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柔越发不解,皇帝挽着她的手上了前面的皇舆车,垂下金丝蛟绡车幔,后面妃嫔的粉帐辂车用来作样子。
仪仗大队浩浩荡荡行起,迤逦出了内宫,又出了华清门和毓德门,最后是嵯峨雄伟的朱雀门。
坐在里头四平八稳,髻上的流苏随车摆动,定柔问他:“到底带我去哪啊?”
皇帝唇角一勾,一个神秘的笑。
定柔捏着衣领,故作惶惶的小眼神:“你不会卖了我吧?”
皇帝“扑哧”一笑,伸臂一揽:“我怎舍得,可是一大一小两口,割了我的肉也舍不得啊。”
定柔依偎着他的臂膀,得意地抚摸肚子:“谅你也不会,哎呀,到底去哪里?”
皇帝答:“你家。”
定柔仰头:“慕容府?去那里作甚?”
皇帝手臂紧了紧,与她莹腻光洁额头相贴,无比认真的神情:“下聘去。”
慕容槐和温氏从外头赏枫辞青回来,午饭吃的晚了些,这会子正要歇息,管家急匆匆跑进来,大叫:“老爷快!皇上和娘娘来省亲了!仪仗已到了前街!”
慕容槐手里的茶盏险些拿不稳,温氏喜悦的不知所以,手脚都颤抖起来,语无伦次地叫丫鬟来梳妆更衣,阖家人措手不及,男女老少乱哄哄地奔向前院,穿着崭新的衣裳如同过年,慕容槐见了,骂了一句:“都干什么!圣上也是你们见得的!”
一番呵斥,只留了两个叔父和几个嫡长媳,慕容三兄弟只有瑞在,康和贤上值去了,慕容瑞还没有差事,本想出去消遣,奈何父亲说妹子一朝获宠,家里正值风口浪尖上,多少人红着眼,出去少不了危险,他便只能窝在屋中和丫鬟嬉闹。
丝竹管弦顿挫抑扬,朱漆大门外人头儿伏了满地,慕容槐身着宝蓝色福寿纹大氅跪在最前头。
定柔发觉皇帝心跳骤快,呼吸也紧促起来,掌心有了汗意,问他:“怎么了?”
皇帝深呼出一口气:“紧张。”
毛脚女婿第一次上门,不知泰山大人欢迎与否,淮南那件事,到底是心头毕生的巨刺,他们是不是恨煞了我?
还有就是,我无媒无聘,未禀父母便把人家的女儿给......还大了肚子,万一,万一,岳父岳母面上笑着,心底却另一副面孔,我该怎么讨好他们?
定柔拍拍他的后背,亲了一下脸:“别怕,有我在,他们若不许,我便与你私奔。”
皇帝霎时全身灌满力量。
第134章 今日下聘到你家 2 加更……
待仪仗到了阶下, 慕容槐领着众人拜手稽首,口念:“微臣恭请陛下圣躬金安,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层层叠叠的幡旗华盖列战两旁, 劈开一条御道, 皇帝与贵妃已下了辇,一个穿着天水白宝相回纹襕袍, 白玉龙纹革带,端的是金相玉质, 神采英武。一个身着杏色羽缎绣鸾大衫, 齐胸缠枝莲纹襦裙, 绾着高雅大气的宫妃髻, 出尘之姿,美貌芳华。款款相携走来, 好个般配的璧人!
到了近前,皇帝温和如风的声音:“慕容卿,快请起。”
慕容槐恭敬到了极处, 拱手一叩,这才起来, 阖家众人端着礼数, 丝毫不敢松气, 仓促之中见驾, 紧张的汗不敢出。
温氏抬目望着仪态万方的女儿, 眼眶忍不住一阵热意, 数月不见, 腹部高高隆起,装着金贵的龙嗣,穿上宫妃的衣裳, 俨然多了几分雍容高娴,猛然想起那年在淮南慕容昭仪省亲,她满腔羡慕之情,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该温良意得势了,我的女儿是贵妃呀!后位之下,众妃之上,一跃到了别人一辈子也到不了的位子。
迎入燕禧堂,皇帝径直挽着贵妃的手坐到了下首玫瑰椅,把慕容槐吓了一大跳,冷汗大冒,皇帝摆摆手:“莫要惶恐,朕今日是晚辈,一概只依家礼,没有什么君臣,还请椿萱同堂,受晚辈请安之礼。”
这话一出,慕容槐更加惶恐不已,面上整个成了土灰色,若不是有人扶着,险些脚下一个跟头,后栽了去,汗珠滚滚如黄豆,双手急颤。
陛下,您这是何意啊?您别吓嚇臣,臣的胆子在淮南已经被您吓破了,现在还不如个绿豆大,臣来了京一直安分守己,您要相信臣......
皇帝对左右递了个眼色,小柱子领着一众宫侍退到门外,将四叔和五叔她们带了出去,关上了几扇三交菱花格子门,里头独剩了高堂二人和一对新婚夫妇。
眼前的老人鬓发全白,已是垂暮之年,眼角犹添细纹,皇帝起身来扶着肘,那厢已全身发软,温氏也踧踖不安,连连看向女儿,求教的眼神。
定柔只含笑看着,端起了茶掩袖入饮。
皇帝搀着老人坐到上首太师椅,又恭请温氏入座,俩人惶惶不知所以,又不敢不遵圣谕,惴惴地坐下,只觉坐毡上如生了刺。
皇帝转而立于当下,天潢贵胄的气韵如圭如璋,直叫四壁典雅的厅堂熠熠生辉,拱手而鞠,端端正正拜了两个晚辈礼:“小婿恭请岳父岳母金安,愿松柏长春,福寿绵长。”
高堂二人吓得竟动弹不得了,傻了一般看着这个年轻人,温氏嘴唇整个成了白的,定柔见了忙扶着肚子起身,与夫君并站到一起,费力地福一福,道:“父亲母亲在上,茜儿领夫君来拜见,此身已嫁,以后便是一家人了。”
月洞门外,王氏忙着张罗点心,丫鬟们端着呈盘排成长队,司酝女官捏着银针一一辟毒,而后随行的女医再过一遍,王氏不禁感慨,到底是宫里头,规矩真大。
几个妇人过来拉走她,到墙角一处,簇拥着围成一团,齐声问:“大少奶奶,皇上长得怎么个模样?俊不俊?”
王氏一阵点头,故作高深道:“我不大敢抬头细看,上茶的时候略略打了一眼,我的娘嗳,当今圣上一表人才!十一妹妹可真有福了!”
燕禧堂重新开了门,两个叔父也进去,皇帝早了解清了各人的喜好,唤小柱子一声,内监们抬来了十几箱礼品,慕容槐夫妇自是最好的,四叔酷爱名人字画,五叔喜爱古玉珍玩,各得了一箱,家妇们皆是首饰珠宝。
高堂坐着的二人这才适应了,只是手仍然微微发颤,感觉在做梦。
皇帝知道岳父修道日久,崇尚黄老之学,便捡了道生法来说,以便缓和气氛,拉近翁婿关系。慕容槐双手不安地放在膝上,皱纹遍生的手背透出青黑的脉络,皇帝看了,竟觉隐隐心疼。
曾经眼中的佞臣,如今一朝成了亲岳父,世事当真造化莫测。
早知今日,在淮南绝不能罪了老丈人。
定柔看着母亲局促,便用小女儿撒娇的语气:“娘,我想吃你做的鱼汤面。”
温氏立刻喜上眉梢,直骂自己疏忽,女儿怀着龙胎,正是最最金贵的时候,忙起身往小厨房奔,出门槛时险些绊倒,太激动了。
定柔向来吃鱼只吃新鲜宰杀的,温氏急急命令下人到后园小湖去捞鮰鱼,慕容贤和几个堂兄弟听了,忙不迭献殷勤,亲自下水捞捕,小湖登时下饺子一般。
待做好了,又烧了两个爱吃的菌子,端到偏厅,定柔被宫女扶着,王氏和一群妇人一拥而上,争相搀扶:“娘娘可慢些,万不能摔了。”
到了圆桌前,又抢着布菜,定柔不习惯进食被打扰,自己活似个马戏团的异类,被人观看,便对她们说:“嫂子们不用这般,我想与娘独自坐坐。”
王氏等人毕恭毕敬地一福:“是,妇人告退,娘娘请慢用。”
而后出了门侍立在外头,随时听候差遣。
定柔挑起面线吸溜着,吃相一如从前,完全不似秩正一品妃的样子,温氏坐在一旁笑望着,说道:“当着人家皇帝可不敢这样的,没得让人觉得你是乡下养大的,厌恶了你。”
定柔喝了一口汤:“我当着他也是如此啊,向来如此。”
温氏颇觉神奇,十一虽说美,顺从时固然柔情似水,可叛逆时活脱是朵全身长刺的花儿,皇帝怎偏偏选了她,却没看上静妍,难不成骨头专挑硬的啃?
问候了几句安可在宫里的事,听闻小女娃已入了皇室宗牒,赐了汤邑,便喜极而泣,当初还说是个有命无运的,谁想到大福气在后头。
摸了摸女儿的大肚子,叮嘱一番,最后说起了静妍,低声道:“十一啊,娘可跟你说,深宫不易,切记小心固宠,你现下身子不便无法侍寝,万不能便宜了旁人,被钻了空子,这时候亲姐妹才是最牢靠的。”
定柔笑意顿敛,没了胃口,放下筷箸,拿起帕巾拭口。
温氏知她不爱听,可一样是身上掉下来的肉,一个飞上枝头了,好歹得拉拔另一个。“你就把你的宠爱稍稍匀给姝儿一点,也不用多了,就一点,让她也怀上一个,一辈子也就有了依傍,就算娘求你了。”
定柔觉得吃下去的直往上顶,面色全冷,苦笑一声道:“娘,你当我是什么东西,能左右圣意,皇上想临幸谁,我能做主了不能。”
小手抚摸着肚子,露出戚容:“我带着可儿活在宫里,处境尴尬,自存尚且艰难,能指靠的只有皇上的宠爱,您就不怕一个不慎,我说错了话,那将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温氏解释:“娘也没说让你如何,只不过在陛下耳边多多为你姐姐美言,你眼见着要生产,连带着产褥,可是多久的空档,难保不会有趁虚而入,陛下正值血气方刚,还指望只沾你一个不成,兴许哪日来了兴致,你姐姐荣身了。”
定柔眼眸更冷:“我问过皇上,他对姐姐全然无意,若在一起早在一起了,怎会到今日,她入不入幸,又不是我的存在所改变的。她与其在宫里困着,耽搁大好年华,不如您进宫与她说说,劝解一番,我在皇上那儿求个恩典,放她出宫,另觅嫁郎,正作一双两好。”
温氏被噎的哑口无言。
心道,十一变了,如今她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还一针见血,切中时弊。
再也不是那个木讷莽撞的小女儿。
燕禧堂,一个蒜苗高的小童子不知何时从后厅钻了进来,项上挂着金项圈,正是四房的毫哥儿,内监要拦,却见皇帝摆了摆手,小童子走到面前,端看着器宇轩昂的人儿,稚嫩的童声唤了一句:“十一姑父。”
慕容槐大惊:“放肆!”
小童子吓了扁扁嘴,皇帝却觉这一声受用的很,慈蔼地摸了摸头上的角角,笑问:“几岁了。”
小童子:“四岁。”
皇帝朝小柱子招招手,递来一个黄锦荷包,送给小童子。
民间不是有改口的喜金,还好来的时候备了。
被内监抱出厅,小童子的母亲只怕冲撞了天威,正抹泪,看到儿子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荷包,待打开一看,竟是几块马蹄金和鸽子蛋大的明珠。
到了回銮的时刻,皇帝在阶下和慕容槐攀谈着,定柔被温氏和月笙搀着走出来,后头跟着一帮子珠翠锦裳的妇人。
皇帝眼神溢出温柔,问她:“可饱了。”
定柔拍拍胃府:“太饱了!”
皇帝接过宫女手里的披风亲自为她系上,被簇拥着出了慕容府,上了舆车。
慕容槐和温氏比肩而立,望着浩浩荡荡的仪仗,久久回不过神。
王氏和一众妇人看的直羡煞,嘀咕着:“十一妹好福气......”
车内,定柔依偎着皇帝的肩,神情有些郁郁,这世上对她全心全意好的只有这个男人。
皇帝也郁郁,对她说:“我听说民间有抹女婿锅底黑的习俗,我多想,她们也给我抹一抹,捉弄捉弄我这个新女婿。”
定柔立刻被逗笑了:“你怎么净是奇奇怪怪的想法。”
皇帝贴着小妻子的鼻尖:“我就想他们把我当个普通女婿看,哪怕你爹训戒我,让我好生疼爱你,我也受用。”
陆绍翌那个混蛋,他肯定被抹过锅黑,真气人!
慕容槐和温氏回到内院,皇帝的赏赐摆了一院,内管事说:“老爷,夫人,快看看吧,这有一对活的大雁。”
一个镂空的箱子里,两只活蹦乱跳的雁嘎嘎叫着,扑棱着翅膀,脚上系着红绳。
温氏惊诧:“这是给我们下聘礼来了?”
第135章 产期将近 产期将近……
九月至, 春和殿上下揪起了心,六宫这一湖水表面平静无漪,实则酝酿着波涛。
皇帝时刻警惕着。
从定柔进宫那天开始, 各种流言四起, 有说贵妃是修道之人,精通道法秘术, 迷惑住了陛下,所以才会有与常人不一般的宠爱。有说贵妃前夫乃是皇帝派人所害, 二人早已暗度陈仓, 那安可小公主实则是皇帝的骨血。有说贵妃容貌娇美, 却是个妨夫的八字, 黑寡妇的命格,进了陆家不到一年克死了前夫, 难保不会妨了陛下,妨了国朝的运势,各种不堪入耳的, 云云。
所幸无人敢把流言传到春和殿,只有春和殿成了一方净土, 定柔亦非全然不知, 只不过她早已看开了, 想开了, 所以她才会对皇帝说要没皮没脸地活着, 那些乌糟一概充耳不闻, 便是听到了也一笑置之, 吾自坦荡荡,任凭那些阴沟里的小人长戚戚。
这一日,小栋子和小梁子各带着几十名紫衣宫娥走在宫巷, 每处八人,广布各宫。
永庆殿,淑妃正在进着早膳,心里还在盘算着,昨日韶华馆那位慕容才人送信来,皇帝下了口谕,近日宫中蜚短流长,要彻查散步恶语的人,严令御妻们不得乱走动,随时静候传讯,这是明着告诉她们,任何人不得接近春和殿。
从武与西域各邦通着私信,偶然从大矢国得了一方神奇秘药,为巫医所炼制,无色无味,入脾经,肺经,只对怀孕之人做效,只要洒在熏炉中,挥发十日之内便可入了胎体,让没出世胎儿变成痴傻儿。
皇帝这个人,从前他不在后宫用心思,到底不是那年往昕薇馆扔死雁那般简单了,悄悄由内线运进来,放在食盒里,趁守卫疏忽的时刻抛进去,如今春和殿宫墙外守备森严,值岗的太监六时轮换,完全无从下手,如铜墙铁壁一般。
正想着,霓凰殿那位惯是个无能的,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狐狸精爬到头上,费尽了力气教唆,却毫无作为,也不想想贵妃一朝有了皇子,定会觊觎中宫之位,曹细如首先成为眼中钉。
现在这时候,是不是该拿傅阿窈拉出来作盾,哼,看着愚笨,也不是个省油的,近来称病了,连宫门也鲜少出了,分明防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