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儿,来。”
他拉着女人到身边,一同跪了下来,抱起拳,眼中泛泪,连叩三下。
“大人,李临走了。”
清风吹过,云梯上的姜小乙似也听到了这句话,浅声回应。
“……走了,我也要走了。”
当日,姜小乙背着那把被熏黑的破剑,离开了天京城。她走走停停,绕过几处尚在战乱的地区,月底抵达闽州。
姜小乙的记忆依旧混乱,她本对这里没多少印象,但脚步一踏入小琴山的地界,脑子忽然清明了不少。她顺着青石阶一路向上走,半山腰处有一小小的道观,山坡上的田地里,有一身着灰布道袍的老道正在弯着腰种萝卜。
姜小乙喜道:“师父。”
老道回头,鹤发童颜,满面红光。
姜小乙:“徒儿回来了!”
春园真人:“哦哦,此番游历收获如何啊?”
姜小乙:“收获良多,良多!”
春园真人满意道:“为师说过只要你能守住本性,随心而行,就一定能够得偿所愿。”
姜小乙忽然想起了这段临别的嘱咐,接着道:“对对对,师父还说等徒儿寻回灵识,了却尘缘,便回来道场,精进修行。”
“没错。”春园真人从地里出来,抖抖身上的土,上下打量姜小乙。“灵识是寻回来了,尘缘嘛……”哼哼两声,姜小乙问:“如何?尘缘可已了却?”没等老道回答,姜小乙肚子咕咕叫起来,春园真人道:“还是先吃饭吧。”
他亲自下灶,姜小乙满心期待,结果老道士只端了几盘青菜萝卜出来,师徒两人坐在小院里,边吃边聊。
“都遇到什么新鲜事,同为师说说?”
“山下乌七八糟乱得很,天天你打我我打你,没完没了。”姜小乙咬着筷子回忆。“我早些年好像赚了不少钱呢,都忘了放在哪了,真可惜。”
“无妨,深山老林自耕自锄,用不着多少银子。”
“对了师父,徒儿此番不仅闯荡了江湖,还上了战场呢,我连皇宫都进了,还有一支几百人的队伍,你都不知道徒儿有多威风!”
老道皱起眉头。“吃喝玩乐,搏命厮杀,造尽大业尤不自知,你啊你……”他一声叹息,姜小乙也不敢再多说话了。
吃好了饭,春园真人起身,溜达几步,回头看。
自己这徒弟与上一次见面相比,已全然变了模样,像是一块浑然的朴玉,纯净天然,静待雕琢。他心里喜欢得不行,说道:“你先把《元始天尊说生天得道真经》抄三千遍,清清杂念。”
姜小乙:“是!”
老道士感叹,这要是放在从前,她可绝不会老老实实答应抄经,这一番游历,的确使她成长了不少。
他指向她背着的那把玄阴剑。
“这个给我。”
姜小乙:“不行。”
春园真人瞪眼,姜小乙道:“徒儿去抄经了!”一溜烟跑掉了。
老道望向远山,捋捋胡须。
“一觉的功夫,五年过去了啊。”
时光便如东流水,去去不回头。
姜小乙开始了另一种生活,每天抄经打坐,习武修道。她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有时打坐修行脑袋杂乱,就把那把玄阴剑放在面前,莫名其妙就能静下心来。
她面诵经咒,日复一日下,玄阴剑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剑鞘依旧灰突突的,但剑身却一点点明亮起来。
她将剑带去给春园真人看,询问是何缘故,春园真人道:“此剑原主应是同教道友,这剑是道门法器,与你投缘,你便留着吧。”
转眼之间,又是一年花开花落。
某一日,姜小乙下山,为附近县城某户人家除妖祛病。
春园观在本地很有名气,战乱的几年也受到乡民们的供养,所以春园真人经常要下山为民众们作法赈灾。以前都是他亲自前往,自从姜小乙回来,就变成了她去。开始时有人怀疑她的道行,但后来发现她不仅事情办得干净,还喜欢同人唠唠闲嗑,比老道士更亲近人,渐渐都喜欢上她。
这日她如约做好了法事,一家人感恩戴德,夸赞姜小乙。
“犬子这会瞧着脸色好多了,仙长真乃高人也。”
姜小乙惭愧道:“哪里哪里,我跟师父比差远了。”
旁人又道:“名师出高徒,仙长早晚也同春园真人一样,能得道成仙呢!”
“早着呢。”姜小乙心中一叹,近一年来她的修行一直颇为顺利,不论是道法还是武学,都大大增进。可刚入了秋,不止怎了,总觉得心烦意乱,难再进阶,好像什么东西堵在胸口,难以疏畅。
辞别家主,时辰尚早,姜小乙在镇子里踱步散心。
走到一座小楼旁,忽听有人唱小曲,调子婉转悠扬,她心中一动,停下脚步。
楼下还有几个闲人,也是一脸仰慕望向楼阁。姜小乙问他们:“请问诸位兄台,这唱曲的是谁?”
“春楼的老鸨紫嫣啊,这你都不知道?”
“很有名气?”
“春楼是闽州最出名的花楼,因战乱歇业,今夏被人买了下来,重新开张。现在的老鸨叫紫嫣,平日无聊就会自己唱唱小曲。”
旁边又有一人道:“说起来,许多年以前,春楼里有位极出名的花魁也叫紫嫣呢,因缘巧合,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说着话,楼上窗子推开,一浓妆艳抹的男子懒洋洋靠在窗旁,瞥着下方。
“又在这编排什么呢?”
一名男子冲他吹了个口哨,道:“阿妈今日真美!让我们上去开开眼吧!”
紫嫣冲下面呸了一声:“一群赔钱货,也想妄论春宵,做梦吧!”
两方你来我往,打情骂俏,紫嫣目光落在姜小乙身上,蓦然一愣,眼中波光流转。“好妙的人儿……”他俯下身,轻声道:“这位仙姑,可否赏脸来上楼喝杯茶?”
姜小乙指了指自己:“我?”
周围人开始起哄,姜小乙傻呵呵地笑着进了楼。
三楼雅间,紫嫣闺房,他为姜小乙倒了杯茶,轻轻道:“这小镇子尽是些庸俗之辈,好少见到仙姑这等灵气之人,仙姑若不嫌弃,请喝了这杯茶吧。”
姜小乙饮下茶水,又酸又甜,回甘无穷。
“这是什么茶,真好喝。”
紫嫣倚在桌旁,轻声细语。“这是奴家秘制的‘情露’,无情之人喝了是苦水,有情之人才能喝出甜美来。”
姜小乙:“明明就是甜的,还装神弄鬼。”
紫嫣顽皮一笑,刚要再说什么,忽然咳了起来。姜小乙扶住他的身子,发现他异常消瘦。“你是身体不好?”
紫嫣稳住气息,摆摆手。
“没事,从前同人争斗,落下点病根罢了。”
姜小乙将手搭在他的脉搏上,低声道:“你这可不止是病根,伤得很重,对方是下了死手呀。”
紫嫣委屈道:“是唷,那人武威强悍,护卫又拼死搏杀,奴家真是受了大罪了。”他摸摸自己的脸,低声道:“不过自由总是有代价的,用点伤病换来如今的日子,实是值得。”
姜小乙看着他低垂的细长眼尾,轻声道:“我看你……总觉得有些眼熟呢。”
紫嫣抬眼,笑道:“奴家瞧仙姑也是,不过仙姑如此洁净之人,想来与奴家未曾有过接触。”
姜小乙:“洁净与否,看得是什么呀?”
“奴也不知。”
紫嫣抱来月琴。
“仙姑可练就无欲无求,太上忘情之境界了?”
姜小乙喃喃道:“没吧……”
紫嫣意味深长地看着姜小乙,抿嘴道:“奴家看仙姑也不像是忘情之人。”
一拨琴,一串灵音倾泻而出。
繁乱雍华的天京城景掠过眼前,有红灯,有彩带,两侧商贩叫卖之声此起彼伏。姜小乙背脊微热,脸颊越听越红,最后站起身来。
“算了吧,时辰不早,我先走了。”
紫嫣笑道:“仙姑何日想来,奴家随时扫榻相迎。”
当日,姜小乙回到小琴山,与春园真人粗略汇报,便去静心打坐。
夜深了,春楼正是热闹的时候,紫嫣安排好了一群花姐,款款回房。一推门,见一身着青白长袍,身姿卓然,面目俊朗的男子背手站在房内,神采奕奕,满面红润。紫嫣实在瞧着喜欢,凑上前去,柔声道:“这是哪来的俊公子,真叫奴家心头冒火呀……”他摸着男子的胸口,一碰之下,冰凉刺骨。“……嗯?”他后退半步,男子忽然提掌攻来,紫嫣凤眼怒瞪。“找死!”他提掌回击,不料两掌接触,那男子竟像团空气般,穿过了他的身体,掠到后方。
“什么?!”紫嫣大惊,回过头,男子身影已消失不见。
窗外传来老者的声音。
“你离我徒弟远一些,莫要再让她沾染俗情俗爱,我已替你拔去病根,以做报答。”
紫嫣何等聪明,登时便明白他说的是白天的小道姑,他哈哈一笑,来到窗边,冲着夜空道:“多谢高人祛病!仙姑这是向谁动了凡心,惹高人不满了?不过世间情爱是挡不住的,奴家说了可不算,哈哈!”
春园真人背着手走在山间夜路,同样抬起头。
有人的魂魄沉眠离恨天外,另有他人作保,静待机缘。
他低声道:“真就牵扯这样深?我徒弟不出去,就不肯放下来?”
虚空之上,繁星密布。
最后,春园真人哼笑一声。
“也罢,既已踏入此间,悲欢离合,爱憎风流,确该尽察一遍,我在这乱忙活什么呢?”
105. 105 一!夜!回!春!
自打在镇子里见了春楼的紫嫣, 一连几日,姜小乙都未能静心入定。
她盘膝榻上,摸摸下巴, 盯着面前的玄阴剑。
“奇怪了。”
她前去寻找春园真人, 老道士正在后院打扫,姜小乙来到他身前, 道:“师父可有空闲,徒儿有事想问。”
春园真人道:“刻刻都闲,有什么事尽管问来。”
姜小乙坐到一旁,讲起最近练功的一番感受。
“这一年多一直都很顺利, 但近一个月来,徒儿行功屡屡阻塞,难以精进,徒儿并未偷懒, 也不知究竟是何原因。”
春园真人瞥她一眼。
“还能是何原因, 德行不足,机缘难到。”
姜小乙:“难道是徒儿好事做少了?”
老道:“少太多了。”
姜小乙顿时严肃起来。
“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老道风凉道, “做得少就接着做,修道无有捷径可言。”
姜小乙不住点头, 心里盘算着明后天再去镇子里转转,看看哪家需要驱鬼镇宅。还没想多一会,春园真人忽然道:“你下山吧, 离开闽州。”
姜小乙一愣。
“离开闽州?师父要徒儿去哪?”
春园真人:“爱去哪就去哪。”
“师父是想让徒儿再入江湖?”
春园真人甩了甩手中的扫帚。
“闭门造车不可取, 既然功夫不到,就去切身历练吧。”
姜小乙呆呆站了好久,觉着老道士赶人赶得太过仓促,她心有不舍, 不禁又道:“师父再说点什么吧,徒儿这一走不知又要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