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 慕容府多了一股小清流。
下人们都以为这四少奶奶出身低微,穷乡僻壤来的,高攀上如此权贵豪门, 又被四少爷所不喜, 新婚之夜不曾圆房,必然战战兢兢的过日子。谁知, 恰恰相反,这位刚及笄岁, 青杏儿般稚嫩的小丫头, 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惯是有手段的。
第一被收服是老爷和太太。
怎么收服的呢, 对温氏,她毕恭毕敬, 奉若神明,每每晨昏定省训话的时候,站的端端正正, 一副婆母的话是天条、是圣旨,十分受教样子, 完了还虔诚地恭维一句:“母亲说的甚是, 儿媳深以为然。”
本来温氏觉得她白衣寒门出来的, 粗鄙世俗, 见识浅薄, 配不上康儿的, 不料落落大方, 工诗善词,气质做派莫不是大家闺秀的典则俊雅。盘账算筹手到拈来,当家理纪百事皆通, 竟半点不似贫寒人家出身的。
温氏本想着,自个作为国公府的女主人,贵妃的亲娘,自然要摆出婆母和一品夫人的款儿,给这个新儿媳立一立规矩,叫她服帖顺从,哪曾想是个如此识大体的,一张巧嘴吐字含芳,说出的话娓娓动听,让她一个饱经世事的挑不出丁点毛病来。
有时在一处闲话时,也不忌讳,谈笑风生逗婆母开心,一言一句拿捏的恰到好处,又时而感慨深宅大院,孩儿众多,母亲苦熬的如何不易,说的温氏潸然泪下,只拿她当作了心肝儿知己一般。
至于慕容槐,那就更简单了,夜里定省,亲力亲为伏侍两位老人洗漱,见到公公脚指甲长了,挽起袖子就下手,闹得慕容槐老脸直挂不住,忙着缩脚。
她便委屈地说:“父亲是嫌弃儿媳笨手笨脚么,四少爷是您的亲骨肉,我们夫妻一体,儿媳也该是您的骨肉才是,以后三病两灾,要将儿媳撇成外人了不成。”
她本就年纪小,拿来做孙女都不为过,这般懂事孝顺,慕容槐十分不好意思地伸脚,心想,我生了八个女儿,还没一个给我剪过脚指甲的,十五到是说过,可从没兑现过。
有了二老庇护,后面的就易攻克了,对叔伯婶娘她见人就搀扶,如沐春风,未语人先笑,直如许久未见的至亲,对平辈和睦敬让,对小辈温煦可亲,对奴仆严气正性,赏罚分明。
一个月不到,上下莫不认可了她。
人皆说,这个四少奶奶与前头的虽模样像,性子可差了十万八千里,先尹氏少奶奶温和敦厚,自来被太太所不喜,成亲六年,处处忍让,却也没人说道一句好。
乖乖,前头那个六年没做到的事,这个只用几天就做到了,奇,人才也!
只有王氏不忿,看着公婆偏心眼儿,心里直如生牙,暗地骂姓姚分明是个小妖精,这厢到处散恶语诋毁,不成想小妖精不但不气,反而带了礼品来芙蓉小筑,进门便一阵笑,问:“那个促狭的给我取的诨名啊,姐姐,你好坏啊。”
王氏正喝着茶,直接一口呛在了喉咙。
小妖精赶紧过来拍背,一口一个姐姐长,姐姐短,叫了一箩筐,王氏呛咳着提醒她:“咱们是妯娌,得叫嫂子。”
小妖精立刻打头:“哎呀哎呀,瞧我这迷糊劲,见到嫂子这般爽利的人儿,就像见到了家里的亲姐,一时口误了,该打,该打。”
毫不客气地坐下来,侃侃诉说一番家业兴旺大道理,和生财,和生福,和生祥,小嘴滔滔了一个半时辰,王氏的儿子是嫡长孙,日后继承家业的,阿弥陀佛,当是越兴盛越好。
于是,被绕进去了,脑子大大地洗了。
然后,再不曾下绊子。
各院节庆寿诞,礼尚往来,张罗的无不井井有条,四叔和五叔感慨,康哥儿可有人约束着了。
见到散值回来的慕容康,直接拿出了长辈的威严,训诫说:“对你媳妇好点,那是个好孩子。”
慕容康穿着官袍,这才意识到被人套路了。
于是急匆匆飞奔回琉璃小筑,将正在噼里啪啦算盘的新妇一把携起,往院外拖,推到阶下,险些摔了,恶狠狠地说:“你笼络我家人作何!你什么目的?敢跟我玩心计是不是!不用两年,现在就给我走!”
对慕容康她自然也有策略,开诚布公,含泪道:“慕容大人,你堂堂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为何将人想的这般龌龊,我是在你家投毒了?还是搬弄是非了?”
吸吸鼻子,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低泣道:“我姚四喜过每一天都尽心尽力,爹娘生养一遭不易,绝不枉度了,你家高门大户,人口这么多,难免肘腋生臊膻。我一介寒门女子要过的安稳,不被人欺负,自然得下些苦功,便是只有两年,也是七百多天,我想生活的有体面,有错吗?”
慕容康哑口无言。
他自小舌拙,这下像笨鸭子遇到了百灵鸟。
人家能把不是道理说成道理,他却对道和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反正不过二载光阴,由着她闹腾罢。
深秋落叶黄。
四喜从廊下过来,见各院的妇人一股脑往前厅奔,一边捂着发髻不敢跑歪了,她好奇问出了什么事,王氏喜滋滋地说:“你快换件周正的衣裳,贵妃娘娘回来了,小驾仪仗已进了前街,咱们都去前头相迎。”
四喜心下一震,急促地跳了起来。
贵妃娘娘,慕容府的大靠山,当今枕边的红人。
慕容府前人群耸立,四喜是家妇,不敢挤到男人前头去。
隔着衣角缝隙窥望,遥见红罗五彩华盖由远而近,一对凤翣大扇,两对雀羽扇,明金甲的羽林持着长戟,端的是壁垒森严,一行宫娥提着香斗、漱盂、内监执着拂尘,前簇后拥着一辆翟车,车上的金銮铃行走间微声响。
男人们拱手,女人们敛衽,齐声念:“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四喜忍不住好奇,听下头的婆子们闲嘴说,这位十一小姐生来不凡,是一等一的美貌,若不然怎会做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娘娘。
“快免礼,以后本宫回家,不用倾家来相迎,也不用这些繁文缛节。”说话间,一行衣香鬓影已到了门前,四喜垂颔肃目,听到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透着霁月般温和。
四喜自小长于杂货铺,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她凭直觉断定这是个好脾性的人儿。
迤逦步入燕禧堂,总算有幸目睹了真容。
与公爹并坐上首,隔着一张乌木夔龙捧寿的长案,婆母也是一脸恭敬,那个声音说:“本宫来看望新嫂嫂。”言语间毫无架子。
四喜感觉紧张的脑子不听使唤了,忐忑地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口说金安,明显感觉上座的两道目光打量着她,这下愈发汗不敢出,气不敢喘。
只闻得那厢轻轻一笑:“嫂嫂,莫要紧张,我是十一妹呀。”
这一声清脆甜静的嫂嫂,四喜恍觉在哪里听过,鬼使神差地抬眸,只见上座的女子一袭粉萏色四合云大袖衫,袖摆纤落雾觳,曳着纱帛,内穿茶色缠枝花藤抹胸襦裙,梳着堕倭髻,淡颦长蛾,眉目如画,唇边浅浅的笑意。
四喜怔了一下,心道果然是世所少见的美人!
几个小姑已见过,先前觉得婆母徐娘半老,生出的女儿也个个姿色不俗,除了六妹略显迟暮。却不想一母所出,竟有如此超凡脱俗的,将姊妹们衬托成了蒲柳。
定柔望着新嫂嫂,果然如夫君所说,模样神韵皆肖似的人儿,造物竟是如此奇妙!
不等四喜开门,定柔起身拉住她的一只手,四喜吓了一跳,定柔对父母说:“本宫想和嫂嫂说会儿梯己话,就不陪各位长辈了。”
稍后两手相挽,一路出了后厅门,到了游廊外,四喜感觉女子的手比她的小了很多,滑腻柔软,手感极是美妙。引着她走了一段,吩咐宫女不用跟随。
定柔的裙摆曳在地上,走路笨重,干脆弯身提起,露出一双花软缎珍珠缀金线菊的小鞋,快走了几步,一气到了转折处,这才牵着四喜坐下。
四喜诚惶诚恐,定柔干脆拉住了她另一只手,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用歉疚的语气说:“对不住,让你来做替身,我晓得有多委屈,我哥哥是至情至性的人,未必会接受。”
四喜用一惯的奉承说:“娘娘折煞奴家了,这样好的人家,奴家不觉委屈。”
定柔紧了紧她的手,笑道:“你不用跟我如此说话的,真的,哥哥是我的救命恩人,只要对他好的事,我肝脑涂地。”
四喜望着女子近在迟尺的脸,气息中没有胭脂的气味,衣衫摩挲间淡淡的幽香。
定柔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叶形香包,坠着紫晶攒心梅花络子,她道:“这是我亲手做的,也不知你喜爱什么花样。”
四喜接过来,正要再奉承,心想只要有了这个最大的靠山做后盾,以后更无人敢欺她。
刚要启唇定柔便打断她,殷殷道:“当我请求你,不管我哥哥说出多绝情的话,你都不要离开他,不要让他孤单影只,活得那么悲凉,这些年他太苦太苦了。”
说着,双目噙了泪。
四喜心头忽而被什么钝物锥了一下,疼的让她竟一口气喘不上来,久久无法平复。
坐了一会儿,一个内监衣裳的来报:“娘娘,宫里让您速速回去,有事。”
定柔拭去泪,起身寒暄了几句,放下裙摆,告辞离去。
四喜望着那姌巧玲珑的身影,一时陷入莫名的沉思中。
定柔乘舆离开慕容府,仪仗却绕道去了瑞山行宫,她便知道是晔儿有事了,皇帝果然在行宫等她,已换号了朴素的襕袍,对她说:“快更衣,晔儿发烧出疹了。”
第163章 关于成长 自小熏陶的抠门……
快马加鞭, 一路扬起滚滚尘烟,定柔一颗心悬在半空,只恨不得肋生双翼, 皇帝唯恐她坠马, 半路换成了一骑。
赶到乡下已是日暮,萝姑和两个女仆守在炕边, 满脸焦灼和忧惧。
只见稚儿躺在那里,枕着祥云纹小枕头, 盖着缎面小被子, 一线一絮皆是亲娘缝缉出来的, 小脸蛋烧得红红的, 人事不省,定柔一见儿子就咽中一酸, 扑上去握住胖胖的小手,哽噎不成声:“晔儿......”
做了母亲以后她才知道这一路的艰辛,生儿不易, 育儿更不易,三个骨肉但凡有个头疼脑热, 做娘的揪心的难受, 恨不能以身相替了。
小儿睡梦中睫毛动了动, 是有两分意识的, 小嘴紧紧闭着, 丰厚饱满, 弧度俏皮, 独有阳刚的气质,契合了父母的优点。
萝姑跪地哭禀:“这几日小殿下总没什么精神,食欲也不好, 奴婢就觉得不对劲,症状不出来,大夫们也不敢乱用药,昨儿一天不肯起床,总说困,果然半夜就烧起来了,强灌了一盏药吐了大半,也没退下来。”
定柔的泪不停地滚出眼眶,摸着烫手的额头,心如刀绞,这个孩子许是养在外头,不能日日相见,她心中总免不了亏欠,是以比对两个女儿更多了爱惜,皇帝还抱怨她重儿轻女。
两个医者是皇帝从民间千挑万选的儿科圣手,常守在身边,伏在地上禀报这次发病的原因,小殿下一向贵体康健,偶有小恙,也跑跑跳跳,不过一两日就痊愈了。此次乃是幼儿急疹,又处在换季的当口,时疾兴起,才发作了出来。
只是意识不醒,无法进汤药,可惜乡下简陋,来不及炼制成药丸。
皇帝让他们起来,将脉案拟出来,稍后有专攻儿科的太医来会诊,会带来御药房的成药。
然后也坐到炕沿,摸着儿子头顶的发,满目疼爱。
夜里,小儿含了药丸睡得沉了,额头还热着。
皇帝和定柔一人一边和衣侧卧,困得眼皮酸涩,谁也不敢睡,隔一刻钟便要摸一摸小额头,生怕一个眨眼,晔儿有性命之虞。
定柔将被子盖在男人身上,低声说:“你快睡吧,没几个时辰要上朝了,不养精神,路上我怎么放心。”
男人只说没事,孩子也是他殷殷期盼的寄望。
定柔再三催促,甚至发了脾气,男人不得不妥协,亲了亲儿子的鼻梁,又盯了一会儿,挨着阖目睡去,夜里渐凉了,定柔为他掩了掩被角。
到了第三天病况才有好转,小宗晔的烧减退了些,意识也清醒了,额头和后背、腋下生了密麻麻的红疹子,医者说,这是毒火发散出来了,不出几日就会好。
定柔端着鱼粥喂,小宗晔口中焦苦,强撑着进了几口,还是疲倦的厉害,被母亲抱入怀,枕着手臂睡了一天。
这场病来的凶险,待康复已是十天后,穿上母亲新做的小鞋子下了地,小脸明显瘦了一圈,喝药喝的怕了,感觉身上力气不及从前,与萝姑的儿子衡哥儿扳手腕不敌,很是懊恼。
定柔劝他,待养几日就好了。皇帝来了见到儿子郁闷的小模样,问清缘由,出了个坏主意,让他扎马步,一来强身健体,二来锤炼意志。
正在厨房和萝姑一起切菜的孩子娘听到这个,隔窗扔了孩子爹一个白眼,这个坏爹!
小宗晔信以为然,当即学着父亲的示范,往庭中一站,有模有样扎了起来,小身躯如松如柏,没一会儿腿脚酸困,绷不住了,偏还倔强地强撑着,十分滑稽。
皇帝也不严格约束他,只说徐徐渐进,以线香为时,每日递加,待练好了,爹爹送一个弩机,很有趣的东西。
小宗晔听这名字就觉是有趣的玩艺,追问是什么。
皇帝神秘地道:“武器,青铜制的,小巧轻便,扣动可以射出小箭,防身最好,不可乱用伤人。”
小宗晔眼珠光彩盈盈,乌溜溜地幻想着,生了憧憬。
皇帝很满意儿子的表情,未来之君不应该是个只会读书的文儒,当习一些武,胸有胆略,才是顶天立地的儿郎。
可惜他的三个大哥哥无一个能体谅这般用心的。
这一次来住的时日长,宫里放消息说贵妃染了妇人病,养在行宫,用温泉疗养,定柔便安心守着儿子。
皇帝想过把两个女儿也接来,与弟弟培养感情,但思量之下,还是作罢了,安可沉稳,安玥还小,正是口无遮拦的时候,不能因小失大。
人生就是这样无法两全,为了把晔儿锤炼成明君,就不得不作出牺牲。
这一日晨起细雨霏霏,山间白汽飞腾,分不清是云还是雾。
至午后云收雨霁,大道上的泥泞晒了一会儿便干了,小宗晔脸上的疹子全没了踪影,又活蹦乱跳起来。午睡醒了,定柔做了点心给他吃,母子俩吃完了出来,沿着阡陌小路散步。
走了好远,小宗晔看到一块田垄刚收割了黄豆,想是秋收的晚了,炸了壳,遗落下很多豆子,散落在泥土中,经过一场雨水,涨得变大,有些已长了青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