群的儿子,他如今完全被美色迷惑了。咬牙道:“擒纵之术也会上套,看来你是昏聩了,还要册封秩正一品妃,荒唐!”
  皇帝直接道:“圈套儿子也认了,他们已如赤鴈断翼,没了獠牙的猛兽,不过寻求一份富贵安定,毕竟是开国公辅,四朝鼎臣,淮南从逆到底不尽不实,朕应当给一份恩典。”
  微烫的茶水溅到了手,太后怒问:“慕容女比比皆是,怎偏偏选中了一个丧夫的!你即心悦她,从前在韶华馆时为何不施舍雨露?偏下降成了臣妻,你到中意了,哀家原以为她是个金玉其质的女子,怀珠抱玉,只是命运不济,却不想鲜廉寡耻,做了妇人她到精通那狐媚惑主的手段了!”
  皇帝心头酸意阵阵:“从前儿子一时迷了眼,没瞧出她的光彩,追悔莫及,现下正作亡羊补牢,收之桑榆虽迟不晚矣。”
  “一个寡妇女子,新丧之中施媚勾缠,千方百计的怀上龙嗣,借机入主宫廷,哀家从前诚然小瞧她了。”
  “母后不要误会她,腹中骨肉,她本要堕胎,是儿子执意留下的,朕的血脉,流着尊贵的血,就该堂堂正正做龙子凤凰,望求母后成全。”
  太后呼吸起伏,紧紧攥住茶盏:“哀家绝不同意!那皇儿生下来交由皇后抚养,慕容十一决计不能再留了!德者人之所严,你面对千千万万的天下人,就该以身为法,弘道养正,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欲可不纵,礼教森严不可逾越,人主之德不可失!”
  皇帝自顾自道:“儿子身为一国君主,擎天立地的七尺丈夫,若连心爱的女人都维护不了,还有何颜面坐在龙椅上,不但要将她名正言顺,陆家那孩子也一并接进宫里来,册封公主,一生视若己出。”
  太后手里的茶盏急剧摇晃,大片茶水溢出来,双目煞红:“就是说,你不但要给人家做后夫,还要做继父是不是?”
  皇帝点了点下颔。
  下一刻,茶盏飞出来,重重掷在了衣袍上,碎裂声中茶叶茶水溅落一地,黄地织锦龙纹长袍前胸湿了一大片。
  锦叶二人骇的跪地。
  “好个荒唐的皇帝!”太后彻底爆发,令锦叶取戒尺来。
  锦叶急劝:“太后息怒,皇上都这么大了您还要打他,有失体统啊。”
  太后已是气恼到了极处,四下寻找武器,猛瞥见乌木几案上摆着的胆瓶有一根新鸡毛掸子,立刻拿起,握着鸡毛前端,竹条对准皇帝。刹那间微有恍惚,儿子到底不是从前的小童子,穿着龙袍,身形伟岸如苍松劲柏,竹条刷剌剌落下去,抽打在两臂和胸前。“哀家再不教训,他要做那商纣夏桀了!误国殃民不远!”
  一下下破空响亮,左右开弓,皇帝原地一动不动,不闪不避,垂眸看着地,除了偶尔眨一下眼,仿佛不是血肉之躯,不知道疼。
  一连抽了十几下,太后累的大喘,问:“说,能不能跟那贱人一刀两断了?”
  皇帝只道:“儿子势在必行!”
  太后恨铁不成地,泪水淌了一脸,接着抽,鸡毛纷纷落:“......赵禝,你三十好几不是毛头小子了......为君者何道而明?以仁取天下,以德治天下,以礼固天下,一步之错,满盘皆误......”
  衣领下隐隐青红血痕,锦纹和锦叶想上来拦,却不敢,焦急无措。
  殿外忽传襄王至,穿着朝服急奔进来,看到眼前的一幕顿时惊了,上来就拦,太后反手一挥,抽在了襄王右臂,接着又连续抽了小儿子几下,一边骂着:“母后是怎么教导你的!做忠贤之臣!谏诤之臣!终生辅佐他。他身在高处,难免有看不清、不明辩的时候,你要规过,要劝谏,你是怎么做的......”
  太后满头冒汗,鸡毛掸子只剩了光秃秃的竹条:“......你明明早就知道这件事,却不纠正他,眼睁睁看着他泥潭深陷,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意图何为?”
  襄王悲哀道:“儿子能有什么意图?母后您就这样看待我?儿子在您眼中竟是一个奸狭小人吗?”
  太后歇了口气,重新挥起,把所有愤怒都倾在了小儿子身上,竹条忽忽,毫不留情。
  襄王转过身,挨在了后背,每一下火辣辣的疼,咬牙忍着。
  皇帝侧目看着,满是不忍和心疼:“四弟......”大跨一步上来,要以自身挡了,不想太后来不及反应,一记挥起来,恰抽在了面上,只听“啪”一声,竹条应声断成两截,皇帝不动了,右边脸颊留下一道火红的鞭条。
  空气仿佛凝滞了,连着锦叶二人也窒息......
  太后目瞪口呆,襄王心疼的不敢置信:“哥是九五之尊,您怎么能......”
  皇帝目无表情,面色渐渐变得阴沉,眼底闪烁着寒锐的冷光,满口噙着腥甜的滋味,耳边嗡嗡作响。试着动了动唇,疼的撕扯一般。
  来的时候本就想着让母后训责的,这下气该出够了,他眉峰露出了坚毅果决,也不看太后,冷声道:“母后打够了罢,朕是一国之君,更是一家之主,夫死从子,这国,这家,朕才是天。明日就将她接来,现下身子笨重,不能劳累,待孩儿诞下,出了月再行册封授金印。”
  说罢,转身向殿门走去。
  太后攥紧双手,泪水急落,红着眼指道:“赵禝,你若敢,白韫之今夜就从朱雀楼上跃下,叫你的慕容氏踩着你亲娘的尸首进宫做贵妃罢!”
  皇帝脚步猛然顿住。
  目光万分灼痛。
  母亲的性子,向来说到做到。
  襄王见状,双膝向地扑通一声对着太后跪下,扯住凤袍下摆,男儿痛心刻骨的凝噎:“阿娘......儿子求您了,不要这样为难哥,别人不知道,儿子知道,哥他活得有多辛苦!多难!
  小时候记事开始,每夜我睡了一觉醒来,看到东配殿的灯柱还大亮着,丑时了,哥还在灯下苦读,晨起我醒来,他早已穿戴好在树下背诵,我便想,每夜只睡一二个时辰,寒来暑往,数十年如一日,他怎么禁得住?父皇不喜他,大哥欺辱他,他把苦都咽在心里,藏锋敛锷,韬光养晦,我甚至以为他天生不会笑。您的期望重如山岳,千钧之担,您可曾想过,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他的肩膀背负得动吗?别人只道他天资颖慧,却不知他付出了多少......”
  皇帝站在门边,深吸气,让满眶的热意收回去,这些痛在心底早已麻木了。
  “千辛万苦走上皇位,却没有一日轻松过,大厦不稳,处处危机四伏,这些年破党争,除藩镇,平边疆,您知道吗,他已经生了华发,可他才三十二岁啊,您想一想,从小至大他可有过所求,他跟您,跟天下,要过什么吗?如今只有这一个女人,不过一个女人,为何不能成全他?如果连这样微渺的渴求都不能给他,做那个皇帝有何意义?君临天下,有何意义?”
  太后从未听过这样的话,望着涕泪泗流的小儿子,再望一望大儿子的背影,孤单形只,身线寂寥,一时陷入了沉思。
  皇帝回过头走来,抬着袍角与襄王并肩跪在了一起:“娘,成全了我罢。”
  娘......太后眼前浮现姗姗学步的小稚子,还不足一岁,前囟留着软绒绒的发,走的跌跌撞撞,连摔了好几跤,身上的衣服沾了灰土,下巴也擦破出了血,她却不要宫人去扶他,冷着脸命令:“站直,继续走,目不斜视,肩如格尺,身如松柏......”
  那时候,他稚声清脆,声声唤着娘。
  她反复教着:“咱们是天家,不能叫娘亲,要唤作母妃。”
  后来稍稍大一些,便纠正过来了。
  再后来,变成了母后。
  小童子天性便是个坚韧刚毅的,摔得多重,也不掉一滴眼泪。
  当束发玉立的少年跪在冷宫门口说:“儿子与母亲血肉相连,母亲受苦,儿身体发肤亦痛。”
  她无比的欣慰。
  当雄姿英发的青年穿上衮冕,戴着十二旒平天冠,秉着大圭缓缓走上丹陛御阶,由殿下变成了陛下,伟状的身影,文韬武略。
  她眼含热泪,心头无与伦比的自豪。
  一生所愿,终得功成。
  只是,她竟从未想过,这个孩子他快不快乐?他想要的是这些吗?
  神思间,皇帝攥住了另一边衣角,期求的目光带着微微湿润,殷殷道:“母亲从小对我说,要做明君,了解天下疾苦,以民生为首位。登基之后,日日夜夜都在对自己说这句话,不敢懈怠,害怕行差踏错,要披沥肝胆,殚智竭力......到今已是十二载,十二年有多少天?以后漫长的人生有多少天?儿子就像是一个国家机器,忙忙碌碌,有时累了,回到那昌明殿,坐在御案后头,就在想,我这一生来这世上一遭就为了别人活着的吗?上以事社稷,下以及皇统,连和我肌肤相亲的那些女人,都不是为了我自己。”
  苦笑着,眸光是她从未见过的悲哀:“就为了当那个太子,我对着父皇做戏,对着所有人做戏,明明就恨极了自己那副样子,却时时刻刻不得不伪作那副样子。高高在上,无人可以僭越。我总盼着,那怕只有一天,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挥手踏步讫情恣意,弯弓饮羽,纵马山河,不用去想自己姿势是否端方,是否失了仪范,不用去想对错与否,不用权衡利弊,不用算计,不用筹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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