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大学士和十几个御史也出列了。
附议道:“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
“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
“.......”
四壁堂皇的殿堂回音震荡:“......贞妇贵殉夫,她夫君为国捐躯,舍身之大义,她若是品洁高贵,就该秉节守贞从一而终,上侍奉尊亲,下养育遗孤,至死方休!丧期未过便抛家而出,另觅新欢,如此水性流动,杨花轻飘,贱女儳妇也!王者崇建妇官,列妃之崇,惟德其选,这样的人断然不堪妃御之选,请陛下临崖勒马,收回成命。”
百官齐声附和:“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攥的指骨轻响,眼眸隐隐泛着着冷刃。
妈的!敢如此辱骂我的女人!
唇角突兀地一扯,微微笑了一下,毫无温度的笑,对下道:“卿等可知这其中的缘故,她本要为先夫守节,是朕见她孤苦伶仃,被陆家所弃,又为母家所不容,心生怜悯,执意要临幸,她不敢抗旨,才不得已从了。”
百官哗然,不可置信地瞠目,一阵议论炸开了窝,蜩螗羹沸。
杨司谏痛心疾首:“陛下此为,委实失了君范!”
几位年长的御史开始抬袖抹泪:“陛下如此荒唐轻纵,臣心痛矣......”
襄王与之争辩:“君子成人之美,陛下仁爱,不忍见此女子苦境,即有心抬举,卿等该体谅才是。”
众官一致对准襄王,唇枪舌战:“子曰:导之以德,齐之以礼。非亲男女之间,发乎情,止乎礼,礼在则国安,礼废则国倾.....”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君子当以德信立身......”
“子曰: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
“子曰......”
后站的两个绿袍官员私下嘀咕:“这个时候何不出去挡一挡,向陛下明示忠心,换个锦绣前程。”
于是,两人出列,一个故意说了句:“陛下乃是万物之主,天降圣人,作甚听那些业儒的话。”
一个附和:“对!几个不得志的腐儒,他们自己都不是完人,死了千年百年,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凭什么几句遗言,就要处处规范后人。”
然后,众士大夫乍见此辈诋毁先圣,纷纷义愤填膺,枪头立转,群声鼎沸骂的狗血淋头,将二人比作了赵高之流,居心不良,当拖出去杖毙,以正视听。
二人扑通跪地,一副惶恐无措的样子。
皇帝静静审视着,没有作声。
沈从武心知皇帝败局已定。
半个时辰后,骂完了,左相和杨司谏带头俯跪于地,一下下重重磕着,慕窑方砖砰砰响,齐声求收回成命。
皇帝起身,立在阶墀上俯看着伏在地上的乌纱冠,君主斩钉截铁的语气:“诏谕已下,绝无朝令夕改!”
杨司谏放下了笏板,额心一片红紫,红着眼起身,脱帽去璎对准朱漆廊柱:“陛下执迷不悟,臣唯有以死明谏!”
几个御史也起身,摘了官瑁:“臣也以死明谏!”
太师方骞默默出了队列,秉着笏板,言奏:“微臣年事已高,力不胜任,请陛下免去所有官职,挂冠而去,归养故里,乞骸骨,填沟壑。”
皇帝望着他,目光闪烁出惊痛:“老师,连你也要弃朕?”
方骞须发白了大半,黯然神伤地道:“陛下做出失德的事,是臣的过失,自知有负太宗和先帝仁宗的嘱托,无颜于地下面见二圣,当以发覆面入棺材。”
皇帝指上的扳指深深陷进肉里:“朕若不同意呢?”
方骞自行摘下了冠缨,放在地砖上,双膝向地伏拜了三下,黯然道:“明日,臣不会再来了。”
皇帝眼底微微湿濡,沉痛地阖目,而后道:“好!好!准了!”
方骞再拜:“微臣叩谢陛下圣恩。”
皇帝挥挥衣袖:“来人,扶太师到侧殿歇息,赐座,看茶。”
“喏”两个内监过来搀扶起,苍老的身影步履蹒跚而去,侧殿仅有一墙之隔,可以清楚地听到一话一音。
杨司谏望着那身影,感慨:“方太师高风峻节,为国朝可谓鞠躬尽瘁,殚精竭虑,他这是用四十年的仕途警醒陛下,难道您还要执迷不悟?为了一个贱人女子,将一国之君的颜面丧尽?”
皇帝负手向后,走下了御座,到了跟前,目光如电冷冷凝视着。
杨司谏不由地后脊瑟了一下,垂眸看地,继续说着大为无私的谏言。
地上跪的一拥而上,扯住了衣袍下摆,涕泪连连:“陛下,您自御极以来允文允武,英明睿智,这次怎能如此自轻自贱......”
皇帝任由他们扯拉,默声听着,又半个时辰后,杨司谏说的口干舌燥,有些词穷了,地上的也哭不出泪了,待停下,皇帝问他们:“卿们说完了吗?”
杨司谏动了动唇,嗓音已哑。
下跪的也哭哑了。
皇帝含着笑,眼眸却冰冷如寒冬严霜。“即说完了,朕来说。”
目光扫视众卿,慷锵有力的声音:“爱卿们个个学富五车,读圣贤书,自诩为世间君子,左一句德行,右一句品洁,可朕想问你们一句,那些书读到慧根了么?岂知这圣贤所行何道?天道!善道!仁道!天道者,匡正浊世!善道者,扶危拯溺!仁道者,矜贫救厄!
陆中将为国捐躯,她遗孀尚在产褥,却被本家凌虐,又被母家驱逐,朕那日见到她时,躺在街角只剩了半口气,奄奄一息,嗷嗷待哺的婴儿已是三天没有进食,朕那时在想,是谁害的她们成了这样?”
语气微微颤,沉痛地:“不是陆家,追究根底应该是朕,是朕的过,朕不该将陆中将派出去,不该在他妻子怀孕临盆之际一道口谕让他们天人永隔。彼时那女子才十九岁,正是锦瑟年华,她的后半生却要在暗无天日中度过,那小婴儿不过降生几日,已成了孤儿,一生成了没有父亲疼惜的孩子。朕无法不怜惜这一对母女。
陆中将为社稷献身,朕怜他遗孀孤苦天恩以授,聊表寸心,将他的独生爱女养育膝下封为公主,赐以汤邑,视同己出,朕何错之有?”
众官本来听得颇动容,乍听到后头一句猛然一惊,以为听错了。
天恩以授?聊表寸心?
这意思是,那对母女太可怜了,陛下您就把自己当个恩典,给送出去了?
把臣子孤女养育膝下封为公主,视若己出,这......这......
一旁的沈从武发根冒出了汗,有种不好的预感,强占人.妻可谓德行败坏,百官尽可指摘,可若把人家的孩子养育过来,还封为皇女,视若己出,这就有点......高尚了......
皇帝恐怕要翻盘。
他心头暗暗为那些跪在地上的打气,加油啊,把肚子里的墨水都撒出来,别叫糊弄过去了!
皇帝渐渐说的激昂,望着杨司谏和左相:“你们说朕不堪为君子,须知君子有所不为亦有所为!朕怜那女子无依无靠存世艰难,朕怜那稚女襁褓之中丧失父爱,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可叹,在堂者皆为七尺丈夫,竟容不下一柔弱女子和无辜孩童,朕一片日月赤诚之心竟被尔等作此践踏!”
字字掷地有声,回音震耳发聩。
旁边立的也忙不迭跪倒,乌压压一地,齐声念:“臣惶恐,陛下赎罪。”
有人想说:“陛下,及人之幼这没错,可没说及人之妻啊。这叫什么事?”
与旁边的眼角相窥,动了动嘴没问出来。
人家都说了把自己当个恩典送出去了,你敢说人家的天恩不是天恩,是苟合?是通奸?是姘夫?
有种秀才遇到流氓的感觉,还是个巧言善辩,才思敏捷的流氓,硬要把黑的说成白的。
皇帝继续道:“为人者,为了虚名,而弃孤寡弱小于不顾,那只能算个伪君子,朕今天来时还想着,朕的爱卿都是高风亮节之士,定会理解朕一番苦心,结果......满堂爱卿,无一仁圣高贤!全是狼心狗肺心胸狭窄之辈!朕心痛哉!”
后面一句大大加重了语气。
听得众人又一瑟。
杨二愣子梗起了脖颈子,嘶哑的声音问道:“陛下此言差矣,怜惜孤儿寡母,将孤儿认成义女就是了,封为公主世享汤沐邑,至于寡母,赐封个诰命,荣华富贵一生,皇恩浩荡,这已是仁至义尽了。何以您要......天恩以授呢?”
我去,这他妈哪儿蹦出来的词?
把我们一众士大夫逼的哑口无言的。
襄王跪在一处,悄悄笑了。
哥竟真的扭转了局面,不愧是他最钦佩的人。
皇帝神情复而凝重下来,道:“爱卿可知,她们母女可曾遭遇过什么事?就在那一天,陆家的小别院,若朕晚去一步,那群泼皮险些就要将她们戕害了!那些人手持刀刃,逼迫一对柔弱无依的母女,朕当时的心情,只有四个字,无、地、自、容!
朕为万民君父,受百姓供养,一个小小女子没了丈夫,她想生存,竟是如此艰难!”转头指向金龙宝座,痛心疾首:
“朕坐在这上头都汗颜!京城之中,天子脚下,竟有这样一群混账!这是被朕看到了,那素日看不到的呢?还有多少无辜的弱者遭受欺凌?若朕做的足够好,若文武众卿做的足够好,若天下果真是你们说的难般,太平盛世,她们怎会遇到这样的事!更令朕痛心的是,那些人竟是你们之中的官宦子弟!”
这下,一部分官员开始自危了。
皇帝弯腰向地,眉峰蹙成如利剑的弧,转问杨司谏:“你方才说什么,贱人?何为贱?是她之身贱?还是朕之身贱?难道天下的嫠妇都是贱人吗?据朕所知,杨司谏生父早逝,寡母浆衣缝补,一手将汝抚育养大,苦苦供奉寒窗苦读,考取科举,你未中举前,寡母积劳成疾不幸亡故,卿家怎地做了官忘了本了?若你母子当年遇到一样的危境,汝当如何自处?”
杨司谏头垂了垂,满头落汗,舌根发麻,说不出话来。
皇帝又对左相:“你是首相,朕的肱股之臣,万人之上的宰丞,怎地也如同他们一般狭隘?朕为何要纳一个这样的女子,朕是缺内宠吗?朕用意何为?今日你让朕失望透顶!”
左峄伏地,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臣惭愧,陛下教训的是。”
皇帝道:“朕就是要将她放在后宫,放在高位,放在身边,要天下的人看着,那些孤苦无依的寡妇幼子有朕的羽翼守护着!让她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朕做的不够好,只有天下大安,人人安,老有所养,幼有所教,鳏寡孤独皆有所依,才是昌明隆世!”
转而起身对着一众跪的麻木了的御史:“满堂爱卿,将朕当作了放浪形骸的,朕的苦心你们没有一个领悟的,你们今天上得朝堂来发难,表面上是后宫事,实则居心叵测,借机掣肘才是目的,朕若不依,就一哭二闹三上吊,作尽妇人之态,当大正殿是什么地方!”
众官吓得脸色立变,一阵磕:“微臣不敢,微臣绝不是这个意思,陛下明察.....”
沈从武面色布满晦气,阴沉如染缸。
皇帝挥一挥袖:“今日你们的丑态朕看够了。”
锦纹一路疾跑回康宁殿,气喘吁吁说了前头的事,陛下大获全胜,太后这才松了口气,问后来如何,锦纹说:“左相被降了两级,到工部做侍郎去了,由苏相替补,杨司谏和几个御史被拖下去挨了二十廷杖,还哭说什么刑不上大夫,陛下说罪当上刑法,还叫殿前直狠狠打。”
太后眉心展出笑意:“哀家真怕他招架不下来,他是越发进益了,这一仗不但赢的出彩,还赢得惊心动魄。”
两位姑姑不解:“皇上这样做岂非把满朝大臣都得罪干净了,以后再无人直言进谏,无人再敢逆鳞说真话了,岂非人人都不做贤臣了。”
太后坐下用早膳:“朝廷的事情你们不懂,最是波诡云谲,若将百官比作群马,皇帝便是领袖与执鞭的驭马人,这一张一弛,尽是学问。先帝在时,就是被这个从谏如流桎梏了,谏臣是柄双刃,这世间万事都要有度。做明君圣主,宏图万丈,若事事听从言官谏臣的,难免落了罅隙,那才是被掣肘了。”
锦纹又道:“方太师与皇上决裂,告老还乡了。”
太后轻笑一声:“这个老滑头,千年的狐狸修成精了!真真爱惜自个的名声到了骨子里,他若不跑就等着活当靶子,那些不敢骂皇帝的话都会拿他祭刀。”
巳时末,仪仗长队浩浩荡荡走在城外官道上,襄王乘马走在前头。厌翟车里坐着的女子一袭粉地织金落梅曲水纹大袖衫,抹胸蛱蝶襦裙,系着双鸾带,挽着一条云雾绡披帛,梳着宫妃髻,簪着一朵蔷薇宫花,一支玉钗和几个草虫头点翠小簪,行走间流苏摆动,身畔的小女娃依偎着母亲,也穿的织金小衫,鬏鬏绕着晶石发绳,眉心点了一朵小花钿。
稚嫩的声音问母亲:“娘,我们去哪里啊?”
女子挺着高高的肚子,抚摸女儿软绒绒的发:“去找你爹,以后咱们天天和你爹在一起,你欢不欢喜?”
小女娃眼珠亮盈盈的:“我能天天见到爹了!太好了!”
同一刻,沈家门外,小厮们围了过来,沈从武被扶着从马车里出来,头晕的睁不开眼,视物混沌,两个鼻孔塞着棉花团,沾着血渍。
扶到正厅坐下,淑妃和其母在等着,见到此状诧异不已。
“怎么了这是?”
小厮答:“老爷忽然流鼻血了,流了很多,止都止不住,太医让休息,告了小假提前下值了。”
沈母走过去查看,淑妃急忙问:“如何了?”
沈从武捏着鼻梁,满脸疲惫之态,摆了摆手,缓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两个字:“输了。”
“输了!”淑妃和母亲同时惊呆。
“怎么可能,你们几十号人,那么多张嘴,怎么会???”
沈从武像斗败了的公鸡:“不可思议罢,可就是输了!咱们这位陛下这么多年我只知他心机深不可测,殊不知他还极具辩才,怪我大意了,他也是饱读诗书的,肚子里的文墨不比那些言官们少,一个斗强争胜的人,怎会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