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喉间格格急颤,泪水汨汨直下:“瑜妹妹......”
皇帝眼中也含着泪,起身为他让开地方,宓王扑到床前,握起女子瘦小枯干的手,指尖凉如冰,掌心若有若无的一丝热。
他积郁在心中的愤怒顷刻爆发,一把扯下了霞帔子,抛在了皇帝身上,双目煞红着,痛吼道:“你给她穿上这些作甚!你以为她还稀罕这些吗!你误了她一生!为什么不早些放了她!”
皇帝沉痛地垂颔。
我让她回陇西就是放了她,为什么这几年,你们都没有在一起。
宓王抱起奄奄一息的女子,摘下凤冠,抚摸着削瘦的脸颊,刹那间眼前的世界暗无天日:“瑜儿.....我来了......你看看我......我来迟了......”
无限悲痛中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傻蛋......”
怀中的女子不知何时竟真的睁开了双眼,带着少女般琉璃剔透的笑容,亦如当年,他恍惚以为是错觉:“瑜儿......”
握瑜的眼眸重新焕发了光彩,水杏盈盈顾盼,眼睫如蝶翼蹁跹,突然皱眉道:“你这么大人了还哭鼻子,丢不丢人啊!”
宓王泪水如急雨,急忙胡乱用袖子擦了,一路风尘仆仆,竟抹了个大花脸,她愈发嫌弃:“瞧你这样子,哼,我白握瑜嫁的可是雄姿英发的儿郎。”
宓王泪水掉不停,怎么也擦不完,他哽咽说:“你生气便骂我几句罢,我以后一定砥砺上进,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争了来!”
握瑜摇摇头:“荣华富贵我腻味了,想过闲云野鹤的自在日子,最好有满院的晚香玉,冰瓣玉蕊,举目不尽。”
他说:“晓得你喜欢百合,我将藩地植了一个乡的百合花,数十里绵延不绝,可惜现下不是花期,到明年,我们驾车出游看个够。”
她含着幸福的笑意,羞涩地点头。
宓王伸臂抱起她:“跟我走吧,到广阔天地间去,我带你驰骋山河,看遍风景。”
她如待嫁的小女儿,嘟了嘟嘴,吃醋道:“你家不是有个王妃么,我不去。”
宓王急忙解释:“她不是我的王妃,也不是侧妃和侍妾,只是王府的女管家,你知道我,一个大男人,性子又懒散,处理庶务一塌糊涂,所以才找了她来,她有夫君,是我的下属。”
握瑜抚摸着他的剑眉,朗星般的双目,丰厚的唇,憨憨的模样,含笑道:“等我执掌中馈,所有一切都会井然有序。”
他欣喜若狂:“好,我就得让你管着,不然活脱一个邋遢货,我们现在就走。”
她褪去了蹙鸾刺雉的翟衣,卸去一身荣华,穿上崭新的织锦襦裙,被他抱在怀里出了栖凤翔鸾的殿堂。
天已大亮,天边一道绚烂的霓虹,视野骤然开阔,空气无比的清新,她忍不住多吸了几口,周身从未有过的畅快。皇帝送出垂花门外,一辆别致的二驾马车停在那里。
宓王回头送上一个感激的眼神。
握瑜也展开一个绝美的笑:“别了,表哥,别了,陛下。”
皇帝一手负向后,目送着他们上车,挥手送别。
马儿四蹄生风,车轮辘辘急速转起,将一切繁花锦绣抛在身后,很快消失在宫巷转折处。
黄昏时,传来他们双双殒命的消息,出了京城百十里外,宸妃是在下晌咽气的,宓王将赶车的侍卫喝走,独自驾着车,直冲路边的万丈深渊。
幕色笼罩大地,定柔进了东侧殿,四下没有掌灯,皇帝独坐御案后,面色挂着哀痛,小柱子点了一个灯柱。
太后听闻噩耗惊得犯了心绞痛,刚缓过劲来,皇帝命人将骨骸收敛,找了一处风水地建陵,将他们合葬。
定柔走过去抱住宽阔的肩,脸颊两两相贴:“能同生共死,也算比翼双飞,别难过了。”
皇帝吻着香软的小手,自责道:“我该早些将三弟召来,或许她的病会有好转,在陇西那些年,想来她是提过笔的,却没将信寄出去,她是个极要自尊的。”
定柔感慨说:“我从前以为她是个飞扬跋扈的宠妃,倨傲不可一世,却不知竟是个如此大智大慧的女子,巾帼不让须眉,是我目光狭隘了。”
皇帝沉声叹息:“她博识多通,饱览群书,天生过目不忘,百官履历倒背如流,各地田赋捐税也了如指掌,谋略和见识甚至在我之上,若是男儿身,必是我毕生劲敌。”
定柔静静听着。
他语声无比的哀惋:“我知道她的心思,她想做和母后一样的人,并非没想过成全她,曹氏攻于心机,为人阴险算计,我早不能容,握瑜虽不折手段,却从未对我有过谋算,她是有原则的。只是曹氏做事滴水不漏,即便被我识破,也苦于没有实据,曹家是文官的中流砥柱,半数清贵皆为其门生,废后是动摇国本的事情,势必要有人流血,代价太大了。
再不念也是结发,我不能不义,那年到衡州石鼓书院求学,下毒和行刺几乎成了每日所历,若无曹家忠心护驾,我和四弟早已凶多吉少,门客折损了无数,这恩情我不能不记着。”
定柔双臂紧了紧:“夫君是有情有义的男儿!”
第153章 皇八子宗晔 定柔的肚子……
时光如水, 妊期转眼到了五个月。
定柔的肚子尖尖凸了起来,宽松的衣裙渐地遮不住,连她自己都感觉与前两胎不一样, 怀两个女儿是腰身圆滚滚的, 这个好似肚子上顶了个小锅盖。
月份越是大,皇帝的心越是吊到了半空, 每日如临大敌,夜里睡觉都恨不得睁着眼, 恰太后因为悲痛染了时疾, 皇帝便把中秋宫宴取消了, 对外宣称贵妃也染了小恙, 需要静养,就怕被看出身孕, 生出什么事来,防不胜防。
纸里包不住火,最先察觉的是太后。
生育过的妇人对这个最是敏锐, 太后打量一瞧,在一看儿子的眼睛恨不得长在贵妃身上, 就明白了, 细琢磨怀相, 不由得喜上眉梢, 心叹竟是这般好生养的, 肥沃的土壤, 讨的的值了!
散朝后叫来皇帝问话。
宫里好几年没有皇子降生, 襄王府也只有一根独苗,到是添了两个郡主,太后正如大旱望雨, 抱孙子心切。
皇帝一听竟冒了冷汗,母后看出来了,那其他人也不远了......
他感觉想挠墙,焦虑,对,就是焦虑,眼看着小妻子肚子像吹球般一天天鼓起,他坐立难安,心下像猫爪子在那儿,抓啊抓,恨不得把一天当成一月来过,早日瓜熟蒂落。
从来没有这样焦灼过,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
又不好一直瞒着母后,屏退四下,说了实话,并嘱咐:“母后您千万不能透露出去,她们不知生出多少事来。”
太后眉开眼笑:“为娘是过来人,自然晓得分寸,你个促狭的,有了这等好事不告诉哀家,偷偷摸摸的,都五个月了哀家才知道!”
皇帝面色严肃地再嘱咐一遍:“求您了,人前就当不知道,这一胎在风口浪尖上,咱们必须同同仇敌忾。”
太后连连点头。
一副为了孙子哀家什么都愿意做,你们多生几个,哀家把你们供起来也行。
皇后自然也看出来了,不过她目前心力交瘁,没有精力谋算这些事,即无力阻止,那就随遇而安罢,祸福交给命运。
最反应激烈的是淑妃,发觉出来的时候差点跳起来,瞬间有种屋梁要塌下来的感觉,当下急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那小贱人看着不像个善于生养的啊,怎地这么快就有了!”
心腹嬷嬷道:“娘娘糊涂啊,陛下夜夜专宠,这再贫瘠的土地,种籽播洒的多了,难免有一两株发芽的,娘娘现下可不是探究这个的时候,得赶快拿主意啊,万一是个皇子,咱们太子殿下岌岌可危呀。”
淑妃一拍案桌,去皇后那里告了小假,借口说家母遇小疾,要去探望,排着小驾仪仗回了沈府,与沈方氏商议对策。
春和殿的宫女内监皆是皇帝三筛五选出来的心腹,铁板一块,外头的想浑水摸鱼更是难,年前淑妃曾威逼利诱,买通了贵妃从前在韶华馆时的两个宫婢,当年去了淼可园当差,正是小屏和采采,夏天阖宫避暑时与贵妃“巧遇”,旧主子发达了,自然要提拔奴才。
两个宫女万万想不到十一姑娘会摇身一变,一朝飞上了金梧桐枝,你一句我一句声泪涕下诉说着在淼可园辛劳,管事太监苛待,贵妃想起当年相依为命的情义,便答应了让她们入春和殿做二等宫女,过些日子求皇帝恩典放出宫嫁人。
淑妃盘算着,等取得了小贱人的信任,再配置药,听说番邦有一味红花精粉,最是凶猛,藏在指甲里,只需伺机撒一点下在茶水膳食中,日久就绝了那贱人的生育。
没想到刚换上崭新的紫衣宫裙,月笙带着几个内监来了,将她们“请”到了一处暗室,亮出了五花八门的刑具,威吓道:“知道入春和殿的规矩吗?”
两个宫女哪见过这阵仗,身上一软,瘫倒在地。
皇帝没多会子便得了信,心知不简单,也无需审问,总逃不过淑妃和皇后,两个宫女是慕容府出来的,若有事定会栽赃慕容府,不如暗地里解决了。
降下恩遇,将两人放归回乡,赠了安置银。
此事让淑妃明白了皇帝的警觉性有多高,幸好没严刑审问,否则还不把她供出来,便是抵赖,也难免落得猜忌。
什么事只要皇帝动了心思,就没有想不到的。
沈方氏来回踱步,愁的柔肠百结,淑妃犹如置身炭火之上,火烧火燎的煎熬,不停垂泪,母女俩也没了主意。
等到沈从武下值回来,这才有了主心骨。
淑妃悲泣道:“那小贱人入了秋眼见着腰身粗了,别人都说她发福了,我也没及时往那儿想,安玥公主才生下不久,怎会这么快就有了?有了龙胎还藏着掖着的,谁知竟是真的有了,这是陛下的诡计,就防着我们呢,瞧这样子,十有八九是个皇子。”
沈从武镇定自若,沉思片刻道:“既如此,让她生!”
淑妃急道:“陛下偏心眼子,她生个公主都宠上了天,一旦是个带把的,我的皇儿还有活路么!”
沈从武满目阴翳,责怪道:“妇人之心,一出事就火烧眉毛一般,也不想想,人家何等心智,怕是早就布置好了,就等我们入圈套呢,现在但有风吹草动,都是灭顶之灾。”
淑妃泪水满脸:“咱们就坐以待毙么,眼看着这把刀悬到头顶?”
沈从武眼中寒芒一闪,摸着手上的金戒道:“那孩子便是生下来,也是个吃奶的小娃娃,不能立时争夺储位,以后时日长久,长不长的大就看他的造化了。”
***
胆瓶里一枝粉梅灼灼,暗香疏影,三交六椀菱花门窗镶着剔透的玻璃,映见堆银砌玉,漫天玉屑飘飞。
妊娠九个月,定柔的肚子已大到弯不下腰,胎动分外强劲有力,有时踢得肚皮酸疼,比怀两个女儿大了两倍,每日如负重石,累的厉害。
年节后皇帝将她挪到了瑞山行宫,每日太医、女医、稳婆不敢离开左右,外头天寒地冻,里头暖意如春,在屋子里沿着墙走了走,宫女前后左右扶着,吃力地坐回了美人榻,满头汗水淋漓,接过手巾把擦了擦脸,捻起果盘里一枚晶莹滚圆的葡萄放进嘴里。
皮薄肉嫩,汁儿多如蜜,果肉直如化在了舌尖,略带一分酸,却是好吃的那种酸。
第154章 皇八子宗晔 2 儿子的名……
她这一胎分外爱食葡萄, 金秋时节北疆的朝贡源源不绝,吐蕃的红宝石,伊犁的红提, 和田的玉珠, 黑菩提、紫珠、美人指......每日几乎当膳食,她觉得把一生的葡萄都吃完了。
入了冬果子纷纷下架, 青黄不接,皇帝先前让他们储存到冰窖一些, 可没多少日子便断顿了, 皇帝看着小妻子馋望着最后一枚紫菩提, 不停嗅着, 舍不得入口。
心下极疼。
偏她又不爱葡萄干。
听闻葱岭以西的乌孙和大宛也盛产葡萄,且比北疆晚熟, 但两个小国被大矢牵制,不曾与国朝贸易往来,只能转售, 运到京八百里加急得七八日,不免又被说道, 什么“一骑红尘妃子笑”, 给那些别有用心的落下口实, 大做文章。
可是娘子想吃, 肚子里孩儿想吃, 便是上天入地也得寻了来。
皇帝悄悄派人打听到西市有一家胡人开的商铺, 十多年的老商号, 专供瓜果和夷果,四季不断,有驼队驾车急运, 连根带土整株移栽花盆里,只比朝廷的快马慢了两日,然而价钱贵的吓出人胆汁儿来,一串葡萄要一两金。
千里荒漠跋涉,挂着葡萄藤小心翼翼护着,还要应对沙尘和风雪,一路的艰苦难以想象,能不贵么。
一两金在京城可以购置下一个三间的屋子,一串葡萄竟比房子还贵!
皇帝想,我一个七尺汉子,自己娘子的口腹之欲都办不来,还算什么男人。
他绞尽脑汁,终于有了主意:“我可以打着你母家的名号,就说府上的小孩子们爱吃,这样避免有人使坏下毒,我不动户部的赋税,也不动内侍省的用度,更不动宫里的朝贡珠宝,用我自己的私房钱,总无人会说我劳民伤财了罢。”
定柔眨动着眸子:“夫君,您的钱在哪儿呢?连您都是国朝的。”没听说过皇帝还要攒梯己钱,他怕是连一贯铜子都没有。
皇帝神秘一笑:“娘子怎知我没有。”
太宗时立下一条规矩,国库每月向后宫支出用度,除了妃嫔们的例钱,下头奴才们的月俸,宫中繁琐的流水开支,皇帝也有独一份的俸禄好不好,若不然豢养的那些暗卫、隐卫吃土喝西北风不成,先前给慕容家下聘,把他小金库里开源节流了十年的三十万两,全给出去了,讨了个媳妇,几乎用光了家底。
定柔惊:“你怎给了他们那么多!”
败家的爷们!娶十个媳妇也够了!
没想到皇帝直接来了一句:“我娘子价值万金,我还觉得委屈了呢。”
孩子娘面颊一热,一颗心从里到外甜个透,仿佛灌了一缸子蜜,想了想,又道:“可是这些也是国朝的啊,夫君。”
孩子爹抓了抓头,尴尬说:“原来撇开皇帝的身份,我竟是个穷光蛋,怎么办啊,你嫁了个穷光蛋。”
孩子娘两手一摊,挺了挺肚子,叹说:“没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