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粉黛无颜色——晓雨霖铃
时间:2021-05-22 10:17:43

  还曾为皇后怀孕请“佛童子”入胎,从民间寻来死婴供起,并找了男子来种胎,秽乱皇统。
  这下平地一声闷雷。
  那暗室里的骨殖找了两天两夜,才在一堵夹层墙里找到,宸妃那具已化成“骨醉”,贵妃那具还是新鲜的,佛童子的金身供在菩萨神龛下的青瓷罐子里,须臾之间,皇后也有了秽乱的嫌疑。
  不等皇帝下令,大理寺自知事关重大,将曹岳氏拘捕入诏狱,连同涉案的子媳曹柳氏一并拘押。
  大理寺和京畿府联名上呈了奏本,皇帝只说巫蛊之事派人细查,待证据确凿再作定论,然杀人性命不可恕。
  言下之意,皇帝不信压胜之术,且皇后每回母家都有无数内宦和宫人跟随,女官记录起居注,无有秽乱的机会,这是污蔑,曹家举世清流,断不会出此伤风败。只追究曹岳氏杀人的罪责即可。
  隔了一日,曹家又有一书童出首,两位国舅早年曾与邢贼暗通款曲,有被焚的书信残片为证,拼凑起来,虽只是些问候的话,可平白让曹家与邢家有往来的嫌疑,书信笔迹可模仿,这证据并不能定谳,是以两位国舅只暂时停职,由大理寺审查传讯。
  当日皇后脱簪削衣,只穿着素罗单衣,披发含泪到了含章殿,从垂花门外一路磕头,进了内殿,额心已磕出了血。
  对着榻上枕着引枕半坐着的宸妃一阵大磕特磕,涕泪如雨地求道:“放过我母亲,放过曹家......”
  宸妃笑望着她的样子,嘴角勾起嘲弄。挥袖让左右退下,道:“曹细如,到了如今你还装,你不累吗?”
  曹皇后一张面容憔悴苍白,被泪湿透,发丝沾了满脸,哽咽道:“你模仿笔迹,为何不干脆写成通敌串联,为何只是简单的问候?打蛇三寸,不是你的作风。”
  宸妃笑而不语。
  表哥何等聪明的人,做的太直接,反而落个出水见鱼,不清也清了,不如这样水中捉月,扑朔迷离,让他猜疑,对于君王来说一个“疑”字就够了。
  曹皇后道:“我不是害死你儿子的直接凶手啊,你何以这样赶尽杀绝?那些人是你安插的罢?你费了多少功夫安插进府的?”
  宸妃仍笑而不语。
  皇后怆然道:“那小贱人衣裳襕衫流落街头,不过是七八岁的小孩子,自称身世凄苦,我娘可怜她才收留,本宫也大意了,一个小孩子竟也是你的细作,入我家五年,我娘待她如义女,她惯会甜嘴蜜舌哄的我娘信任,竟私下撺掇我娘做这些事,还瞒着我。
  你毁了我一世的清誉,毁了我曹家,你也算半个念佛的,不晓得善恶因果,循环有报,你不怕将来下地狱吗?你不应该为来世积些福基吗?”
  宸妃大笑:“果然还是曹细如,这么一番无助裹着恶毒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毫无违和,你就是这么一个女人,菩萨面孔,獠牙心肠,不行恶,却能一招叫人终身不痛快!你比真正行恶之人更加可恶。你也配提清誉,那慕容氏,你是怎么算计她的,费尽心思啊,毁了人家的清白,这一招龌龊至极,本宫都做不出来。表哥也恨极了你吧?”
  皇后嗓音已嘶哑,道:“焚林而畋,做人要留有三分余地,你的身上没有罪业吗?本宫双手是干净无暇的,本宫从不曾伤过性命,你的手可是沾过人血的,先皇的金贵妃怎么死的?忘了她对你的诅咒了吗?”
  宸妃面容丝毫未变,继续笑道:“数条人命,天下的人都在看着,曹岳氏便是手眼通天,也免不了刑法审判,本宫偏也要你尝尝,那至亲骨肉生离死别的滋味!”
  皇后紧紧切齿,泪水重新落下:“我拿后位跟你换可行?你出具我娘和兄弟们无辜的证据,我写诏书,自请脱去凤袍让贤。”
  宸妃鄙夷道:“本宫到了这份上,还在意那顶凤冠吗?本宫就是要你痛苦,痛苦一辈子!以后都活在猜忌和煎熬里,这次便是表哥动恻隐,也由不得他,本宫的人已广布舆论,底下官员联名上书,你娘别想活着出诏狱!至于你兄弟两个,便是证据不足,以后的仕途也完了。”
  皇后十指剧颤,脸色由白变青,忍了好一会儿,起身来,眼中刻骨的恨意,冷声道:“白握瑜,知道你为什么是宸妃吗?”
  宸妃知道她要说什么,淡漠地拿过炕几边的月白釉净色茶盏,品尝着最新贡来的恩施玉露。
  “贵贤淑德四夫人,何来宸妃?为何慕容氏后来居上却当了贵妃,你知道她的册封礼有多隆重吗,比之本宫当年进封过之而不及,多可笑,当初折腾出一身伤疤,在陛下心里还不及一个美貌的寡妇。”
  宸妃放下茶盏,面色依旧。
  皇后目光如寒刃:“本宫不过稍稍几句话,太后竟扼杀了一条小生命,难道不是因为对你埋下了怀疑的苗头?若对你信任不渝,怎会有机可乘?所谓姑侄还不及个旁人。
  你仔细想想,这一生你有什么?你自负智慧,做的却皆是愚者的事,陛下的宠爱是假的,统摄六宫名不正,骨肉血亲没留下,这就是一个智者筹谋一生、经营一生的结果?苟延残喘躺在这里,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宸妃的手如冬霜中的干柴,手背绷出森森青筋,指间的玉环几乎嵌进骨头里。
  正这时,内监来禀,曹岳氏在狱中悬梁被救下,已派了医者诊治。
  皇后轻拍拍心口,整理着衣裙说:“揣摩君心是你的强项,陛下的为人自是真知灼见,他对万民苍生宽仁为怀,对政敌仇人心狠手辣,对心爱的女子柔情万种,生平最受不得的便是欠他人恩惠,若不然你也不会折腾自己一身伤疤。
  那年在衡州,我曹家于他有大恩,就凭这个,本宫这个后位一生坐的稳当。他也需要有个人挡在慕容氏前头,他更怕慕容氏到了更高的位子与他渐生嫌隙,进而离心,他倾尽心力宠爱慕容氏,给她皇后所有的尊荣,换成旁人谁能忍受这个,没有比我曹细如更妥帖的人。
  曹家只要有我在,五年,十年,来日方长,总会重获陛下的欢心,总会东山再起。”
  说罢,面上恢复了戚容,迈步往外。
  身后,宸妃尖笑了一声,无比的爽朗。皇后脚下顿住,后脊霎时一层白毛汗,惊恐地转回头:“你对我娘做了什么?你还留有后手?”
  宸妃转动着指环,已不再看她,扔了一句:“去看看不就知晓了,这人世间啊最痛苦的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
  曹岳氏再醒来的时候成了风瘫,口歪眼斜,流着口水舌头涨的奇大,不认识人,大小失禁,因为牙关紧咬不能进食,只能用麦桔从鼻孔强灌浆米水,痛苦到极点。
  太医说是中了慢性之毒引发的痼疾。
  生平最爱体面,到了此刻一辈子的体面都丧失了,名誉坏了,身体也坏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皇后在狱中守着,抱着母亲哭的撕心裂肺,捶骂自己无用。跌跌撞撞奔去昌明殿,跪在阶下哀求开恩,磕的额头沁血,放家母一条生路。
  皇帝稍事走出来,伟岸如山的身影立在御阶上。
  皇后又一阵急磕:“陛下,你相信臣妾,断不是那种德行败坏、不知廉耻的人,心若敢以父亲在天之灵起誓,此身良贞,如有一字谎言,家父九泉之下难安。”
  皇帝一手负在身后,醇厚的声音对她道:“朕不信什么巫术压胜,更不愿重蹈前朝的覆辙,一个巫蛊牵扯多少条人命,会掀起国朝多少风浪。至于你是否清贞朕也不想细究,谣言止于智者。朕可以网开一面,放你母亲归家治病。但你记住,这不是怜悯,朕与你早就恩义两绝,此后对你曹家也仁至义尽。”
  皇后磕着不停:“谢陛下隆恩......”
  皇帝道:“曹细如,心里恨极了朕罢?这次你被伤尽了自尊,必是咬牙切齿的恨,随你怎么恨朕,只有一样,不许动春和殿半分心思,以后每日两个时辰回去侍奉你母,朕的人会时时刻刻盯着你。”
  “臣妾,遵旨。”
  连绵雨的天,宫阙如置于朦朦的水墨画卷中,殿外簌簌沙沙,昼夜不停。
  定柔昨夜来昌明殿睡的,因皇帝处理事务晚了,冒雨乘舆将膳食送过来,路上湿滑,便不回去了,皇帝卯初起来上朝,穿戴好在小妻子脸颊深吻了一记,定柔假寐着忍笑,团了团被窝,将男人的余温锁在里头。
  皇帝走到殿外,惊见一个形销骨立的背影,只穿着寝衣,倚坐门边,枯黄的发如荒草,绣鞋已湿透,宫女们端来炭盆围在身边劝说。
  “怎么让宸妃坐这里!”
  宫女们大跪了一地,同心哭道:“娘娘执意要来,一路撑着伞走过来的,丑时就来了,不敢惊扰陛下。”
  皇帝大惊,解下身上的滚绒披风给她围上,宸妃靠在门框上一动没有动,一双明眸生的如秋杏翦水,睫毛一眨就是一个主意,如今瘦骨嶙峋的脸更衬的双眼出奇的大,目光只剩了浑浊,显得有些悚人。
  她遥望着巍峨的风阙,目光缥缈,忽而问:“表哥,瑜儿昨夜做了个梦,去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地方,房子是奇形怪状的,人的脸也是鬼形怪状,有长了一只眼,还有长了许多眼的......瑜儿知道那是阴曹司,可瑜儿不怕,瑜儿从来不懂什么是畏惧。”
  皇帝弯身揽住她的肩,如今总算知道骨瘦如柴这个词不是夸大的,她身上只剩了一把骨头,手触上去硌的厉害。柔声道:“快回去,坐朕的舆车,听话!”
  宸妃唇角恍惚一个笑,目光仍望着那飞檐反宇。“表哥,瑜儿想问你一句话,你能如实回答吗?”
  皇帝知道她要说什么,仍劝着:“天气湿寒,你受不得冷风,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宸妃眼眶含了泪,连泪也是冷的,她苦笑着问:“你有没有哪怕一天、一个时辰,或一瞬间,喜爱过瑜儿,真心想让瑜儿做皇后?”
  死之前,我想知道,这一生在这宫里,到底是不是毫无价值的?
  皇帝满目悲痛和不忍。
  雨又下的密了,天空阴沉的分不清白昼和黑夜,皇舆车缓缓走在宫巷。
  宸妃掀帘望着这座宫城,琉瓦飞檐臻臻至至,张傲如孤凰展翼,巨翅骞腾,业业入云。眼前浮现当初和长姐初来这里的情景,两个局促的少女,满怀憧憬,原以为是金堆玉砌的人生,却不想镜花水月一场空。
  她叫住辇,不顾宫女搀扶,迈步下了御登,今日起来忽觉身上有了力气,她知道这便是回光返照。
  撑着油纸伞,青石地砖迸溅起沸沸扬扬的水花泡泡,天地间静的只剩了雨声,脚下一股融泄奔腾着,不知流向了何处,水洼漫过了裤管,完全感觉不到湿冷。
  她索性丢了伞,尽情沐浴在雨幕中,清凌凌的雨丝如千条万条水线倾泻,洗涤着面颊,竟是无比的畅快。
  口中吟唱着:“一切为有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①......”
  仰天长笑。
  生而为死,当作如是观,白握瑜,你枉称聪明人,却竟到此刻才悟了。
  你这一生就为了一个如泡影般的梦想,错付了,虚度了。
  皇帝下了朝急奔含章殿,太医们集体在会诊,宸妃淋了许多雨,烫手的高烧,昏睡不醒,他一天也不曾忙别的事,奏疏全部堆积着,一刻也不敢离开的守着她。到了晚间所幸服了药烧终于退了,他这才舒出一口气。
  宸妃眼睫动了动,努力睁开了双目,见到一脸担忧的帝王,还穿着朝服,不由得展开欣慰的笑。
  生命薄如纸的女子,皇帝摸了摸她的额头,对她道:“不要泄气,你想见的人已在路上,我半月前就下旨急召他回来,快马加鞭,相信就在这两日了。”
  宸妃笑如花绽:“谢谢表哥,我就知道你一直是明白的。”
  瑜儿不是你的伊人,你也非吾良人。
  皇帝端过野山参粥喂了她一盏,到了半夜稍稍有了一丝精神,唤同知取来一个紫檀大箱子,上着几道大铜锁,皇帝扶着她强撑坐起来,靠着几个绣枕。
  同知将箱子打开,里头是满满的蓝皮封。
  同知解开取来一沓名册录,宸妃接过来说:“我已用不着这些了,都是经年培植的细作,籍贯,姓名,长相,家中背景,这几本是大矢国和伊贞部的,橐木脱近年如我们所料,变得刚愎自用,相信他已不是表哥的对手了。”
  皇帝接过翻了翻,同知又取来一沓。
  宸妃翻开一页,有气无力,只能捡重要的说:“表哥久怀整顿吏治之心,握瑜便早早布置了,要探听官员们的阴私并非渗透这一条路,花街柳巷是最好的地方。西市的锦乐坊有两家,正是臣妾所开,里头的红牌和鸨母皆是培植出来的,他们酒酣耳热,风花雪月之后就会吐真言,说的一字一句,都会记下来。”
  皇帝定定地凝视她,后背微有寒意。
  宸妃一个苍白的笑:“姑母疑我,没有错。”
  她接着说:“沈从武这条狗已养成了狼,到处结党连营,接下来他定会图谋相位......
  还有慕容康,表哥想重用他,可他是一匹烈马,骨子里野性未驯,若无淮南之变,只凭精忠报国四个字足以,然淮南之事在前,他心怀刻骨之恨,若要驯服,且是长久的功夫,此人偏狭重情,表哥可利用这一点。”
  皇帝道:“朕已筹谋好了。”
  宸妃放下名册,有些眩晕,欣然笑道:“瑜儿从前以为表哥有了我是如虎添翼,振翅凌云九霄,无往而不胜。今时才明白,你本就是腾云驾雾的麒麟,何需羽翼,是瑜儿多余了。”
  皇帝拍拍她的肩:“朕没有这么想过,你是这世间少有的经天纬地的奇女子,朕为须眉,深觉汗颜。”
  她的眸光闪烁着泪花:“祝愿表哥成就千秋大业!”
  宓王一路扬鞭策马,连侍卫都甩在了十里地外,从藩地宓州到京一千多里,跑死了三匹马,星夜到了京州,城门一听是他急忙开关,皇帝早降下了旨意。到了西城门外,听到马蹄声,守将一问是他也急令开门,四蹄狂奔在长街上,遥见巍巍宫城,白虎门已得了城门的消息,直接为他大开。
  天色冥冥,雨已停了,东方霞色斑斓,宫巷蜿蜒,勒马直奔含章殿。
  小梁子等在垂花门外,一见他立刻掉下了泪:“娘娘已弥留,怎么也叫不醒。”
  他眼前一黑摔跌下了马,连日水米未进,身上的衣服几与肉皮长在了一起,被内监扶起走向内殿,阖宫的人跪着抹泪,一袭明黄龙纹袍的皇帝坐在拔步床前,神情沉痛。
  目光下移,魂牵梦绕的女子一张脸还不及巴掌大,静静躺在那里,双目紧闭,身上已穿上大殓的翟服,围着云龙纹霞帔,戴着璀璨流华的四凤华钗冠,脚穿缀满珠玉宝石的金舄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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