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诗中说粒粒皆辛苦,便对母亲说要去拾豆子,捡回去还能煮饭吃。
定柔看儿子如此惜物,心生欣慰,孩子爹一番苦心初见成效。
胖胖的小手一粒粒捏着,指甲沾了泥,小脸汗水滴答,母子俩没一会儿拾了满满两大捧,揣在手帕里,正这时马蹄声大作,正是孩子爹来了。
皇帝远远看到妻儿,下了马奔过来,见到捡了很多黄橙橙的豆子,颇觉惊奇,也弯腰下来捡,一家三口忙的不亦乐乎。
待捡完了,除却被定柔收走当了豆芽菜的,竟有一小布兜,皇帝一掂量,足有三两重,这若是每块田都这样遗落,那天下将丢弃多少口粮?
他深觉国朝弊病颇多,以后四时节气秋收冬藏,当有规章制度才是。
对儿子苦口婆心一番,小宗晔便记在了心里。
回去的路上,一家三口的身影映着落日余晖,心情舒畅,步履缓慢,皇帝干脆将儿子扛到了肩上,一路又追又撵,戏弄孩子娘,爽朗的笑声在田间回荡......
若干年后,金龙宝座上的永熙皇帝允文允武,生平最奉行节俭,每餐膳食只进三菜一汤,碗中米粒要吃的干干净净,决不许浪费。一只狼毫朱批笔用了五年,后宫为节省用度只纳一后一妃,且严令不得骄奢淫逸,褪下朝服便换上了粗布襕袍,事事以身作则。
举国因他刮起一阵节俭风。
每逢万寿节这一日,前代皇帝,包括他老子爹,无不是佳肴美馔,琼浆玉液大宴群臣,他却带着文武众卿吃“忆苦饭”。
红薯饭,南瓜浆水粥,野菜团子,大寿星开宴前先叹息一番“哀民生之多艰”,然后笑对众卿说管够啊,放开肚皮吃。
说罢,拿起御桌上的菜团子大快朵颐,吃的甚香,不一会儿三个下肚,百官见此状,不得不效仿,糙米粗粮如沙砾一般的口感,吞咽艰难,还得做出和皇帝一样,很香很好吃啊。
有些肠胃不耐受的,回去害了便秘。
宫侍奴婢一而再裁剪,省下来的用度用以兴修水利,开设义学堂,凡人子皆可入学,免学资,赠笔墨书本。经过元和、隆兴、永熙三朝,天下终成景熙昌明之盛世。
这都是后话了。
***
这一年冬至节。
皇帝下了朝带领百官入太庙祭祀,众妃来康宁殿请安,安玥公主刚过了五岁的生日,雪肤花貌,模样娇憨,窝在太后怀里撒娇,太后怜爱的恨不得掏心挖肝。
定柔含笑嗔怪:“玥儿,不许累着皇祖母。”
安玥俏美的小嘴一噘,扮了个鬼脸。太后捧住小脸,对着额头大亲了一口,下座的淑妃见了,斜睨了个白眼,又瞥一瞥贵妃,心想:
“再如何会讨太后欢心也是个不中用的丫头片子,等本宫如今忍了你们,将来我儿上了位,你们还不是我手心的蚂蚱。”
姓慕容的小妖精,叫你尝尝人彘的滋味。
皇后入冬犯了热咳,捂着帕子极力忍着,经过这几年她越显迟暮,心性也豁朗了许多,曹岳氏经过御医苦心诊治,终于枯木逢春,虽说腿脚不灵活,但起码不是活死人了,她也痛定思痛,从假贤惠变成了真贤惠。
太后见她病了,道:“年底事务繁重,贵妃也进宫几年了,不如让她和淑妃分担一些。”
皇后谢恩道:“臣妾正有此意。”
知定柔的性子,特地给了不得罪人的账目支出总结,整整三十册堆成半人的账本,对算术略通的定柔顿时傻眼,这个她算一年也算不完啊!
皇帝从太庙回来,穿着衮冕,戴着十二硫冠,下了舆辇,步入春和殿,定柔正在桌边抱着算盘和几个司籍司册女官苦算,愁云惨淡甚苦恼。
皇帝很惊奇,一边宫娥伺候皇帝换上常服,一边太监鱼贯而进往西配殿摆午膳,皇帝沐浴过出来,喊定柔进膳。
那厢满头大汗地说:“你自个先用罢,我心焦,吃不下。”
皇帝走进一边进膳一边奇特地注视这个小女子,他自小记忆超群不经意也能跟着心算,心中暗暗好笑她竟不通算术,十次竟有六次错误,在一次定柔说“一千三百八十二两四钱”后忍不住纠正她“错了,是一千三百五十九两二钱”。
定柔差点跳起来,自己辛苦扒拉算珠竟抵不过他谈笑间的心算,不由扶额悲伤,终于在又错错错之后,懊恼的恨不得撞墙。
皇帝见状,漱了口过来坐到她身边,抢过算盘和账册,几个女官吓得就要跪倒。
皇帝冷着脸吩咐她们:“出去缄言!”
女官们曲膝应喏。
接下来一手翻账一手飞快地拨拉,速度直看的众人眼花缭乱,崇拜之情溢于表,定柔想帮忙翻个页都插不上手,皇帝一目十行,估计都会嫌她慢,三十册不过两个半时辰便完了,还把定柔苦苦算了半日的一册纠正了错误。
她想起有人对她说过,陛下是他所见过的人中珠算最好的。
那些仿佛很遥远的时光,像是前世。
那个人只剩了模糊的光晕。
女官们捧着册走到宫墙巷道,惊叹说:“这些皇后娘娘要算十来天啊,还要我等在旁作小计,陛下不用半日就做完了,当真厉害!叹为观止啊!”
另一个说:“陛下每天多少国事机要在脑子里转,自不是咱们后宫妇人能比的。”
晚上,散了一个议会回到春和殿,宫娥说贵妃安寝了,皇帝气不打一处来,这过河拆桥的小妮子!
洗干净进了寝室,刚要脱靴,一只娇滴滴的“猫儿”忽然从床帐里钻出来,对着脖颈就是一顿啃,软香的手臂锁在自己腰身上,“夫君,你太了不起了!我......崇拜死你了......今夜我......我......来伏侍你......”
皇帝故意问她:“怎么伏侍?”
小猫脸蛋子红的像着了火,说:“哎呀,就是......就是......”她指了指自己,又竖起食指比出一个“上”。
皇帝仍然装作没听懂:“什么意思呀?”
小猫头快低到胸腔里了:“那个......那个......就是你给我看的那个书上画的那样啊......不能总让你辛苦啊......我也应该出力......才是......”
皇帝很淡定地摇头:“不辛苦,我一见到你就浑身是力,用都用不完。”
小猫臊的快晕过去了:“你不是老说白天上朝眼皮子发粘吗,许是......夜里耗损太多......”话刚说完就被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掉了个,大老虎兽性大发,要即刻把小猫生吞活剥。
小猫被压的喘不过气,大老虎说:“我不喜欢被支配,主动权要一直在自己手里,才能把握战役的胜利。”
“轻点......”
“说,谁教你的算盘?”
“我......”
“算了,以后你别揽这种事了。”
“对了,你算账那么快,为什么不把后宫的事包揽起来,效率啊。”
“我都做了,要皇后干什么?”
第二日,早早上朝走了,张嬷嬷见帐帷里没动静,心想今天不是给太后请安的日子,不如让娘娘多眠会子。
日头上了三竿还不见动静,张嬷嬷只好去叫,掀开鲛纱雪帐,被窝里一个小山包鼓的高高的,张嬷嬷不由去翻,锦被却拽不动,张嬷嬷笑嗔道:“娘娘,不能赖床了,一会儿陛下该回来用午膳了。”
生拉硬扯才把锦被薅出一条缝,顿时吓傻了。
走出外殿,一张老脸布着红,对尚衣女史说:“快找领子高的衣服来,对外就说娘娘偶感小恙,今儿可不能出去见人了。”
何嬷嬷讶异:“怎地了?”
张嬷嬷的老脸愈发红:“想是陛下昨夜......昨夜没怜香惜玉,娘娘颈子上全是.....红痕印子......没一片好肉了......”
第164章 进献西域美人 今日璇玑殿……
数九大寒天, 昨夜风雪交加,吹的树枝哔啵响,晨起大晴, 碧瓦朱檐覆盖厚厚的白, 小厮们拿着雪铲和竹扫帚扫的热火朝天。
年关将近,新旧交替, 廊下挂了彩绢花灯,树枝上也张灯结彩, 人人脸上洋溢着过年的喜气。
四喜穿着一袭白鼠毛滚边的紫花地丁掩妗小袄, 戴着暖袖, 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 锦彩堆秀的衣裳怎么穿都精致,一上身衬托的脸儿俏美, 乳脂般的肌肤嫩的可以掐出汁儿来。
从月洞门进来去了书房,身后丫鬟提着食盒,慕容康今日休沐。
“大人, 用早饭罢,今日天冷, 厨房煮了针菜鸡脚汤, 是你们淮扬菜。”褪下暖袖, 一张小脸冻的发凉, 打开食盒将饭菜摆进托盘, 端到书桌上。
慕容康正坐着看公文, 如今官位高了, 管着几个部司,每日忙不暇接,他到希望自己忙起来, 无暇去想那些仇恨纷扰。
四喜来了近半年,回到琉璃小筑一直以女管家自居,不曾越雷池一步,时日长了,慕容康一介儿郎,也不与个小姑娘过不去,二人生出几分友谊来。
放下公文,端起紫米粥吃了起来,夹了一筷腌笋尖,四喜托腮俯在桌板上,打量着吃相,笑打趣他:“大人,您也是神采英发的长相,年纪也算不得多大,作甚要留络腮胡啊,都进到粥里了,剃一剃罢。”
慕容大口咕噜着,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没大没小的!
四喜已摸透了他的脾性,找到了攻略的生门,私下时,常常插科打诨,说着市井的风闻趣事,或寻着各种诙谐的话头逗他开心,偏慕容康是个冰山,不苟言笑,却也不气不恼,只随意“嗯”一声。
四喜已觉进步很大,愈发起劲。
望着那清隽沉郁的脸庞,鼻梁高挺,眉目端正,眼底隐藏着刻骨的伤痛,这是个襟怀洒落,世间少有的至情至性的男儿!
四喜忽觉心口一阵急促,如藏了一只逃窜的小鹿,摸了摸自己的脸蛋,竟是烫的。
最近好像总是这样。
这......这是......怎么回事?
吃罢了饭,丫鬟收走了馔具,慕容康漱了口,继续拿起了公文。屋中几个熏炉炭烧的正热,四喜这会子也无聊,搬了个交椅,坐到书桌边,就着小碟子磕瓜子。
慕容康听着那咯嘣咯嘣的声音,气道:“回你屋吃去。”
四喜耍赖:“就不,外头冷的很,我指头都冻了,这里暖和,我一个人在屋里闷得慌,不如陪你坐坐。”
慕容康继续撵:“你陪我一个大男人作甚,若实在闲不如去别院,找她们赌书作诗去,别在这儿烦我。”
四喜扮了个鬼脸,笑道:“你懂得,我肚子里没几两墨水,人前糊弄几句还行,若较起真来,可要了血命,我可不去丢人了哈。”
她笑的时候唇儿一咧,露出一对小小的虎牙,光洁如玉,笑颜灿漫可爱,慕容康没由来地怔了一霎,槁木般的心猛地被什么触了一下,一个念头想着,思绾没有虎牙。
四喜继续说着胡子,盯着他求道:“你就剃了罢,让我看看你没胡子的样子,以后再蓄起来不就行了。”
慕容康眉头皱着,不耐烦道:“回你屋子去,别在这儿烦我。”
四喜哼一声:“小气的男人!不就是几根胡子么,至于嘛!”
“几根?”慕容康莫名斗起嘴来。
四喜如壮士断腕地道:“怎么样,你若肯剃光胡子,我把头发剪光给你看。”
慕容康被她激的哭笑不得,又觉跟一个青涩的小姑娘计较,失了风度,便任由她说,偏那厢不依不饶,他实在烦了,耐着性子说了一句:“我胡子硬,硌刀子,越剃越长。”
没想到四喜来了一句:“无事,用剪刀剪短了,我拿裁眉的小镊子给你拔拔,去了根,这样就窜的慢了。”
此话说完,慕容康整个人一僵,心头顿时疼的如乱刀凌剐,不可置信地望着她,眼眶火烧一般,眼前浮现一对恩爱的新婚伉俪,你侬我侬,难分难舍。
......
“夫君,怎么了?”
“我这腮边一搁夜就刺哄哄的,我怎么会有络腮胡啊,爹没有,几位叔父也没有,两位哥哥也没有,就我一个劲长,搞得我像个粗人鲁汉似的,你说气不气人!”
女子一阵笑:“我拿裁眉的小镊子给你拔拔,去了根,这样就窜的慢了。”
......
眼角汩汩滑下热液,行行男儿泪,死死咬着牙,只恨不得将什么人生吞活剥,四喜吓傻了,不知说错什么了。
慕容康嘴唇抖着,指门:“滚出去。”
四喜瞧着他的样子,不由也心酸起来,不敢再扰他,急急提着裙摆奔出去,关上了门扇。
四壁寂静的书房,男人双臂抱头伏在书桌上,泪水湿了袍袖,双肩急颤。
思绾,活着是如此煎熬。
你为何不到我梦里来了?你去了哪里......
我曾起誓要手刃他所爱,让他终身暗无天日,可如今,那个人是妹妹,我怎么下得了手,便是身化齑粉,也无法伤害至亲,我该如何?
***
雪化冰消,隆兴十七年的春天来得早,也短,三月末便热了起来,每日骄阳如火,白日定柔嫌热,不爱出去走动,窝在内殿看词赋。
今日高昌国来朝谒,璇玑殿国宴,皇帝一天都在忙碌。
午后小寐了会儿,安可去了学堂,起来被宫女围着盥漱,月笙和两个嬷嬷急急进来,欲言又止,还是月笙先说了出来:“娘娘,高昌国进献了一位公主,宫里都传开了,生的极妖艳。”
定柔对着铜镜垂散着一头乌瀑,司饰女官握着鸾篦梳发,刚睡醒,意识还是迟钝的,她想了想才明白了,有外臣送美人给夫君,漫不经心地说:“我夫君不会收的。”
我们之间,若连这点子信任都没有,还谈什么心心相印,相携到老。
月笙三人面面相觑,贵妃娘娘得宠久了,完全意识不到危机,在后宫这地方百花争春,被夺了宠爱是咄嗟之间的事。何嬷嬷不忍地道:“已经收进后宫了!他们说陛下筵席上亲口下旨封了美人的位份,赐了惠露馆,还未入幸就这般破例,这势头不可想象。”
定柔惊得恍惚了一阵,他......
张嬷嬷一生在这里见惯了荣辱沉浮,自来宫禁深宫,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谆谆道:“娘娘,您得拿出手段来,不能叫人把陛下夺走了,您毕竟不是芳华年月的妙龄女子了,听闻这位胡姬美貌非常,您不得不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