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槐一介儒生,凡事最怕一个理字,脸上有些挂不住。
李氏观察着面色,趁机道:“您给自家闺女说说,把孩儿还给老身罢,就当老身求您了,咱们不说远的近的,好歹是没出五服的亲戚罢。”
慕容槐是文儒,但不是傻子,去宫里问皇帝要人,他没这胆子,上次家里一顿不愉快,十一心生芥蒂,闹不好让她彻底恨上了父亲。
于是为难道:“老夫虽同情你,奈何力不从心,那孩子姓的是皇家的姓,入了皇室宗牒,老夫去讨,名不正言不顺。二则,她皇女之名,身份贵重,老夫不敢僭越,还请自想法子罢。”
说罢,客气了两句,转身被小厮扶着,走了。
李氏这一仗势在必得,也不是没有到宫里去的准备,当下出了慕容府,坐上马车回家更换了诰命服。
温氏在家中眼皮直跳,吩咐人去给十一送信,好叫有个准备,别被这两只狗咬了。
第166章 古代抚养权争夺现场2(加更)^……
安可现在课业紧张, 除了主修经史子集之外,兼习女四书四德,每夜还要在灯下临摹簪花小楷。又因她偏爱瑶琴, 贴身宫女背着琴囊不离身, 稍有空暇便平心静气坐下来轻拢慢捻①,气质也涵养的从容秀雅, 颇有林下之风。每日早出晚归乘舆来往于汀兰学堂,极是用功, 几乎无需定柔操心, 越是大了越是明事理。
到是安玥, 刚入学不久, 性子有些骄纵,吃糖太多长了蛀牙, 被太后溺爱的说不得半句逆耳的话,让定柔有些头疼。
系着围裙忙碌午间的膳食,让何嬷嬷盯着小厨房的炖汤, 自己打开盖子,糟卤鹅掌出瓮了, 难得三个孩子都爱吃的, 将一瓮封好, 稍后悄悄让人送去乡下给晔儿。
皇帝今日有一个紧要的廷议, 去了中书, 一众宰执和六部尚书皆在, 传了话让她们先用膳, 会回来晚一些,如果忙的实在走不开,就在昌明殿进了。
小洛子忽然进来:“娘娘, 宫门口有楚国夫人派来的小厮,让递个信给您,他说......陆家......”
定柔听罢,顿时花容变色。
还未等反应,有蓝袍内监来请,太后口谕,贵妃速至康宁殿。
定柔心跳骤快,搓着手想,来者不善,来者不善......
与太后的关系好不容易缓和,她们来闹,岂非打回原形去,说不准还会让太后更厌恶了。思维急转,却因事发突然,一时想不出应对的策略。
陆李氏连襁褓中的小婴儿都不怜惜,如今怎会突生眷恋?还是她有旁的目的?孩儿诞下来到现在都不晓得亲生祖父母什么模样,近在一座城,多可悲。
匆匆更换了衣裳,坐上肩舆去了康宁殿。
太后端坐引枕榻,底下玫瑰椅一对母女含悲抽泣,李氏泪汪汪地说:“臣妇知道不该来,可实在想念孙女,求太后看在我儿为国捐躯的份上,让孤女认祖归宗罢。”
太后掐着菩珠,极力掩饰尴尬,亲奶奶和后奶奶,可不尴尬么,是以一时思虑不语。
望着母女俩,腹诽:“这算什么事?安可进宫的时候还不到两岁,入了皇室宗谱,赐了封号,昭告天下为序齿皇五女,食邑与其他皇女同等,禝儿真真是拿来如亲生一般的对待。哀家想着,禝儿能做好后父,我白韫之难道做不好继祖母?对那孩子,但凡皇女们有的赏赐份例,从没少了缺了,日常见了也和蔼客气,当一声皇祖母。
长到七岁了,出落得仪态尔雅,知书达理,你们陆家半路来讨,这不是现摘了桃子,坐享其成么!”
陆绍茹也双眼红红地哭道:“我娘孤苦伶仃,生无可恋,求太后慈爱体恤,让孩儿认祖归宗罢,到她生父的坟前敬一炷香。”
太后轻咳了一声。
纵有满腹鄙夷,却苦于无法说出口,血溶于水,人家才是根正苗红的至亲骨肉啊。
这时,安玥散学归来,因年纪小每日只上两堂课,蹦蹦跳跳进了殿门,一下扑进太后怀里,软糯糯地撒娇:“皇祖母......我饿......”
太后一见小孙女就满眼堆笑,亲了亲小脸蛋,将她抱起交给了保姆,对锦叶使个眼色:“带小公主下去用点心罢。”
小女孩身着织锦团花缠枝小衫,梳着俏皮的小鬏鬏,娇嫩的脸蛋儿白里透着薄红,粉雕玉琢,琼鼻樱唇,不过五虚岁的模样,长得玲珑姌袅,除了一双丹凤眼,其他无不是生母的神韵。
陆绍茹恨恨地剜了一个白眼,悄声对母亲:“这就是慕容茜生的那二丫头,瞧,一个狐媚样儿。”
李氏捏着帕子大大地擦泪,暗哼了一声,就知是个生不出儿子的货色!诚然中看不中用!怀了个子嗣还夭折了,黄天老爷有眼!该!
定柔下了肩舆步入垂花门,内监传了一声,在殿外深吸了一口气,宫女掀起湘竹帘,抬步进去,裙摆曳着掠过门槛。
太后见到她进来,不由得眼神一暗,露出了不悦。
走上前行礼问安,侧眸瞥见陆家母女坐在右边玫瑰椅,目光如四道冷矢,映着刻骨怨毒的仇恨,李氏更是快咬碎了牙,直欲在她身上剜出几个洞来。
几年不见,李氏头发白了大半,眼角沟壑纵横,添了几个老年斑,面皮蜡黄。
陆绍茹发福了很多,脸生横肉,梳着个与脸型不相衬的圆髻,面相变得愈发刻薄凶悍了。
到了这时定柔反而无惧无畏了。
便是刀劈我,斧砍我,也不许夺走我的孩儿!
太后挥挥袖示意她看座,待坐下,正是两方对峙的境况,太后说明了陆李氏夫人希望孩儿认祖归宗,侍奉尊亲的心愿,又道:“安可是你们共同的孩子,现下两方商议罢,哀家只当做个见证人,望你们心平气和,为着孩儿好,当各让一步才是。”
定柔垂颔一施,抢先道:“天理人情,臣妾自然同意,这就去请陛下口谕,五公主每月回陆府两次,侍奉祖父母。只是她岁龄太小,照顾自己尚不周到,课业又紧张,只能白日侍奉茶水汤药,让保姆和内官随时跟着,夜间要回来。”
春和殿被六宫憎恨,众口铄金,安可早已听过那些蜚短流长,为怕被别有用心的中伤,皇帝和定柔再三商议之下,去年已将身世实情告知了。
可儿虽难过了几天,皇帝竟不是亲父,但被父母几番劝解,又是个豁达的性儿,便释然了,皇帝视如己出,血缘与否有何区别。
这一句“五公主”激怒了李氏,几乎咬碎了牙,恨得白眼珠成了红的。
几年不见,慕容茜小贱人变得奸猾了,每月两次,还要晚间送回来,当施舍于人的么!请皇帝口谕,那岂不是,这个亲奶奶若强自扣留便是抗旨不尊,这么大个罪名!
一字一句齿间绷出:“贵妃娘娘,您如今身份贵重,臣妇不敢僭越,但小可儿是老身的亲孙女,绍翌的亲骨肉,陆家嫡亲的血脉,从父从祖,您没有权利决定她的去留!落叶归根才是正理!”
定柔望着她们:“从父从祖亘古之理,然昭明已逝,女儿娇弱当不起陆家的门户,已随我另嫁,现今姓皇姓,所以从的应当是嗣父。陛下已为她取好芳名,按照皇家的规矩待及笄之年公诸,唤作赵玉质,质美如玉,冰心在玉壶。”
李氏听到这番说辞,当即气血翻涌,目如睚眦地指着定柔:“慕容茜!你凭什么给我的孙女改了姓!你有何权利!你就不怕翌儿的鬼魂夜里来找你索命么!”
定柔直了直身子,坦然答:“襁褓之中,陆家的宗祠不容,我总不能让孩儿孤苦流落,无枝可依,连户籍都没有。陛下对她有救命之恩,养育之恩,她长大了理应承欢膝下,侍奉终老,这是天道良心。”
李氏“腾”一下从椅子上坐起,摸着袖子里的尖锐锐,问:“假若老身誓不罢休呢,今日带不走我的孙女,老身就血溅当地!”
定柔强硬的语气:“我的孩子只能跟我在一起,哪儿都不去,除非剐去我一身肉!”
陆绍茹也起身,准备掐腰,想起在何地又放下了,冷哼道:“慕容茜,你改嫁也便罢了,我陆家容不下您这样的大佛!你竟带走我们的骨肉,还给她改了姓,这何止是不仁不义,简直丧尽了天良!小心被五雷轰顶!”
定柔不慌不忙:“是你们不要她,忘了当年怎么说的,你们嫌弃她是个女儿身,说她还不如没有!甚至还想饿死她!”
陆绍茹口水飞了出来:“血口喷人!你有凭证吗?拿出来啊,分明是你生了二心,掳走了我家孩儿!”
“随你们怎么说,反正我不同意,谁也别想带走她!”
“啊哈,你以为有人给你撑腰了,你就无法无天了是吧!”陆绍茹摸下了发髻上的玉簪,旁边侍立的一众宫婢见状,何嬷嬷和月笙首当其冲,团团围到了贵妃身畔,做了一道血肉之躯的屏障。
“护太后!护贵妃!”殿外十几个大力太监也一股脑冲了进来,目光如鹰视,死死盯着那凶器。“放肆!”
陆绍茹被这阵势骇了一跳,捏着簪子扔也不是,留也不是。
李氏干脆拿出了杀手锏,老泪滚滚,撕心裂肺地指骂上天:“老天爷啊......你睁开眼看看这世道,我儿为国粉身碎骨,连个囫囵尸首都不见,娶了个媳妇偏是个鲜廉寡耻的,守着孝就勾搭人攀了高枝!不给守节也就罢了,就当没娶这么个贱人,可她心狠歹毒,抱走了我们的孩儿,那是我儿唯一的血脉啊......我老婆子无依无靠,就这么一个寄托,她这是活活摘我心肝儿,成心要我老婆子命......老天爷,你怎么不降下恶雷,劈了这无情无义的贱人!”
定柔眼眶灼如火烧,咬着牙,只生了想杀人的冲动。
陆绍茹干脆将簪子对着自己颈,比划了一阵:“今儿咱就来个鱼死网破!到阴曹司评理去!”
李氏也做出了玉石俱焚的模样,母女俩对视一个眼神,把头冲着人墙,一边一个不要命地撞过来。只闻得几声惊叫,月笙和另一个宫女肚子上重重吃了一下,犹如大石碎胸,五脏近乎破裂,整个队伍向后一倾,若不是桌椅,定柔险些被压在人墙下,李氏母女俩张牙舞爪对着宫女们抓挠掐,薅发扯衣。
痛呼声此起彼伏,一众宫人纷纷负了伤。
内监们一部分护着太后,一部分上去扯拉,有几个脸上也划了血道。
张嬷嬷站在门扇边瞧着,对一个小监说:“速去昌明殿告知陛下,瞧这样子,怕是娘娘要顶不住了。”
皇帝与官员们正围着沙盘议论,西征大军不久将要再次出征,分两路,一方牵制大矢,打迂回战,一方进攻伊贞西辽、新固、盘锦等十一城,速战速决,意图歼灭。
小柱子忽然一脸焦灼地凑过来,耳语了一句,皇帝面色如常,对众官说:“康宁殿有急事,朕要过去一趟,卿家们稍候片刻,朕去去就来。”
一路风驰电掣,方至东六宫的巷道已闻得喧杂声,各宫的妃嫔和宫婢围的垂花门外水泄不通,探头往正殿瞧着,皇帝厉声呵斥了两句,顷刻跪了一地。
“都滚回去!”
妃嫔们鸟散一般,被各自的宫人前簇后拥着,快跑急走。
皇帝弹了弹袍角,抬步而入。
内监传了一句陛下到。
殿中乱糟糟的,玫瑰椅和茶案七倒八歪,碎了几个茶盏,扭打的两方已分开了,李氏母女回到了座位上,毫发无损,气喘吁吁地冒汗,似是累坏了。
月笙和宫女们满脸血痕交错,发髻塌了,宫裙也多处被撕破,有几个年纪小的不住地发抖,低声啜泣。
何嬷嬷守着贵妃闪避到了几步外,还好小丫头没事,就是面颊没了血色,吓坏了。
太后拍着胸口,总算见识了什么是市井泼妇!阿弥陀佛......
众人一起敛衽行礼,皇帝说了免礼,又拱手对太后请安,而后径直坐到对面的玫瑰椅,招了招手,示意定柔过来。这时候最是应该夫妻同心,同仇敌忾。
待定柔坐下,皇帝客气地对李氏母女说了一句“请坐”。
两方面面相对,李氏听着皇帝的态度,也许有门,不过她也想好策略了,对皇帝不能来硬的,胡搅蛮缠哭就是了,怎么恶心怎么来,看谁耗得过谁,没准把皇帝耐心磨完了,迁怒了慕容茜。
只听皇帝云淡风轻地道:“事情始末朕都知晓了,陆夫人望求安可归平凉候府,拜陆氏宗祠,侍奉尊亲养老,可对?”
李氏心里一激动,点头应是,果然,皇帝最讲脸面,他不敢冒天下骂名,霸占了臣妻,还霸占臣子的女儿。
皇帝轻轻一笑,道:“夫人诰封四品恭人,贵为朝廷命妇,怎如此失态露丑?温温恭人,如集于木②。慎终如初,则无败事③。夫人今日之举,浑似刁民之妇,诚然德不配位也,焉知不是给平凉候败事。败家之妇,不知平凉候知晓后作何感想。”
李氏脸白了一霎。
绞尽脑汁想了想,赶紧抽泣着道:“陛下是有道明君,孰知落叶归根的道理,我家绍翌为国粉身碎骨,他的独生女儿却流落别家,姓着的别人的姓。臣妇年事渐高,失了儿子,又失了孙女,每日痛穿心肺,活的暗无天日,求陛下体恤怜悯,放我小孙女归家罢。”
皇帝仍笑着:“夫人此言本末倒置,朕念陆中将为国献身,念平凉候戍卫戍边的辛劳,特厚待于幼女,赐皇家之姓,以公主之尊养于内廷,这正是朕对你陆家天大的恩典,多少人求不来的殊荣。汝何以兴起今日之祸?乃不识抬举也。”
李氏书读的糙,最怕人家咬文嚼字,但骂詈还是听得出来的,这话说的和风细雨,就像一个人和煦可亲地骂着你,竟叫人怒不起来。
捏着帕子揩泪,凝噎道:“陛下恩典不敢不受,但也不能与父家彻底断了干系,岂非忘本求荣,还求陛下恩准,小孙女回去认祖归宗,给陆家先辈上柱香。”
皇帝眉峰一肃,道:“这话说的更混账,她即已拜过皇室宗庙,怎能再拜你陆家的祖辈?皇女之贵,你和平凉候见了要跪拜行礼,若屈身侍奉,岂不是你陆家僭越了,僭越该当何罪,晓得吗?”
李氏猛咽了口唾沫。
心想,怎么有理的人变成无理了?
嘴皮子争不过,干脆来眼泪:“绍翌我儿你在天上看看,你风华正茂,为国捐躯,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有。世态炎凉,人死如灯灭,得了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下场,如今竟连亲生骨肉也不认你了,要那恩典就为了荣华富贵吗,我儿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啊.......”
陆绍茹也抹起泪来,母女俩坐地抱头痛哭,一边捶腿哭唱起来,鼻涕比眼泪多,一边大叫诸天神佛,陆绍翌亡魂,陆家列祖列宗、十殿阎罗都来听,老天爷如何残忍,世道如何险恶,人都是脏心烂肺,为了功名利禄忘恩负义,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