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着,届时给小丫头一个惊喜。
他要她在宫里的每一天都笑着过,恣情洒意,这是他给她的幸福。
他今天不能留宿,明日朝上有一场硬仗要打,要养足精神,整理思维,他坐一会儿便要走了。揽着小丫头在榻椅上坐下,十指相扣,说了今天的事,母后同意了,她最担心的已不复存在。
“旨意已到了你家,诏谕已公布,天下皆知你是我的人了,以后不许东想西想,要恪守不渝知道吗。”
定柔依偎着他的肩,嘻笑一声,小心眼的男人。
“张嬷嬷去接安可了,明日散了朝,四弟带着仪仗来接你,别睡懒觉啊,早早梳洗了,我在春和殿等着呢。”为防有人拦宫门,出了见血的事,明日还是等他把路趟平了,再让她进宫。
她笑着连连点头,忍不住抬头将唇印在他颈间,然后轻轻移到那一条伤痕,烙下热热的吻,只恨不得替他身受了。
明天,你心里并无十分把握对不对,所以你要我和孩子为你打气。
皇帝颇动情,心潮霎时沸腾,只觉所有一切都值得了,立刻俯唇用力地回应。
慕容府众人将圣旨供到了祠堂,阖家三叩九拜,而后上下振奋。
四叔慕容樟近来抱恙,卧榻不起,五叔慕容杨淮南大乱捡了一条命,养好伤从钱塘过来,也跟着慕容槐修道坐禅,养的精神矍铄,捋着须叹道:“天无绝人之路,我慕容家的际遇来了!”
慕容贤、慕容瑞和一群堂兄弟笑的眉飞色舞,拱手相互道贺,等荫封下来,锦绣前程不远矣。
王氏抱着安可不放,一口一个心肝儿啊,舅娘什么的,慕容槐对温氏道:“你为我慕容氏诞育三子五女,功不可没,如今又出了茜儿这样一位大贵人,更是劳苦功高,今日当着全家,我宣布,自今起,正式扶正了你,为靖国公夫人。”
满堂哗然,男男女女一片恭贺声,慕容贤和王氏喜滋滋跪下,改口大叫母亲,温氏端着矜持含笑一福,热泪盈眶。“我儿免礼。”
如果不是肚皮争气,生出一个金凤凰,老爷你到死也不会扶正了我罢?你提防着康儿,怕多了一个嫡子,与慕容贤争夺。
温氏心想,照理官爵荫封内眷,老爷如今是超一品爵,死去的郭氏却仍是正二品郡夫人,老爷在淮南加封了靖国公,但女眷还是以实际官职封诰,皇帝并没有颁布加封女眷的诰书,老爷到京处处谨小慎微,自然不敢去礼部讨要。
续弦只能降两级为四品恭人,如今我沾了女儿的光,不知会不会加封?京城遍地权贵,随便一个贵妇都是外命妇,品阶高一些,到了应酬场也风光一些。
出了祠堂,管家来报,又来人了。
张嬷嬷身后跟着一群宫娥内监,执扇提炉,门外还有一队明光甲的羽林,簇拥着一辆金镶玉裹的二驾马车。
张嬷嬷敛衽对温氏请了个安,道:“夫人该记得奴婢,是贵妃娘娘身边的,奉陛下口谕来接小公主。”
公主?
众人齐齐看向王氏怀中的小女娃,不知何时伏在肩头睡了。
行宫内,一对男女吻得久久分不开,男人的手在衣襟里游走,女子双臂绕着男人的颈,大战前,应该让他尽情享用自己,无奈身子不便。
到了日落时分,却是不得不走了,定柔一路送到宫门外,依依不舍地放开手,望着那伟岸的身影上了马,绝尘而去。
合起掌对天祈祷,只恨自己废物,不能与他并肩作战。
陆家花厅。
丫鬟捧着红木漆皮圆盘呈了待客茶。
下首六方椅坐着一个长髯老者,捋着须,自称是曹府的西席。
“今上与令媳作此丑事实在人神共愤!昭明公子过身不足三年,这不是给亡灵冠绿帽么,夫人是击过登闻鼓的巾帼英雄,人人皆赞夫人有盖世之勇,只需明日再击一回登闻鼓,上朝堂鸣冤叫屈,底下自有百官呼应,圣上权势再硬也决计不敢弃天下舆论于不顾,绝不能叫贱人女子辱没了陆家门楣。”
李氏赔笑着,牙齿打磕:“朝堂那地界老身是万不敢再去了,上次回来现在想想还后脊梁冒冷汗,再说那贱人早年已被老身开祠堂写了休书逐出家门,要嫁要娶自与我家无干了,休书为契,老身上得朝去名不正言不顺。”
“休书?”老者顿觉不妙。
李氏再傻也瞧的出这是拿我作筏子使呢,当老婆子是憨子了!这几个月被陆弘焘关在家里大门出不去,吃喝拉撒有人监视着,她骂过,诅咒过,布偶小人扎满了十几个,气也撒够了,也想通了,那贱人都失身了,争还有何意义,儿子也活不过来了,总不过玉石俱焚,得益了那些瞧热闹的。只怪当初没有手狠些,弄死了到地下为儿子殉葬。
跟皇帝拳头对拳头,岂非拿鸡蛋壳子碰石头,闹不好茹儿和两个外孙女也得赔了命,我老婆子苦了一辈子,还想好吃好喝过几年富贵日子呢,将来风风光光葬在福地洞天的地界,别落个发配流放,凄凄惨惨后半生,阿弥陀佛,下辈子投胎还指不定是牲是畜呢。
哼,既然已经是个笑话了,也得叫那些背后瞧热闹的王八羔子们不痛快,叫慕容茜那贱人进宫恶心他们。
老者继续教唆:“先前听说了夫人的事迹,深表钦佩,堪为脂粉堆里的英雄,如今见了才知,传言不实,如此胆小怕事,朝上那么多文武公卿,自有公道可说,圣上也受百官约束,绝不敢挟私报复。”
李氏心骂拿我当三岁稚童了,仍然赔笑:“前日我家老爷寄来家书再三叮嘱不可参与此事,如若有违家法伺候。您的好意妇人心领了,妇人这些年理相念佛,早已不问世事,还是勿要勉强了。”
老者还想说什么,管家带着四个小厮闯进来:“老爷早发话了,凡有来怂恿挑拨夫人的,一概乱棍打出去!来呀,把这居心不良的混账羔子叉了!”
“干什么......干什么......”老者被四脚朝天抬起,高举出了门。
陆绍茹从角落走出来,对李氏道:“娘,干嘛不去啊,难道您要眼睁睁看着那贱人飞上枝头,您不恨了?”
李氏摸摸头上的簪子:“你没去过朝堂不知道那里的缘故,我的天爷,那些耍笔杆子的,个个长了铁齿钢牙,什么事情到了那地界,一句话能给你分辨出八百个道理来!芝麻大的事成了大西瓜,指不定会怎么样呢,没准把我们给慕容氏动私刑都挖出来,我可不敢去了,上次跪的我落下个腿疼的毛病。”
康宁殿,太后伏在卧榻引枕上,双眼红肿,有些变了相,头仍然晕着,对锦叶道:“去昌明殿看看,他从那小妖精那儿回来了没有,看看伤的怎样,上药了没,脸上的怕是明日落不下去了。”
锦叶禀道:“皇后娘娘已去了,在等着陛下。”
两个姑姑心中感慨,太后表面果毅强干,但内心也脱离不了母之天性,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肉,打在儿身,疼在娘心,不然也不会同意慕容氏入宫。
皇帝回来更换了衣裳,处理今日的奏本,皇后默默在西侧殿等着,到亥时夜深,灯火通明时,皇帝才罢了,回到西侧殿。
皇后上前帮忙褪下外袍,手触到中衣要看伤,皇帝抬手挡住,漠然说了句:“无事,你回去吧。”
“给臣妾看看罢。”皇后隐约看到衣领下的累累。
皇帝找了本书,到配殿沐浴去了,待洗完了出来仍看着书,只穿着明黄中衣,坐到御榻边,眉峰凝着思虑的痕。
皇后讨了个无趣,上了辇舆回霓凰殿,一边对韩嬷嬷说:“你到毓德门守着,待朝会前叫住二哥和六弟,告诉他们,不要叫陛下孤军奋战,我曹家若想长久求存,这个时候一定要和陛下同仇敌忾。”
卯时初刻,晨光晞微,宫阙笼罩在薄雾惺忪中。
毓德门外,峨冠博带的百官依着名册点完卯,列成长队迤逦步入大正殿。
太后倚窗凭栏,望着五大殿的方向,一夜未眠,掐着菩提,走珠飞快。
今日朝上将会有一场滔天巨浪。
皇帝彼时已戴好了通天冠,被围拥着穿朝服,系上大带,目光露出坚毅。
四壁堂皇的殿堂,话语回音,平日仪表楚楚,整列森严的官员今日三五个为一堆,各自议论。
“太不像话了!”
“发乎情,止乎礼......”
“昭明公子可是为国献身的人,过身不足三年,新丧之中......”
谏台众人义愤填膺,摩拳擦掌。“今日吾等就是拼却几十年的仕途不要!也不能叫陛下把那贱人女子纳入后宫!坏了伦理纲常!”
“对!”昭文大学士为首,几位资历老成的御史已做好了死谏的准备。
诨号“弹弓”的右司谏杨某素来有当朝魏征之名,上三品的官没有不被其弹劾过的,铁面无私的长相,是皇帝从上科进士中提拔.出来的人,颇得重用。此刻秉着笏板,目光如火炬,对着金龙宝座:“不有忠胆,安轻逆鳞!”
襄王站在最前头,眉头深深拧着担忧。
第126章 慕容贵妃 3 不要脸天下无……
内监尖细的嗓音高呼:“陛下到——”
百官们立刻恢复队列, 垂绅正笏,站的划线一般整齐,先帝在位时待下极是和蔼, 诸卿随意惯了, 依着官阶站就好,参差错落些也无妨, 偶有抱恙或腿疾的,先帝还会赐座。到了这位陛下, 表面看着是个温润君子, 却不苟言笑, 上朝第一天坐在龙椅上, 审视着下头,大大皱了眉, 说了一番臣轨大道理,叫内官拿了尺子来,比肩而画, 横平竖直工工整整,朝会一两个时辰, 决不许弓背驼肩, 轻则罚俸, 重则降级。
至于赐座, 想都别想, 三公都没这待遇。
待那玄衮绛纱露出衣角, 伟岸如山的身影走出来, 众官齐刷刷伏地,口念:“陛下圣躬金安。”
皇帝神情澹然,款款走上朱漆玉栏的阶墀, 挥袖坐在金龙宝座上,身姿端方如神邸,一如往昔说了声:“众卿平身。”
百官叩首一拜,捏着衣袍起身,官服没发出一丝声响。
皇帝方说了两句昨日朝会没落定的江南道巡按使人选的事,正是杨司谏,底下的士大夫有种盘弓错马的感觉,真到了应战的关头,望着上座道貌凛然,风仪严峻不可犯的圣上,忽由心生了怯意,眼角相窥,不知该如何起头。杨司谏众望睽睽之下做了领头雁,秉着笏板出列,率先发问:“臣请问陛下,昨日中书出了一道册妃诏,下降至靖国公府,慕容氏庶女,平凉候府遗孀,要升宜后宫,入选六寝之官,四夫人之一的贵妃,可有此事?”
左列的沈从武表情如常,眼角透着神鬼莫测,心中等着看大戏。
皇帝目光扫视一番,将前头绛袍的每个人表情纳入眼中,坦然应对:“卿家此言有误,温氏夫人已扶正,乃是堂堂正正的靖国公夫人,此女当为嫡女之贵。她砚墨琴心,才比班昭,又是道家弟子,冰壑玉壶,兰心蕙质,当世难见的奇女子,朕闻尔幽兰之音,怀尔椒兰之德,惜其才,怜其身世,故效法唐太宗纳徐氏贤妃,以贻闺壼,彤管之职,朕的后宫当不拘一格才是。”
有官员咽了一下唾沫,暗自腹诽:“陛下呦,您素日崇礼尚德,仪态万方的谦谦君子,怎诡辩出这等不要脸的话,公然把一个荡.妇说成品格高洁的,简直凌.辱斯文也!才比班昭,我们怎么没听说过啊!”
他们不知道,更不要脸的还在后头呢。
杨司谏气得脸色青了,大声道:“下堂之妇,醮夫再嫁的女子,暗约私期,珠胎怀孕,如何与班姬徐姬相提并论!鲜廉寡耻也!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陛下身为国君,至尊圣人,做的却是愚人的事!”
众官一阵赞赏,心说,果然不负弹弓之名,就这么直言不讳,言辞犀利直指矛头,骂陛下不要脸的,舍卿其谁,惯是个二愣子的。
皇帝面色仍然如常,望着杨司谏,眼底浮上了阴晦。
襄王立刻出列,言道:“杨大人此话偏激了,自古以来再嫁的后妃不计少数,譬如汉代的薄、王二后,晋代的惠羊皇后......等等不胜枚举,诚然有例可援,我朝海纳百川,燮和天下,前朝可以招贤纳士,广开才路,后宫如何不得敞开门户,广纳天下女子?也从无国法律例绳墨嫠妇不可再嫁的,不过小事一桩,众位卿家不要太敏感了,还是继续说江南道巡按使人选的事。”
参知政事曹研和将作监丞曹硕同时出列,齐声附议,又列举了几个醮嫁的后妃,并言奏此乃陛下內帷家事,吾等外臣不宜置喙。
杨司谏直接大义凛然回了一句:“国即是家,家即是国,天子无家事!吾朝景熙昌明之盛世,脏唐臭汉与荣有焉!先代王朝之所以覆灭,就是因为继往之君沉湎声色,不受约束,才使得后辈荒淫无道,社稷礼崩乐坏,最后神器不眷,江山倾塌。
以史为鉴知兴替,以史正人明得失,以史化风浊清扬。望请陛下慎之戒之勉之。”
百官唏嘘一声,杨司谏屡试不第,到五十多岁才中了进士第三十二名,本要外放做稗官,是陛下慧眼识珠,一力提调,并赞颂了一个当世魏征的美誉,这老小子倒好,竟蹬鼻子上脸了,如此不给陛下面子,公然骂作昏君,胆子够肥。
皇帝的拳头攥了起来。
沈从武极力绷着脸忍笑。
自己磨出来的刀,如今割了自己的手指头,好笑。
襄王怒道:“杨纨你好大胆!竟敢僭越犯上!”
杨司谏举着笏板重足而立,一脸直臣孤臣的板正模样:“臣今日出家门备了一口薄木棺材,妻儿老小也扯好了生麻衰衣,便是陛下雷霆发落,臣也义无反顾,若陛下仍执意妄为,臣情愿一头撞死大正殿!用臣的血警醒陛下。”
而后又指责曹氏兄弟阿臾趋奉,唯以谄媚迎合帝心,曹氏一门百世清流,竟出尔等鼠雀之辈,云云。
曹氏兄弟争辩了几句,终究不敌,气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宰执们看到此状,人家一个四品官都如此,心知再不表态不成了,首相左峄出列,手捧一个奏本,道:“这是臣等四十六人的联名上书,反对册立慕容女为贵妃,请陛下过目。”
小柱子接过来,呈上去,皇帝打开略略扫了一眼,放在了一边。
左相言奏:“古者王之六宫,立妇寺之职,辅成内治,惟赞宫闱。首要身世贵重,懿德茂行,含芳粹美,淑慎其身,尚永终于庆誉。此女新丧之中抛家弃婚,乃为不忠也;不事公婆被陆家休弃,乃为不孝也;原配尸骨未寒便另结新欢,乃为不节也;既将自身媲美班昭徐惠,就该效法二者,却辇之德,上书极谏,再三与陛下保持距离,却魅惑勾缠,乃为不义也。如此形状,如何忝位四夫人之首?求陛下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