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时只想着,若他战死了,我对着东北方向自挂庭树,为他殉情,亡灵追寻他而去。
若他回来,我要表明了心迹,余生再不离开左右。
姚四喜要做他的女人。
大半年的战火狼烟,他面皮糙了许多,下颔削瘦,凌乱的髯须更显颧骨突出,像迟暮的老生,满眼风霜沧桑,她一点也不觉得丑陋,胸腔里的心跳跃不停,亲手下厨做汤羹,泪水滴在汤碗里。
夜里,她将书房的被褥悄悄搬来了堂屋,早早沐浴了,换上一袭红装等着他,脸颊布着小女儿的娇羞,供案上燃了一对花烛。慕容康从父母那儿请安回来,回了书房,书童委婉地说,四少奶奶让你回正屋睡。
她守着窗子等到了天发白,花烛烧的残了,绛泪堆叠,丫鬟说,四少爷就着书桌睡了一夜,天不亮就收拾衣物,搬到城外守备军营地去了。
他知道她的心意。
此刻他说:“两年之期还有一月,我已到有司出具了和离书,言明我们琴瑟不调,钟磬难和,并为你采办了嫁妆,届时派人送你归家。”
四喜无声地苦笑,恍觉身心如在油锅里沸滚,沉沉阖下眼皮,再次没了知觉,全身烧的发烫,慕容康起初以为她在伪装,大力摇晃了几下,手触到额头,吓了一跳。
慕容府花厅,四叔和五叔坐在下首,温氏端着漱盂,慕容槐握着帕子一阵剧咳,吐出几口带黑红血丝的痰。
年节后旧疾复发,不过一两月添了咳血之症,太医们用尽浑身解数,却不见起效,对皇帝说,此乃缘自国丈年轻时急病伤了肺,种下了病根,加之数年前的打击,怕是天寿不永了。
皇帝不免焦虑一番,差了人出去遍寻海外名医。
待咳停了,四叔忧虑地道:“贵妃娘娘这些年盛宠不断,怎地迟迟不曾有身孕?宫中的皇子都已长大,陛下也过鼎盛之年,我慕容家若再无皇子巩固,怕是这番兴盛,难以长久啊。”
五叔也附和:“这几年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等着娘娘的肚子,到底怎么回事?若不成,咱们好早做谋划啊。”
温氏道:“我几次旁敲侧击,她说上次产娩大伤了元气,险些丧命,近些年不易再有孕了。”
慕容槐又一阵昏天黑地的咳。
四叔拍腿:“糊涂啊,没有皇子地位如何巩固,家族如何延盛,便是豁了命也得拼一拼啊,到底是妇人之念。”
五叔也道:“明眼人都看得出,陛下不满太子日久,易储指日可待,只要贵妃有了皇子,子以母显,正是我慕容家出头的好时机啊。”
慕容槐咳完了,帕子捂着口,喉间一股腥咸。
五叔干脆出主意道:“贵妃任性,只晓得风花雪月,咱们不能由着她,得晓之以理,下头孙儿中几个及笄的,不乏才貌出众,选一个进宫去,代她生一个,养在名下,只要是我慕容氏所出,都一样。”
温氏一听,慌忙道:“二位叔叔多虑了,陛下对十一情根深种,岂是旁人插足的进去的,宫中多少才貌斐然的娘娘,这么多年陛下也没有多瞧别人一眼,十一也不是不能生了,只是身体未将养好,不敢涉险,待我明日进宫,好生劝解她一番,自然也就醒悟过来了。”
隔着肚皮的怎能要,什么都不如自己肠子里爬出来的牢靠。
慕容槐啄一啄头,有气无力地说:“陛下心智超群,老夫观察这些年,绝不是一般女子能收服的,万事还得靠十一。”
两个叔叔望着长兄每况愈下的身体,叹息了一声,但愿一年之内贵妃能再次有孕,康儿耿直,那兵部尚书的位子将来不知坐的稳与否,后宫必须有坚强的后盾。
扶着慕容槐躺回榻,温氏说:“妾身明日就住到宫里,探听虚实,我总觉这里头有事,我悄悄问了何嬷嬷,十一月事如常,气色红润,照理身子该调养过来了。我进宫探探,是不是有人给下了什么药。”
慕容槐拍了怕她的手背。
昌明殿,襄王来请示门下省几个殿前直提调的事,待禀完了,忽听的屏风后一声响喷嚏,清脆的女音,他意念一怔,心跳漏了两下,不自抑地乱了节奏。
皇帝笑对屏风说:“忍不住了罢,出来,是四弟,没事的。”
定柔又打了几个,鼻酸的很,连着下了几天雨,春夏交替,这不争气的身体又感染了寒热,真怀念少年时,强壮的时候。
襄王低着下颔,努力不去看,眼光瞥见一袭淡青色衣裙从屏风后出来,缀绣珍珠的花软缎小鞋,他一个念头闪过意识:
连脚也这样玲珑小巧?
定柔对他略略打了个招呼:“王爷金安。”
襄王拱手:“请娘娘安。”
定柔走到御案后,鼻音囔囔的,对皇帝道:“方才捏着鼻子,难受死了,不行这太憋屈了,我要回去。”
皇帝握拳抵鼻一阵笑:“活该,叫你不吃药。”
定柔窥了窥襄王神色,只见垂颔望着地,这才握起小拳头在皇帝肩头捶了一下,瞪了一个凶目,皇帝也不躲,故作吃痛地“哎呀”了一声,然后握拳还了回去,定柔不服输,双拳并用,打着打着,也不管有没有人了。
襄王不可思议地瞧着,这一对人竟是这般相处的。
走出昌明殿,身后的伉俪还在笑闹。
襄王沿着龙首道走,到转折处扶着一个汉白玉柱,良久,逼着自己展开一个笑,心中说,他们能幸福,真好。
晚间下值回府,坐在舆车里,近来不知为何精神十分不济,时常疲乏难耐,四肢如坠巨石,沉的抬不起来,靠着车窗,闭目小寐一会儿。
梦中,到了一个山清水晏的地方,鸟声啾啾,云蒸霞蔚。
一望无际的田垄,金澄澄油菜花的海洋,一条阡陌小路蜿蜒通向一处貌似道观的地方,他走了很久,终于到了门前,门匾却蒙着白雾,他试了很久,怎么也看不清。
正要抬手叩门,只闻得门闩一响,金木大门从里头打开,盈盈走出一位雪肤花貌的妙龄女子,一袭淡紫色道服,簪着碧玉莲花冠,乌莹莹的发垂悬着,如流瀑倾泻,美的叫人呼吸一滞。
她颔首一施,未语先笑,肌肤如鲛珠生华色,美玉生光晕,柔柔的眉天然去裁剪,双眸零露漙兮,冲着他莞然而笑,樱唇一咧,一个俏美的弧,半露出光洁玉白的瓠齿,颊边漾开甜静的腼腆......
画面一转,是在淮扬城,马车珠帘后一个稚嫩的声音:“......无事,让他们找零......”
他当时站在哥哥身边,很想发笑。
这是哪个石头缝蹦出来的笨丫头?
那水滴珠帘伸出一只纤纤素手,十指若新削出来的雪葱小段,指甲粉透莹润,递出一对耳珰,骨韵有一种妙不可言的“巧意”,这是一只美且巧的小手。
“王爷,王爷.......”
有人在何处唤他,那声音很远很远。
“王爷......”
张开眼皮,竟是躺在书房的拔步床,榻前围了一群人,襄王妃含着泪说:“终于醒了,您晕在舆车里了,这都过去了好几个时辰,怎么也叫不醒。”
晕了?
他诧异不已,我怎会晕了?
几个太医满面凝重,神情颇是古怪,郑太医上前道:“臣下本不该告知,奈何王妃说不出缘由,只能问王爷了。”
襄王恢复了一些气力,靠着引枕坐起来,捏捏眉心:“怎么了?本王重病了不成?”
郑太医迟疑了一阵,问:“王爷可有胸痹、骨痛这些症状?”
襄王也觉疑惑起来,陷入思虑中:“有,从几年前开始吧,我问了严太医,只是一般的心绞痛,一直吃着药的。”
郑太医眼皮一跳,面色愈加晦暗:“臣下怀疑,王爷身中奇毒,且是慢性之毒,有了年头,毒已深入骨髓,怕是......”
第170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 2 等做完……
襄王恍觉晴天一声霹雳。
郑太医又问:“王爷的起居注臣下已仔细看过, 尚找不出不妥,敢问王爷可曾在外头食用过未辟毒的东西?”
襄王仔细想了想,道:“无有, 本王一向谨慎, 一概饮食皆由司酝女史和内侍官验过,便是到外头赴宴, 但凡入口的,也是查验过的, 孤身边的人都是可靠的。”
“排除饮食, 那么王爷近年可有受过伤?”
“近些年, 并无啊。”除了那次昌明殿被哥揍了一顿, 但并未挂伤。
“远些时候呢?见了血的。”
襄王思绪纷飞:“见血......好多年前了,陛下巡幸淮南回銮的路上, 在校场检阅大军的时候,有人行刺,本王挡了一下, 手背被短矢擦破了,不甚重, 只一道小口子。”
郑太医陷入沉思, 另一位太医上前, 拱手道:“臣下有不同的见解, 或许并不是毒, 乃是一种少见的症候, 咱们该从病症入手。”
郑太医摇头, 眉头紧皱:“若无耳闻,也许老夫亦会当成疑难杂症,王爷脉象甚是蹊跷, 筋骨强劲,气血却几乎衰败殆尽,犹如坚木生蛀,这绝不是简单的病症。臣下少时曾在外行医两年,走遍各地,听过一个传闻,东海之滨的有一支蜑人,隐居荒岛,神出鬼没,因善于养虫,炼毒,而无海匪敢触犯其地。其中有一种虫,名曰骨蠹,卵生于尾,其微小肉眼不可见,会寄生于人体,顺着血液钻入骨,孵化成虫,以骨髓为食,直到将活人蛀食成朽木。王爷怕是......”
襄王仿佛听了一个天方夜谭,不敢相信,不能相信!肋骨处隐隐约约痛起来,好似有尖锐的石头刈割着,却逼的他不得不信。
襄王妃听着,更无法置信,不由得哭成了泪人。
襄王以拳抵额,好一会儿才问:“果真如此,此毒,可有法解?”
三位太医齐齐拱手:“臣下只能尽力为之,立时回去查找医书,苦寻破解之法,下毒虫之人极是狡猾,并不急于要人性命。”
襄王痛声问:“若......蠹朽坏木,孤的天寿还有多久?”
郑太医神色沉痛:“骨髓再生,不及蚕食的快,臣会以汤药稳固气血,然则恐怕扬汤止沸,长则三五载,短则一二载......”
襄王垂颔苦笑,眼中微有热意,想不到赵祈的人生,只有这些时日了。
长出一口气,连呼吸都痛不可闻,对几个太医命令道:“此事不得告知陛下,你们为我寻药,一切在暗中进行,孤政务繁忙,你们务必在汤药中下些功夫,别叫人看出来。”
“是。”
太医们携着药箱告退,襄王重新躺回,襄王妃泣不成声:“王爷......这可如何是好啊......”
襄王知她心中所忧,竭力展开一个笑:“别怕,许是我命该如此,王府这些人事,只要哥在位一天,自会保尔等周全。”
襄王妃握起他一只手:“是妾身不好,福气浅薄,没有为你诞下嫡子,害得你到而立之岁才有了子嗣。”
襄王拍拍她的手。“孤一生并无遗憾之事......”
除了她,我曾害过她,欠她一句抱歉。
王妃道:“不如咱们到封地去罢,到外头遍寻名医。”
襄王摇摇头:“现下朝堂多事,右相和兵部尚书不久将要告老,下头居心叵测者蠢蠢欲动,整顿吏治在即,一场滔天风浪在眼前,我怎能此刻离开,让哥孤军奋战。”
等做完了这些事,我再走,我终究是要离开的,离得他和她远远的。
隔日温氏入宫看望两个外孙女,带了许多亲做的的小食和调味,皇帝半晌听说了,乘舆回来,一惯三好女婿的做派,问寒问暖一番,令月笙将西配殿装饰出来,迎岳母小住。
温氏自然正中下怀。
每日绞尽脑汁为定柔炖煮补品和稀奇的吃食。
朝会上,推举新宰相的奏本如雪片一般飞来,竟有大半荐举沈从武。
皇帝端坐金龙宝座上,目光锐利地扫视芸芸乌纱,从绛袍到绿袍,望着那些被沈家笼络的人,眼底隐约闪过一道阴鸷,摩挲着指端的墨玉扳指,缓缓起身,淡声说了一句:“散罢,此事朕还要再斟酌斟酌。”
鱼入釜,鸟入笼。
回到昌明殿换下朝服,康宁殿的小内监来请,太后听说了朝会的事,让陛下去一趟。
皇帝下了肩辇,一眼瞥见安玥在庭院与几个小宫女嬉闹,银铃般清脆甜美的笑声,只觉心下阴霾顿消,面上露出慈父的笑容:“玥儿!”
这孩子直如长在了他的心肝上。
“父皇!”小安玥甜甜地笑成一朵花儿,红扑扑的小脸漾开灿漫的腼腆,噔噔噔飞扑进怀。
抱着步入内殿。
与太后描述了沈家的意图,抱着小安玥:“......这些年他以为朕不知道他在底下那些动作,六部之中笼络结党,他是在为太子培植羽翼,以备后患,哼,当朕是闭目塞听的不成”
太后感叹:“他们兄弟可是你一手扶植起来的,从前也是忠心耿耿,立下了功劳,这人啊一旦站到高处便忘了本心。”
小安玥打了个呵欠,在父皇怀里睡了,皇帝一手拍着女儿,眼中溢满慈爱,舍不得交给保姆。一边冷声一笑:“一条狗而已,尾巴养大了想回过头咬主人,当初不过是各自利益取所取罢了。”
太后问:“你打算如何?沈家可是太子的后盾,官场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自古以来这整饬一事犹如火山汤海,做不好会引发弥天大乱。”
皇帝唇角一勾:“现下还不是时候,有些事尚未布置周密,目前他即要做首相,那就成全了。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只有等那些枝叶长出来,才好破釜沉舟。不过目前要吊一吊他的胃口,朕要看看他的道行有多大。”
太后带着安玥午睡去了,皇帝出了垂花门,上辇对小柱子道:“回春和殿,朕看看贵妃。”
小柱子:“马上有廷议,几位大人已在昌明殿等候。”
皇帝按揉着鬓穴:“无事,让他们候一候,朕看一眼就去。”
定柔这几年手上的雕刻功夫已炉火纯青,但她始终只刻一样东西,那就是夫君的人像。也变得和皇帝一样,只要一看到合适的玉料便技痒。
这会子正端坐案桌前刻着一个蜜蜡料的,才成雏形,桌前并排放着一对,红玉的女子小像和青黑籽料的男人小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