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从前说的话意义深刻,生于膏粱锦绣之中的孩子,翠围珠绕,不免耽与旖旎安适,沉浸纸醉金迷,少了攻伐求取之心,丧了锐气锋气。
男儿身背家国社稷,经纬天下之大责,首要磨砺心志,锤炼其性。
璞玉不琢,不成美器。
修长的手指为她拢到耳后一缕碎发,他意味深长地道:“他生作男儿身,诞育帝皇之家,一出生就置身风口浪尖上,此行一为暂时避开这些尔虞我诈,二为修身养性,我不想再用母后锤炼我的方式,那样他会很痛苦,说不定还会生了叛逆,成为一个极端的人,我幼时曾一度恨极了母后。
我要让他到下民之中去,耳濡目染,自小养成朴实淳正,坚韧务实的性子,知节气,识五谷,勤四肢,而不是在宫中养尊处优,听那些千篇一律的圣贤文章,做闭目塞听的皇子。”
定柔两串泪顺着鼻梁滚落,凝视着十月怀胎的儿子,万般眷恋,哽噎问:“要去很久吗?什么时候走?有多远?我能常常见到他吗?”
皇帝伸臂拥住母子俩,心疼道:“本来要去很远,陇上土地肥沃,民风淳朴,是最好的地方。可我思来想去,不能让他离得我们太远,世事难料,万一哪天宫中有变,他也好及时回来,此事只有母后和四弟知道实情,我已拟了遗诏,一式两份,一份封存昌明殿,一份藏于大正殿“大公至正”的匾额后,一旦有不测三公和几位上卿即刻公告天下。”
是以孩儿就在京州,离京城百里外的端县,一个小村落。
一处青砖绿瓦的小宅。
名义上是田主,经营着几百亩旱田和水田,让他从鸿蒙之初就学着管理庶务。
他身边的人都布置好了,有武艺高强的暗卫四时蛰伏,有大内高手化妆成仆人不离左右,有医者守护,周围的佃农皆是安插的人,一旦有危机会倾尽全力保护他。
只是有一点,学堂离得很远,在十里地外的小镇上,要披星戴月步行,和民间的孩子一起读书,风里雨里,这是对他的考验。
婴儿睡得正香甜,皇帝轻轻吻着天庭饱满的小额头,眼底尽是慈爱和不舍:“不能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孩儿,孤单影只。我们争取每隔一段时日去探望他一次,不过不能去的太勤,我是地主公,你是地主娘子,我们在外经营生意。到八岁他的心性养成,届时再回来,公布他的身份,我亲自来教养他,传授治国之道,权谋之术。”
定柔泪水急掉,夫君为了我们母子几人呕心沥血筹谋,可谓良苦也。
时光匆匆,襁褓里的小皇子穿上香色蟒纹小袍,前囟一片乌油油的留发,被抱出屋子,虎头虎脑,一双明亮的眼珠如凝露流盼,看到什么都稀奇,含着小拳头咯咯咯,童声爽朗。
一天下来抱得几个奶母手臂酸困,活似个小秤砣。
也不曾生病不适,委实健壮。
本来定好了百天大的时候离开,等小宗晔身子壮实了再挪窝,但皇帝看着小妻子依旧憔悴的模样,望着孩儿的眼神痛如割肉,为怕她伤心,改到了半岁,半岁改八个月,八个月变十个月,直到耽搁到了一岁零三月。
小婴儿长成了垂髫小童子,长全了乳牙,早早戒了奶,胃口好,进膳香,活蹦乱跳精力旺盛,会喊娘亲和爹爹,小嘴时而蹦出让人捧腹的词汇。
皇帝自来奉行抱孙不抱子,不小心破忌了。
定柔打着养疴的旗号在行宫一养就是一年多,几乎忘了皇宫还有个春和殿,皇帝每日早出晚归,宗晔的保姆钦定了张嬷嬷的长女萝姑,极妥帖的人,做名义上的养母,安可和安玥偶尔来小住,宗晔换上朴素的小袍,皆说是萝姑的孩子。
两个女儿和小弟弟玩的欢乐,根本不计较是谁的孩子。
太后为避怀疑不曾来过,想念孙儿成疾,皇帝亲自画了像送去,太后赞说:“这眉毛、这鼻子嘴跟禝儿一个模子,是大贵之相,眼睛像他母亲。”
看完了塞进袖袋,一刻不敢离身。
暮春四月,皇帝终于在一个吉日下了命令,亲自抱着儿子哄拍睡,萝姑接过打着睡鼾的小稚子从行宫后门上了马车。抬着几个箱笼是定柔为孩儿缝纫的四季衣裳,能穿到八岁,就怕到时候尺寸不合适,她再改。
泪眼婆娑中,一行便衣簇拥着,从鼪鼯之径往城外驰去,一路有隐卫开道。
定柔望着马车消失的林荫小路,依偎在夫君怀里哭成了泪人。
皇帝的语声也是酸痛的:“等安顿下来我带你去。”
她摇摇头,别因为我这个不争气的娘,让孩儿置于险境。
我要让自己平安康健,天长地久守护我的夫君和孩儿,我再没有懦弱的资格。
秋后天冷了才回宫,晨起康宁殿请安,众妃望着气色红润如菡萏的贵妃娘娘,脸上光洁无瑕,腰身虽不及从前窈窕,可还是风情万种的。
心下顿时生牙。
太后板着脸坐在上首,望着定柔目光充满了恨意。
刚要跪,太后冷哼道:“你这金贵的身子哀家可受不起,别磕着碰着,皇帝又来数落。”说着,眼睫微微一动。
定柔坐着玫瑰椅,垂颔肃目:“臣妾知罪......”
太后痛心疾首:“八个月的皇儿就这么没了,哀家心里像剜了肉一般!你想看雪景,在宫里容不下么,撺掇皇帝带你去行宫,惯是个矫情的......”
当初肚子显怀的时候皇帝刻意让太医把妊期少记了一个月。
定柔默默听着,想着马车远去,泪水簌簌。
话说慕容府自贵妃怀上这一胎,上下欢天喜地,温氏时而进宫看望,观察怀相,回去喜滋滋对慕容槐说:“包管是个皇子,妾身不会看错。”
慕容槐不想女儿这么快又怀上,这下欣喜的不知所以,每日饭都添了一碗,望眼欲穿,掰着指头数日子,夜里念叨金贵的小外孙,慕容家的锦绣未来,外公恨不得再活二十年,看你登上大位,成为慕容一氏的坚强后盾,老朽死而无憾矣。
谁知不到日子传来早产夭折的噩耗,慕容槐当即向后一仰,没了意识,醒来悲痛欲绝,头发一夕间白了个透,大呼天不眷我慕容氏,天不眷......
大病了一场险些没挺过来,每日躺在榻椅里老泪纵横,药不肯吃,活了这般年纪,经受不起打击了。
皇帝吓得每日来探视,险些说出实话,想到多一个人知晓便多一分危险,话到口中咽了回去。
还好几番劝解之下,病情有了起色......
两年后,隆兴十六年,又是一年春来时。
京郊马场绿草盎然,平地茵茵如一望无垠的巨毯,新建了一个击鞠场,几位皇子已是束发玉立的少年,和宗室公卿的子弟比并球技,策马持杖,打的不亦乐乎。
阖宫妃嫔和一些外命妇也来了,草地四周建了观台,围了凉棚,一众衣香鬓影坐在里头观看,茶水果品,评头论足。
远处一角,女子一袭英姿飒爽的蹴鞠服,头戴软巾,特制的充气皮球在空中飞滚,手脚矫健,如舞似蹈,转花枝、流星赶月、小出尖、大出尖、落花流水、踢花心......让人眼花缭乱。
卫婕妤和一众女史也穿着蹴鞠服,叽叽喳喳围着她:“娘娘踢得真好!”
凉棚里,太后抱着雪肤花貌的小女孩喂点心,安玥公主已四岁学龄,头发梳着利落的鬏鬏,玲珑姌巧的小身段,日渐出落的水灵逼人,太后时时捧在手心儿怕摔了。
旁边的和淑太妃望着远处蹴鞠的女子,对太后道:“瞧贵妃,真像个孩子。”
太后转眸望去。
淑妃和德妃在另一个凉棚,听到这话不约而同朝蹴鞠的人群睨了个白眼。
还不是为了固宠投其所好!
忽闻得马蹄笃速,一阵风似的进了围场,正是皇帝来了。
下了马,将鞭子交给身后的侍卫,衣衫翩翩走过来,到绿毯中央驻足,目光望着一抹蹁跹的身影。
一个女史接过了球,对贵妃道:“娘娘,快看,陛下在看您呢。”
定柔里衣一层汗浆,大喘着,面颊热的几乎滴出血来。
四目一触,相视而笑。
第156章 相守夫妻,恩爱两不疑 ……
是日天朗气清, 惠风和畅。
锦罗玉衣,广袖高髻,衣妆楚楚, 翠绕珠围, 众妃和官眷们齐刷刷出了凉棚对皇帝敛衽行礼,同声念金安。
皇帝摆了摆手坐到高台的明黄御帐下, 今日穿的襕袍分外超群拔俗,铅白与月白二色参差, 织就出影青底釉的质感, 宽松的袖摆随风如凌波, 羽缎料子绘印水墨渲染的清泉石上流图案, 腰束白玉革带,轩昂的身姿丰神卓荦, 亦添了几分浩气英风。
娘子为他缝缉的新衣,还美美的给襄王炫耀了一番,小丫头做的衣服总是别出心裁, 风格独特,上身一衬瞬间年轻十多岁, 襄王也喜欢, 追着讨要, 求说让嫂子再做一件。
闺阁少女忍不住侧目, 纨扇遮面, 挡住了羞涩。
他一来, 底下敛声屏气, 人人都绷着三分小心,唯恐冲撞了天颜。
修长的手指端起茶,目光向四周扫一遍。
太子身着护心软甲, 面上戴着护具,领着二皇子宗晏、三皇子宗显与公卿子弟对阵,勒马挥杆,驱驰奔突。
六皇子宗旻和几个小的坐在马上持着木剑比划,内监牵着马缰,徐昭容和冯婉仪心惊胆战地在旁盯着,连连吩咐可别戳了眼。
安可与一众宗室女玩着毽子,清脆的笑声欢快如银铃。
安庆已是十六岁的婷婷少女,不久将要出降,与豆蔻年华的安和并肩端坐皇后身侧,端的仪态尔雅,羡慕地看着妹妹们洒脱恣意。
襄王和一群羽林上将巡视了一圈围场周围的布防,也驰马进来。
太后正与几个国公夫人闲叙,说着小玥儿玲珑乖巧,其中一位官夫人引来一位眉目如画的妙龄女子,对太后举荐:“这是侄女玉姿,年方及笄。”
太后细细打量一番,眉开眼笑地夸:“是个极标致的孩子。”
说着望向皇帝,只见那厢正凝视着草地中央,击鞠的小伙子们,太子身手远不及那些出类拔萃的公卿子弟,很快落了下风,饶是被让球,仍打的十分吃力,偏还气急败坏,举着球杖盛气凌人,隐隐传来辱骂之词。
皇帝刚毅的眉峰渐渐蹙了起来,五指握成了拳。
太后心下一紧,当着这么多双眼睛,天家的面子丢大了!
定柔踢的累了,解下鹿皮护腕接过宫女呈来手巾擦擦汗,端起温茶大灌几口,忽见远处惊人的一幕,太子持杆重击在一个少年身上,而后不知怎地不慎打在了对方马臀上,霎时四蹄大乱,迎头冲撞向太子的坐骑。
太子惊慌失措大喊着,仰面摔下了马,若不是羽林卫手快,及时冲上来勒住了缰绳,怕要被踩踏在蹄下。
淑妃心疼的肝胆欲裂,儿啊儿的哭叫着飞奔过去,一群宫女围着就要扶,正这时一个豆青釉的茶盏如闪电急迅,凌厉地在空中掠过,“啪”一声掷在淑妃手腕上,半盏倾出茶水烫了手背。
众人诧异地回眸看去,那“武器”是御帐飞出来的,皇帝不知何时站了起身,长身鹤立于阶上,龙颜大怒,冷声道:“谁准你们扶的!”
天子之怒如雷霆,在场的哗啦啦地伏身向地,连同羽林卫和襄王,乌压压如倾山倒海,只剩了太后和打瞌睡的安玥,小手揉着眼不明所以,还有那边角落一个捧着茶盏没反应过来的呆懵女子,望着夫君,下一刻脑子才转过弯来,学着众人的样子双膝贴了地。
齐声:“陛下息怒......”
淑妃和太子胆颤心惊,一丛宫女手脚都抖了起来,皇帝对太子的鄙夷道:“国朝男子十八岁及冠,你即将弱冠之年,还要个妇人扶!丢不丢人!”后面四个字加重了语气。
太子摘下面罩,畏惧又无措,磕道:“儿臣该死,请父皇息怒......”
皇帝问:“何故殴打于人!”
太子觳觫地道:“他使坏拿球杖绊儿子的马。”
身后跪着的公卿子弟长得眉清目秀,忙拱手解释道:“小臣没有,小臣敢用项上人头担保。”
皇帝睥睨着太子:“朕在这里一直瞧着你,怎地没看到他人绊你,分明是你技不如人,恼羞成愤,做出这下作的事来,身为储君,德行败坏!”
太子吓得舌头都不灵了,淑妃慌的大磕特磕,泪水涟涟地求道:“陛下息怒,都是臣妾的过错......”
皇帝指着太子:“给穆青致歉!”
下跪的几百上千人额头朝地不敢抬眼,心想,陛下如此不给太子脸面,诚然打心底不喜,怕是早晚要易储,不知哪位皇子会承继大统,得早些站营。
不过片刻间,思维已转了无数圈,皇后无子,贵妃无子,听闻一众皇子中徐昭容所生的皇六子宗旻最为出类拔萃,崇文馆的优异生,也最肖似陛下,当年诞生时太后还曾梦兆,有巨龙蜿蜒于宫殿上空,焉知不是未来的真命天子?
有人悄悄斜看宗旻,只见跪在一处,眉宇间果然颇有陛下的神韵,不过尚未束发的年纪,气宇轩昂,卓尔不群,果然是大贵之相。
太子万般不情愿地给那公卿子弟致了一声歉,语气带着不忿,皇帝却并没有解气,继续训斥着:“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你身为国之储君,皇长子,当着一干幼弟,就该对上恭敬孝悌,对下仁爱垂范,却全然不知作表率,竟与那斗筲之辈一般气量,你德行不贵!”
淑妃捏着帕子哭着,恐惧到了极处,就怕皇帝气头上说出德不配位的话来。
襄王起身来劝:“臣弟请愿,这些混小子们在一处,血气方刚,难免有个龃龉,前头打后头和,望求陛下原谅,饶恕了太子这一次罢。”
太后也忙不迭求情。
皇帝扫了一眼人群,又瞥了瞥远处一个姌巧的身影,已跪了多时,于是长舒一口气道:“罢了。”
挥挥袍袖,不耐烦地对母子二人:“跪安吧,回去面壁反省。”
“遵旨.......”淑妃凝噎着,下意识地去扶儿子,伸臂伸出一半方想起来,赶紧缩了回去,太子一条腿微微瘸着,蹒跚离去,背影透出两分不服气来,淑妃紧追慢撵,嘴里叫着儿啊儿。
皇帝暗自切齿,便是不指望他肩扛社稷,也不能是这般不成器的!
襄王见状,忙转移心念,笑打趣道:“臣弟今日说什么也要跟您对战一个回合,都多长时间没有与咱们这些人打球了,如今怕是球技都生疏了,哥从前也曾打遍无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