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柔望着镜中的人,当年的青涩稚嫩的道服少女,已变成三个孩子的母亲。
手段?我拿什么手段?谋害那女子么,夫君那般心智,做什么都是徒劳。
蕙露馆,深目高眉的女子薄纱半遮面,淡金色的瞳仁,倚坐榻椅,丰姿冶丽,身量纤秾窈窕,浮凸有致。还穿着方才筵席上的胡旋舞衣,鲜艳的衣色,珠玉琳琅,让桃柳争妍的宫女们如尘土般黯然失色,典雅秀致的厅堂似被她的光彩焕然。
一个头发花白的嬷嬷笑盈盈恭维:“恭喜美人,奴婢在这宫里三十年,终于遇到前途无量的主子了。”
胡姬微微一欠身,一口中原话说的流利:“有劳嬷嬷提点。”
外头传来内监尖细的嗓音:“贵妃娘娘到——”
胡姬一惊,嬷嬷扶着忙起身,出了厅门恭迎,垂花门外一丛宫娥迤逦而至,花簇绮攒着一位身形姌巧的女子,衣袂翩翩。
胡姬依着宫中礼仪敛衽一拜,请问安礼。
片刻后一双缀绣珍珠的绣花小鞋到了眼前,苏罗提花大袖衫,水仙绫纱襦裙,纱帛曳在地上。
一个声音道:“抬起头来。”
尖俏的下颔儿抬起。
四目相对,胡姬看到一个如诗如画的美貌女子,娇小玲珑。
定柔心下“咯噔”一跳,这是一张美的可以杀死人的脸!
正这时,小柱子执着拂尘走进垂花门,看到贵妃的仪驾,拱手行了个礼,对胡姬道:“美人,陛下口谕,今夜赐浴玉香池。”
玉香池在瑞山别宫,白玉为石,雕镌玉莲花,与定柔日常用的清瑶池一墙之隔,一脉汤泉。
这意思不言而喻。
定柔眼前天昏地转。
待人走后,胡姬问:“她是谁?”
嬷嬷蔑笑一声:“宫里最得宠的娘娘,不过以后就不是了。”
永庆殿,淑妃得意地望着西六宫的琉瓦飞檐,不自觉笑得眼角有了细纹。
小贱人,让你踩在我头上!
登的高跌得重!
定柔到昌明殿侧门的时候,小柱子进去回禀,出来说:“奴才不知,陛下何时出去了,请娘娘稍候一会儿。”
“好。”
枯坐在侧殿,心神难宁,心中做了无数个假设,一等就是大半日。
到夕阳坠下的时候,她忽然没了耐心,起身往外走,身上抽了力般,努力扶着门扇和墙,上了肩辇。
没有回春和殿,而是让他们抬着去了青龙门的宫巷,换了翟车,回了慕容府。
他许是在躲着我。
或者,他已急不可耐去了瑞山别宫。
生了晔儿之后,她知道自己的身子不如以前美了,小腹松垮,孕纹虽不明显,可还是看得见的,到底不及年少时那般细致窈窕。
当年在竹林小屋,她所忧虑之事终于还是发生了,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慕容槐和温氏从外头应酬回来,听说贵妃回家,顿觉诧异。匆匆到山月小筑,只见偏厅门外站着宫娥,定柔逆光坐在窗前卧榻,双臂抱膝,神情恍惚,面色如宣纸。
慕容槐和温氏进来,问:“怎生这个时辰回来了?脸色这样难看。”
何嬷嬷迟疑着,禀道:“请夫人收拾个院子出来,咱们娘娘今夜怕是要留宿。”
“为何?”温氏立刻有种不好的感觉。“你与皇上闹别扭了?你这孩子就是这般任性不懂事!”
何嬷嬷道:“今日璇玑殿国宴,高昌国进献了一位胡姬,皇上已纳进后宫封了美人,下旨今夜赐浴温泉汤池,恐怕……就要侍寝。”
温氏眼皮骤跳:“那女子容貌如何?”
何嬷嬷为难的看了一眼定柔,只好说:“容貌……容貌不在咱们娘娘之下,只是韵味不同,娘娘是江南女子的诗情画意,人家是异域风情,媚骨妖娆,男人见了流鼻血的那种。”
“完了……”温氏眼前一眩,一时站不住直欲晕厥,多年的人生经历告诉她,女儿要失宠了!
定柔扶额痛苦道:“更要命的是,人家正当妙龄少女,我……我是已然生育了的妇人……”
慕容槐眉头紧锁,喝斥女儿:“既这样你不在宫里想办法争,回娘家做甚?”
定柔摇摇头:“我怕......碍着他们的兴……”
温氏一时心慌的手足无措,没了主意,只好问慕容槐:“老爷,这如何是好,咱们十一怕是要失宠了,这么突然,我们简直措手不及啊!”
慕容槐大声骂道:“这是迟早的事!”
指着定柔:“孽障!你也该清醒清醒!还指望男人只宠你一个不成,莫说他是一国之君,就是寻常男子,但凡有些财势的,哪个不是妻妾如云,他能专宠你几年已是千年不遇,天底下哪个女人不争着爬上龙床!”
定柔伏案双臂抱头,痛苦的五内如火灼,越是要自己镇定,越是难以静下来,温氏心疼的忙要过去安慰却被慕容槐打住,“没出息的东西!敌人来了你不摆阵应战,竟临阵脱逃!丢尽老子的脸!”
定柔抬脸出来,泪水狼藉:“你要我如何?摇尾乞怜?求他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施舍?我做不到,他若不喜欢我了,我离开便是,再不成我离得远远的,从此不碍他眼。”
慕容槐听得失望透顶,脸色铁青地:“无知浅薄妇人!”感怀自己叱咤一生竟会生出这般无能的女儿。
慕容康散值回来匆匆换过常服来到母亲处,进门来看到妹妹的样子,不禁满眼心疼:“妹妹。”温氏见到他如见到稻草,哽噎道:“儿啊,你妹妹要被取代了,这可如何是好?”
慕容康走的急有些喘,似有两分激动,坐到一旁,答非所问地道:“高昌国麹氏王女,身份贵重,有西域第一美珠之名。”
温氏问:“你见到人了?”
慕容康答:“母亲言重了,这种级别宴会只有中书门下两省高级官员、六部尚书及皇室贵胄可以参加,儿子尚无此资历,是我们尚书大人临来前叫住我,悄悄告知六宫局势有变,贵府早做打算,看这样子妹妹是亲眼见过人了。”
温氏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女儿,咬牙道:“她就只会在这里难受,连跟人家争的勇气都没有!真真是个不中用的!”
慕容康语气微颤:“母亲莫要这样说,妹妹心里已经够难受了,事发太过突然,她不过一时接受不了罢了,过几日便好了,有宠无宠,日子总要一样过的。”
心里想着妹妹早些离开那个魔鬼正是机会,最好断个干干净净。
温氏拭泪:“怎么能一样过的,那是后宫啊,吃人喝血的地方,那些嫔妃恨她到了骨子里,现在还不抱成一团折辱她,母亲想想都不寒而栗。”
定柔猛抬起头来,双眼浮肿,男人的心回不来了,在这里懊恼有何意义,还有孩儿要守护呢,大不了以后守着孩儿度日,至亲血脉才是别人抢不走的。
男人原也没有错,喜新厌旧乃人之常情,是自己太天真当初错信了,被他甜言蜜语哄的失了身子,如今悔之晚矣!原是自己痴傻,怪不得别人无情。
日暮西堕。
因云葭小筑做了库房,温氏便把正厅让了出来,今日是想不出对策了,只能等待未知的命运。
亲去看着下人收拾,焚香熏被,唤了四喜一起下厨张罗,亲做了定柔爱吃炒菌子和鱼汤面,又吩咐搬出淮扬带来的黄酒温上,想来老爷和康儿是要吃几杯的。
前厅摆了一桌,慕容槐居上,温氏右边依次,慕容康左边依次,定柔右边挨着母亲,四喜盛汤布菜,一家人卸下身份,气氛竟有了几分温馨。
慕容槐和慕容康也没对酌,一时无语,只各自揣着心思进食,四喜自来伶俐,细观每人神色,屏神敛气,愈发小心侍奉,盘碟不敢发出一丝响。
温氏连连夹菜,菜碟里已堆得满满,定柔却胸口如填满锆石,沉甸甸的,银箸搅着碗里的面线,心中苦极。
温氏看着女儿依旧美若谪仙子的面容,身上重瓣海棠提花夹蝶大袖衫,镶边绣着雅致的杏花夹柳纹,后摆微微曳地,一条淡水轻纱披帛,衬托的骨韵柔美,身形玲珑,黑亮的三千云丝随意而柔松地绾着宫妃髻,鬓边的几缕碎发也是熨帖利落,斜簪一只嵌玫瑰红碧玺宝石的孔雀开屏吐蕊流苏金钗,缀几个凤尾花点翠小簪,面孔娇媚如三月桃李,她生的最好看的孩子,还这样年青,这样美好,就要这样永生葬送在那个冰冷的后宫,直恨毒了这世间,人心残酷,天道无情!
“好歹进一些啊,想一想孩儿。”拍拍她的肩,实则自己泪水早已掉了下来。
定柔勉强喝了一口鱼汤,竟是苦的!
再吃一口碟里的菜,味同嚼蜡,含了半天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慕容槐和康在旁看着,方知这傻孩子是真正爱极了金龙宝座上那个混蛋,她不懂那个男人的残忍和阴狠。
定柔吃不下温氏也吃不下,慕容槐和慕容康自不必说,一桌五颜六色的菜式几乎没怎么动。
饭后漱完口换上神曲茶,天色微暝,仆人点灯忙。
一家人重新坐到偏厅,面对这样一个俊强的女儿,慕容槐不得不为她操心谋算。
苦口婆心道:“以后就知人间险恶了,人活着终究要学会认清现实,从前他对你不过贪图新鲜,山盟海誓的话皆是男人哄女人的手段,真到要命时刻屁用处没有。且不闻司马相如最终负了卓文君,陆游休弃唐婉之后也续妻生子,不要以为男女之爱有多高尚,为父也青春年少过,也冲动轻狂过,它对男人来说只不过是一场酒酣耳热后的嬉戏,三分热血上头罢了,在实际利益和权势面前不堪一击。现下你还有机会,趁那胡姬在他心中立足未稳,赶快想尽办法亡羊补牢,要拿出浑身解数争取侍寝机会,一定让他不要对那女子专宠,赶紧怀娠生下皇子,巩固自己地位,只要有了皇子即便将来色衰也不致处境凄惨。”
温氏也道:“是啊,皇子才是根本,那胡姬想来他疯几天也就淡了,男人不可能只贪图一种口味,你只耐心等待些日子,等他稍稍分了心,想办法让他想起你,娘会为你张罗坐胎药,你随时吃着,争取今年再怀上一个,当然是个皇子最好,再不成就生完了明年再怀,直到生出皇子为止。”
慕容槐赞许地点头。
定柔听到旧话重提,心头一阵烦恶,很想问问母亲是不是当年你也是这样固宠的,为了多生男丁让父亲重视,不要命的喝着坐胎药,生完一个又一个,所以你生了父亲最多的孩子。
这样活着与牲畜何异?
她正了正身。晔儿不管将来做什么,都不许任何人打他的主意,父亲的心思再清楚不过,一旦知道了晔儿的存在,慕容家一定不会再安分。
她语气淡漠:“我是不会做一个生子工具的,那样活着我会唾弃死自己,从前和他在一起不过是为着他心中有我这个人,如今他既已变心,我自也不会再见他了,就此两决绝!若肯放我走,我便回妙真观修行,若不肯从今后我画地为牢,余生老死春和殿。”
慕容槐和温氏先是呆看她一阵,万万想不到这是活生生的人说出的话,待明白过来气的几欲呕血,慕容康一点也不惊讶,妹妹就是这般个性,不屈就自己的灵魂,不愿虚与委蛇,谄媚于人。
他垂目望地,眼神复杂。
“畜生!冥顽不灵!”慕容槐骤然大怒,气得浑身颤抖,扬起手掌起身冲过去就要掴脸,定柔瑟了一下,温氏眼快拦住了。
“老爷可不能啊不能!她好歹身份贵重,妾身是这孽障的生身之母,妾身对不起老爷!您就冲我吧!原该我替她受了!”
慕容槐目眦欲裂,他向来以儒生自居,处事温文尔雅,待人谦卑和逊,今日确实气煞了,自鸿蒙以来还未听过这般混账弱智的话,一把将温氏推翻在地,“你养出的好畜生!还有脸说!”
温氏结结实实摔了一跤,着地时肘弯大大吃了力,疼的卧在地上真抽冷气。
慕容康冲过来一边扶母亲一边跪倒,连连叩头如捣蒜:“父亲息怒!父亲息怒!”
定柔第一次见父亲这样失态不禁也生了几分胆怯,又怕真的把老人气出好歹来,她岂不成了罪人。
慕容槐指着大骂:“你个不仁不义不肖的畜生!老夫竟生养出了你这么个冤孽!若不是看着你贵妃之尊,老子非请出家法来打断你的骨头!早知今日,当初万不该送你去妙真观,跟妙云那臭道姑学了一身臭毛病,脑子朽成木头了!若非吾儿玉霙已逝,家族不得不寄希望于你,你便是死个一万回!化成焦炭老子也不惋惜!”
定柔呆呆望着父亲,两眼热辣辣的灼,泪水如细小的针盛满了肿胀的眼眶,继而大颗大颗漫出来。
“你作践我就是了不许攀扯我师傅!”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当年父亲那决绝的眼神,那毫无感情的话回响在耳:“古有埋儿奉母,今吾化女点灯为母续寿……吾八个女儿,少这一个不少……”
这世界,所依附的都背弃了她。
以后,她再也不要依靠任何人,不做菟丝花,要活回从前那个慕容茜,心刚志坚,为了孩子爱护自己,守着他们长大成人。
这时,门房徐管事急急冲冲跑进来,脸上带着激动神色,进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老爷,夫人,皇上来了!”
众人尽皆惊异,齐齐不可置信地看向徐管事,怎么可能!这时候宫门已下钥皇帝应该在新人身边温存正侬,怎会分、身?
管事点头:“已进了燕禧堂,来接贵妃娘娘的。”
慕容槐赶紧整理衣冠,对慕容康使了个眼色,看了一眼不成器的女儿,蹙眉对温氏道:“还不快点给她洗漱打扮,敷点消肿的药膏,这个样子丑煞了!别让陛下生了厌。”
到了前厅,只见皇帝站在一副墙画前,见到慕容槐来,手臂一拱:“岳父安好。”
慕容槐虽习惯了他的屈尊降贵,但每次还是诚惶诚恐,慕容康下颔冷漠,鞠身请了个安,皇帝对他摆了摆手指,笑对慕容槐道:“岳父的丹青愈发进益了,这副田耕图着笔甚是飘逸。”
慕容槐轻咳一声:“陛下谬赞了,不过一时胡乱涂鸦,竟被他们挂在了这里。”
不是我画的,是双生子的骏儿乱拓别人的,金贵的女婿啊,你别每次见了都给我扣高帽子,心肝受不起啊,我那丫头又不是不跟你过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