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一处戏园的包厢里,因为是微服,没有惊动民众,下头摩肩接踵,坐得满满的,台上锣鼓铿铿,唱的正浓。
定柔剥了一粒桂圆递过来,皇帝偏头来吃,还未到嘴边,只听得耳边“嗖”一声,闪电般穿掠过,钉在身后的廊柱上,颤颤巍巍晃。
是一只短矢!
第150章 行刺事件 但愿你是个顶……
皇帝和定柔俱是打了个寒噤。
只差一点......
再回头, 无数箭矢从对面飞来,羽林卫大叫:“——护驾!!”
来不及抽刀 ,下一刻血肉之躯围成人墙当了盾, 羽林卫倒下大片, 胸膛被射成了蜂窝,皇帝拉起定柔闪到了廊柱后, 对面蛰伏的人也从各个包厢冲出来,穿着护心软甲, 面上蒙着黑纱, 握着弩迸出一阵连矢, 羽林卫挥刀舞剑, 应付的十分吃力,下头散座如鸟群惊散, 桌椅七颠八倒,观戏的看客竟有一半是刺客,布衣内穿着软甲战裙, 从外头又乌压压涌进来许多,蚁聚蜂攒冲上来, 足有二三百人之重, 黑纱覆面, 露出了隐藏的刀矢。
外头的禁军闻讯冲进来, 戏园顷刻成了角斗场, 雪刃相接, 刀剑铮铮, 碰磨出火星霍霍,两方都在拼命,刺者皆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禁军也皆是军中以一当十的好手,一时肉搏骨并。
一阵弩.箭离弦,密如流蝗,闪电般从身畔耳边飞过,挟着凌厉的疾风,楔入墙上、门上、柱子上,密麻麻成了刺猬,木屑纷纷迸飞。
定柔上次见这样的场面还是淮南事变,双手下意识地护住肚子,皇帝将娇小的身躯紧紧拥在怀中,对方距离近了亮出了火蒺藜①,霹雳如闷雷轰隆炸开,震得四壁颤动,摆成阵列的羽林霎时身化齑粉,溅起的血珠飞到了定柔的脸上,浓烟弥漫了视野,狰狞的火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空气中弥漫着硝石硫磺混合血腥的刺鼻气味,门扇俱燃烧起来,这是抱了玉石俱焚的决心。
眼见不好,皇帝环住小妻子见机往窗边一闪,躲过一阵箭矢,推开角窗,下头有禁军,就怕刺客从后窗跃上,他双臂收紧,说:“抱紧我,别怕!”
她全身似不是自己的,点点头,双臂环住男人的腰身,把脸贴住他的胸膛,我不怕,大不了和你一起死。
纵身跃下,定柔闭着眼稳稳落了地,下头有禁军手臂相绕接住了他们,大街上已乱,明光甲的禁军从四面八方涌来,带着盾牌,刺者一部分从其他扇窗跃下与禁军对峙,一部分朝窗外掷出了火球,连弩扫射,竟是连同伴也不顾了,皇帝怕伤了民众,拦腰横抱起小妻子,往街角奔去。
身后霹雳声大作,屋檐的青瓦纷纷落,禁军血肉纷飞,护驾的或少一臂,或满脸血肉模糊,刺者如瘈狗噬人,紧咬不舍,禁军且战且守,双方伤亡参半。
皇帝和定柔到了一处巷道,面前被禁军展开盾牌围成铜墙铁壁,定柔颤抖着手摘下发间的玉钗,若有万一,也要拼着此身护住我的男人,为他争取更多的时间。
皇帝伟岸的身躯将小妻子护到了背后,袖中的匕首出鞘,亮出了雪森森的刃。
他的脸上看不到丝毫惊慌,反而是冷静的阴狠,眸光如锋刃闪烁着寒芒。
她觉得这一生在这一刻无比的安定,有他在,这世上无可撼之事。
男人没有让她看到后来发生的事,只听见火球炸裂,大地颤动,热浪滚滚中,劈刺劈刺,刀器摩擦剐蹭,刺破血肉的声音,后来神武军大队和府兵及时赶到,那些残余刺者在最后一刻统统抹了颈。
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守备军上将服毒自尽,难逃干系。
皇帝当夜雷霆震怒,将一州百十名官吏和守备将全部发落,下了牢狱,遣了随行的刑部官员严刑拷问,神武军盘查家眷,全城戒严搜检。
羽林卫折损了近五百,石浚齐被炸断了一臂,江林也死在了箭阵中,将领重伤无数,那些都是早年舍生忘死的英豪,皇帝亲手栽培出来的忠卫。
连夜查出了那些黑纱覆面的是本地的守备军,不知怎么混进城的,何人训练出来的,想是布置很久了,就等皇帝来巡幸。
此行的诏书在大驾出行的前一夜才公布,沿路有神武军前锋盘查,出了这样的事,只说明有人早开始布这个局,有官员被收买,里应外合。
从銮驾进了冀州便开始筹谋时机。
回到驿馆的时候一轮残月上了树梢,夜已深沉,定柔站在窗前望着朦朦月色,明明已立了夏,身上却总觉得寒,指尖发凉,宫女取了莲蓬风衣来围上。
皇帝大步流星进了屋,定柔忙吩咐将暖笼里的饭菜摆出来,将汤热一热,又亲手拧了个热手巾把递给丈夫,皇帝满身疲惫,擦了擦脸,却是胸口如填锆石,半点胃口也无。
定柔也没胃口,叫宫女撤了晚膳,将灶台上煨着的五仁薏米茶取来,这个是师傅药膳中的一味,用的核桃仁、牛骨髓油、甜杏仁、松子仁、黑芝麻仁、花生仁,加生薏米碾磨数次,制成茶饮。香甜可口,可以黑须发,安五脏,清目养神,常吃对他的头疾有疗效。
皇帝携着她的手坐到了床榻边,揽抱入怀,吻着额头,沉痛的声音道:“今天吓坏你了,跟着我受这样的惊吓,险些丧了命。”
定柔慢悠悠地摇了一下头,抚摸着小腹,那儿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冒芽,她诚挚的语气:“我是你的女人,理应与你祸福与共。”
皇帝呼吸一滞,贫瘠的心田霎时被甘泉浇灌。
她眼睫微微湿濡,目光充满自责,低落地说:“我现在才知自己有多愚昧,从前在山上,你每天来皆是冒着安危,我却那样任性,总是伤你。此时才知,我竟是个狭隘浅薄的女人!”
他凝视着那柔美的面庞,胸口怦怦地跳跃,这一夜枯槁的心有了知觉,在她之前,他见惯了尔虞我诈,见惯了刀光剑影,一颗心早已冷硬如坚石,从来不知自己的心会那样炽烈地跳动。
她依偎在肩头,纤纤柔荑抚摸着他的脸颊,有炸.药留下的微小伤口,下颔胡茬点点:“告诉我,这样的事情你遇到过很多次对不对?生死存亡仅在片刻间。”
他下颔贴着她的头发,默了片刻才道:“从鸿蒙记事起,没有一百次,也有九十九次了,下毒,行刺,媚术,那年在衡州求学,不过一年光阴,三百六十五天,每隔一两日便要来一次刺客,每日的入口的膳食和饮水都是侍卫尝过,医者验过,我自己还要用鹦鹉试一试才敢入口,不敢信赖任何人。近年来许是安逸的久了,警觉性不如从前,才会发生这样的事。从前只要危险靠近,我会嗅到气息。”
定柔泪光婆娑:“那个时候你只有束发的年纪罢?”
他点了点下颔。
我们遇见的这样迟,偏偏又错过了彼此。
“是谁要害你?”
他道:“你想一想现在我死了对谁最有益处。”
曹家不可能有如此胆量,且曹氏一门无有嫡皇子,全靠皇帝庇佑,他们不会做这样的蠢事。傅家更无可能,他们没这个实力。慕容家现今只有慕容康这个隐患,但他身单力薄,也没这样的实力,更没有这样缜密的心思,也更不会连自己亲妹的性命也枉顾。至于握瑜,她是个最讲得失的人,这场滔天的杀戮对她毫无益处,所以也不会是她。
其他嫔妃的母家亦无出师之名。
只有......
定柔脑中将每个人的面孔闪现一遍,从前她不是善于思虑的人,如今也学得凡事在心中度量,权衡轻重。“是......沈......”
他轻笑一声:“等不及让太子上位了。”
沈从武这条狗早不安分了,尾巴养肥了,想回过头咬主人,他在底下那些勾当,真当朕不知么。
定柔摸着小腹,眉心紧了又紧。“你打算怎么办?”
但愿我怀的是个如玥儿一般的,我情愿只生公主。
他目光闪出锐利的光芒:“妈的!他们不仁,别怪朕不义!”
刑部那边是审不出证据来,他们做的滴水不露,此事只能先搁置。眼下时机未到,他早有整饬吏治的心,苦于没有由头,自太.祖时起的官吏制度,食肉之禄,每多蝇营狗苟之辈,门阀盘踞,任人唯亲,私下买官卖官。官场这条网环环相连,轻易动不得,唯有把姓沈的这条狗养成老虎,再割其肉断其骨,继而拔树搜根,为整顿开路。
“你怕不怕?”
定柔晃了晃小脑袋:“我家出事那天我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我在淮南的丫鬟一夜间都死在了屠刀下,还有很多亲人,我和四哥一起杀了那个人,邢家的,他的刀若不是钝了,我的头就没了,只伤在了手臂。”
他惊了一下,面容变色:“怎么没听你说过?”
她唇角展开豁达:“都过去了,说它作甚,又不是什么好事。”
皇帝指尖一阵颤。
杀伐果断半生,从来没有这样后悔过。
假如你知道那件事的幕后黑手是我,你会如何?
他想着,便问了出来,沉痛无比的声音,呼吸似有千钧重:“娘子,我曾经做了一件错事,很大很大的错事,你会原谅我吗?”
定柔抬起头,目光闪烁着疑惑,却没问下去是何事,直接道:“不管何事,我即嫁了你就应该荣辱与共,便是伤天害理,或天谴或惩罚,那怕五雷轰顶,我理应与你一起承受。”
他不敢置信地望着这个小女子,心下感动到极处,眼中热意蔓延。“真的吗?”
她斩钉截铁的语气:“誓言为证。”
语罢,夫妇紧紧相拥,只恨不得烧铸为一体。
我不要你与我一起承受,我只求你不要恨我,不要弃我而去。
他想起那从耳边飞过的短矢,心有余悸,只差了分毫,倘若他死了,他的女人谁来守护,前朝后宫那些人,岂不生吞活剥了她们母女。
“幸好今天可儿没去,否则还不吓坏了她。”
夜半央,窗牖透进淡薄的光。
身畔的小妻子已睡沉了,细细的呼吸声,安详的像个婴儿,皇帝双目清亮,侧身对着她,手臂环在腰际,掌心放在平坦的小腹,久久舍不得挪开。
但愿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皇儿,将来若有万一,替我守护这个至诚至真的女子,我一生的心之所爱。
五月末銮驾归京。
五黄六月天,一日渐似一日的懊热,每到午间愈发像在火窑,烧的花叶打了卷,蝉鸣嘒嘒不绝。
大驾午晌到京,皇帝连后宫都没回,就到前殿处理事务去了,定柔路途劳困,补了一个眠,待醒了已是下晌,日头西倾,用了几口下午茶,便起身上了肩辇,去康宁殿接安玥。
近两月未见,每日眼前都是小女儿软软的小身体,俏皮可爱的小模样,也不知长大了多少。
肚里的这一胎是这趟巡狩的意外之喜,旁人决想不到她这么快又有孕,皇帝未曾公布,为保胎儿安稳,太医全部缄口以莫,并嘱咐定柔不可透漏出去一字半句,只有近前侍奉的几个宫娥知晓,连何嬷嬷也瞒着,等月份大些,胎坐稳了,再告知太后。
所幸害喜的症状并不明显,只是晨起呕酸水,偶尔闻不得荤腥的味道。
到了康宁殿,锦叶姑姑小声说:“太后还在午睡着,搂着小公主,都睡得香甜呢。”
定柔笑了笑,到玫瑰椅上坐下喝了两盏茶,等到酉时正刻儿啼声乍起,太后才醒了,奶母抱起安玥喂奶去了,定柔到里殿请了个安,捧过漱盂的用具与宫女一起伏侍盥洗,太后面貌和煦,并未抵触。
稍后坐到大引枕上,对定柔说:“玥儿以后就在康宁殿罢,哀家喜欢她,亲自来教养。”
定柔顿时花容失色,一颗心直往下沉。
太后捻着菩珠,面孔虽板着,目光却并不严厉,叹息道:“哀家也不是抢夺你的骨肉,你可以回去问问禝儿,他是不是有过一个夭亡的幼妹,哀家早有抚育公主的心思,奈何近几年宫中不闻儿啼声。”
定柔稍稍缓口气。
太后继续道:“哀家说句掏心话,并不厌恶你,从前你在宫里哀家还生过认作义女的心思,只不过缺了时机,你二次进宫来,身份有别,哀家自然抵触,可后来也想通了,皇帝是国家的地维天柱,是咱们的顶梁柱,咱们在后宫能过安逸繁荣的生活,全靠他在前头运筹帷幄,他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都该依着他。”
定柔敛衽福了一福:“臣妾明白了。”
太后有意无意望了望她的小腹,叹息道:“他专宠你,这绵延子嗣的重担便全系你一身,好好伏侍皇帝,再为他多生个皇子。玥儿在哀家这儿,你想看随时来看,同在一座宫,长在哪里都一样。”
定柔又施一施:“臣妾遵懿旨。”
差点没忍住说出真相。
皇帝傍晚回来的时候才听说,定柔正望着小摇床出神,皇帝携起她的手:“不是告诉你等我闲暇咱们一起去康宁殿吗,你怎么不听话,走,咱们去要回来,母后不能不讲理。”
定柔扯住他的腕,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夫君,我眼下确实有些顾不得玥儿了。”
皇帝踯躅着道:“我夜里还想守着你们呢,再说你想玥儿了怎么办?可儿想妹妹了怎办?”
定柔璀然一笑:“想了我就去康宁殿赖着啊,太后说了白日可以抱回来,反正又不远。”
皇帝觉得定柔纯属敬让母后,故意没心没肺的作样子,他还想一下朝就见到女儿呢。“母后那么凶,你天天去,不怕吗?”
定柔笑的爽朗:“都经历生死了,有甚怕的,再说你不晓得我修炼了一张厚脸皮,百刃不穿,便是多难听的话,我也一笑置之。”
皇帝弹了弹她脑门:“真是个光风霁月的娘子!”
后妃们这些日子很是郁闷,怀疑贵妃对太后灌了迷魂汤,怎地一夕间态度转换,难道就因为那小公主?
那日定省,贵妃早早到了,太后披发坐在妆镜前,贵妃竟握着篦子为太后梳发,两人含笑说着小儿趣事,犹如一对母女,贵妃挑了几样首饰,太后皆含笑点头,还赞:“只你生了一双巧手......”
众妃眼底直冒血。
夏去秋来,定柔妊娠四个月,腰身宽了一圈,小腹也凸起一点,为怕人看出来,时时穿着宽松的衣裙。
有故人归。
朱雀门外凤鸾仪仗簇拥着一辆舆车,皇帝领着妃嫔们相迎,鲛纱雪帐掀开,一位身着缂丝蔷薇大袖衫的女子走下来,羸弱的身躯若不胜衣,稀松的头发戴着假髻,绾成一个单刀半翻髻,簪着一套孔雀开屏攒珠簪,身姿典雅高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