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帛仁上前两步,站到姜小乙面前。
以前她做男人装扮,与他个头差不了多少,当下恢复女儿身,她便要仰着头看他了。
钟帛仁淡淡道:“你已帮了太多忙了,这一场仗就交给我吧。”
“太危险了,你都没有上过战场呢。”
钟帛仁闻言一笑。“是啊。”他说,“我都没有上过战场呢。”
在夜色的衬托下,这声音愈发沉静。
他抬起手,捻起她耳边的碎发,轻轻拨到一旁。
有那么一刻,姜小乙忽然觉得,不论是方天绒或是游龙山,那些事物突然之间就离她好远了。
他像是在看着她,也像是在回忆着什么。他的神态里藏着讳莫如深的悠远,也藏着平凡无奇的酸楚。
她喜欢他此刻的眼神。
“在城里等我。”他最后说道。
于是姜小乙带着吕婵进了抚州城。她背着这女人大半夜从窗子跳进客栈房间时,正好撞见明书。他并不认识姜小乙这幅样貌,冷不防看见两个女人,吓得裹紧了衣衫。
“你们是什么人?”他指着她们,质问道:“大半夜私闯民宅,我要喊人了!”
姜小乙把吕婵放到一旁,抬手在明书脑门上弹了一下。
“这叫什么民宅,这是客栈。”
“那也是我们的屋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姜小乙笑道:“我是你们少爷的好朋友。”
明书:“胡说八道,我们少爷的朋友我都认识。”
“刚刚结交的。”姜小乙坐到桌旁,自己倒了碗水喝下。
明书站在一旁打量她。
“我们少爷最近跟一个江湖流寇混在一起,你这做派怎么同他那么像?”
姜小乙瞥他一眼。
“看来你对他的江湖朋友不太满意哦?”
明书哼哼两声道:“他带着我们少爷都学坏了,我当然不满意。”
姜小乙:“放心,他那朋友已经走了,换我来了。”
“换你?这是什么意思?”
“便是你听到的意思。”
明书围着她转了两圈,心想着,这人刚进屋时,乍一看像个女土匪,但仔细瞧着,脸蛋姣好,身段多姿,眉目玲珑,唇红齿白,虽然性子有些张扬,但也不乏灵气之美。
他眼珠一转,坐到姜小乙对面,语气也变了,笑眯眯问道:“姑娘尊姓大名?”
“姜……”她顿了顿,想起钟帛仁的话。“我叫姜小乙。”
明书撇嘴:“这天下姓姜的人怎么这么多呀。”他又问,“那敢问姑娘芳龄几许?”
姜小乙:“你问这么多是要做什么呀?”
明书连忙摆手。“没没没,随口一问罢了。”他看向一旁的吕婵。“这又是谁?也是少爷近期结交的朋友吗?”
姜小乙没有回答,兀自喝了会茶,道:“我们会住到你们隔壁的房间。”
明书:“少爷人呢?”
“你们少爷最近在忙正事,我们不要添乱。”
“他多久忙完?”
姜小乙放下茶杯,抿嘴一笑道:“我心里有种感觉,会很快呢。”
两日后,吕婵醒了。
三天滴水未进,她已形同枯槁,躺在床上说不出话。
姜小乙小心喂给她水和食物,帮她引渡真气。
大半日的功夫,她缓了过来,挣扎着坐起。
“你们究竟是何人?”
姜小乙涮了条热手巾,回来扶着她靠在床头坐好,帮她擦了擦脏兮兮的手脚。
“你不要急,我慢慢说给你听。”
她把事情一点点讲给吕婵,吕婵听着,眼泪默默地流下。
姜小乙道:“你不要哭,这是唯一保全你们的方法。否则等朝廷大军到了,你们谁也活不了。他投降韩琌,算是戴罪立功。他的手下还有你,都可保全。”她想了想,又道:“他是看了你的扇子才下定了决心,想来,你对他而言十分重要。”
吕婵的眼泪依然在流。
姜小乙总觉得,那眼泪里似乎藏着一份她尚不能理解的情感在。
她没有再劝她,回到桌边静静坐着。
一直到傍晚时分,吕婵才开了口。
“谢谢你救我。”
姜小乙道:“我与匪帮立场不同,但我仍希望你们会有一个好结果。”
吕婵淡淡一笑,不尽萧瑟。
“那个男人呢?”
“哪个?”
“当初在林子里,你没喂我吃药前,我看到你去救那个男人。他看起来也是个冷酷狠绝之人,倒是与天绒有些像。”
“你说的是钟少爷?”姜小乙摇头,“你说错了,他可不狠,这书生只是有些神叨叨而已。而且我瞧方天绒也算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哪里冷酷呢?”
吕婵倚在床头,淡笑道:“真是个天真的女人。”
117. 117 男男女女,月下唠嗑。
姜小乙并不清楚这一句天真究竟指的是什么, 但这并不妨碍她与吕婵的进一步交流。
她觉得吕婵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她对她的照料,固然有一部分是为了保证她的安全。可另一部分, 则是将她作为人质看管。她觉得吕婵也深知这一点。但她并没有慌张忧虑, 也没有伺机逃脱,每天安安静静坐在一旁。
窗外吹来干燥的风, 街道上一片混乱,人心惶惶,到处都在讨论游龙山的内斗,还有即将到来的朝廷大军, 各种消息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姜小乙转过脸来看向吕婵,发现她坐在桌旁,正在看自己的团扇。这些天她每每闲暇,都在看这扇子。
姜小乙道:“这扇上的颜色, 我在方天绒身边也见到过。”
“他那个帕子是我送的。”吕婵幽幽道, “我本做了两个扇子,但他觉得一个大男人, 用扇太过扭捏,所以拆了扇子, 只取下染布留在身边。”
“这颜色真漂亮。”
吕婵挑了挑眉,脸上露出一番神采。
“你也这样觉得?我试验了好久才做出来的呢。”
姜小乙琢磨道:“这色泽……总觉得眼熟,可又想不起来。”
“这个颜色呀, 这个可就说来话长了。”吕婵纤细的手指拨弄着扇框, “你也许听过我的故事。当年我被卖去给人做妾,每日遭受打骂,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后来我杀夫逃难,一路来到抚州。我在抚州城外的红海滩遇见了方天绒。”
姜小乙啊了一声, 道:“我也路过了那里,好美的地方。”
“那些红色的草叫盐荒菜,韧性极强,在饥荒的日子,好多人都是靠吃这种草活了下来。天绒最喜欢吃这种菜。那天他一大早就去那里采摘。”她将团扇举起,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这是当时天空的颜色。”
姜小乙了悟:“我说怎么有些熟悉,原来是晨曦。”
“没错,他就是站在这样的天色下,与我相见。你无法想象他当时的样子,挽着衣袖裤腿站在水塘里,头上戴着斗笠,浑身都是泥污,看不清模样。但当他与我对视的那一瞬,就像他背后的北域的天一样,使我心神震荡。”
姜小乙道:“看来你很喜欢他呢,说起他便这样愉快。
吕婵挑起眼眸,意味深长道:“光有愉快是不够的,当一个男人真的进到一个女人心里,必然是爱恨交织的。”
“爱恨交织?”姜小乙问:“难道你恨方天绒吗?”
“恨倒是谈不上,但总有些埋怨的。”吕婵笑着道,“难道你对那个人,就半分埋怨也没有?”
姜小乙毫不犹豫:“当然没有。”
他们才认识几天?
吕婵做出了一个鄙弃的表情。
“说大话,鬼才信,你要不要再仔细想想?”
姜小乙一脸严肃,还真傻乎乎地想了半天。
那书生……
那书生……
片刻后,她忽然反应过来,眼神一眯,一脸看破阴谋的精明。
“你该不会也在对我使离间计吧?省省吧,没用的。”
吕婵一愣,随机团扇掩嘴,难以抑制地大笑起来。笑够了,她起身,留了一句“蠢货”,便回床休息了。
对于这个评价,姜小乙自是不认的,但她也懒得反驳。
她靠在窗边,望着天边的明月,久而久之,就像是在看他的眼。
抱怨……
姜小乙挖空了心里的每一个角落,找寻自己自从见了那书生后,心底的种种感觉。
他一身伤病,半死不活倒在路旁,她有过怜悯;他之猜测百发百中,料事如神,她有过佩服;他的武艺天赋异禀,一日千里,她也有过小小的倾羡。
但还有更多的时候,当他不再那么意气风发,不再那么畅所欲言,而是独自一人,陷入到一种难言的无明中时,她偶尔得见,竟会产生一种与子同悲的苦涩。
她找来找去,最终确定,她的确对他毫无抱怨。
想清楚这一点,姜小乙双眼微热,嘴角弯出一个愉悦的笑容。
游龙山内,钟帛仁也望着那月亮。
谁来解忧,谁来传情。
他身旁便是方天绒,后方的山野中,是几千名玉龙寨的山匪。他们分散了兵力,与人抗衡。正如他们事先所料,金代钭提议了对玉龙寨的围剿。起初两日玉龙寨折损惨重,但好在他们训练有素,逃出了近一半的人马,方天绒重新将他们组织起来,很快稳住了局势。
这是他们在山中交战的第七日了。
就在刚刚,钟帛仁将戴王山之事也告诉了他。
“所以,”方天绒沉声道,“是二哥……不,是金代钭与那十殿阎罗窜通,杀害了三哥。”
“这两个便是你的仇人了。”钟帛仁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无关紧要。”
方天绒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终究也不明白那月亮究竟有何吸引人。
他再次看向钟帛仁,这几天下来,此人给他的印象太深了。
为何会有人在如此年纪,便有如此老道的对战经验?他的那些应敌手段,兵力调配,绝不是看几本兵书就能看出来的。。
明明看着只是个书生,却有着身经百战的韧性,心思沉稳得简直不像个凡人。
钟帛仁一直盯着月亮,方天绒忍不住问道:“我们深陷敌营,你为何如此若无其事?”
“精神紧迫无益休憩,休息不好,战场上会死得更快。”
“……”
确是浅显的道理。
“你就不担心我?”方天绒又问,“你不怕我诈降吗?”
“你诈降,不过是惹怒朝廷,多死几个人罢了。”
方天绒到底是个土匪,听到他这番话,顿生不满,冷笑道:“那既然怎么都是死,何不直接向朝廷提议斩草除根呢?我知道朝廷是想借刀杀人,可留了我这一脉,就不怕我事后再生动乱?”
“你误会了。”钟帛仁道,“我不是朝廷的人。你今后会不会再生动乱,与我无关。我只是希望抚州的匪患可以平定,这是很多人的心愿。”
“很多人?”
“是,这块土地,已混入太多鲜血,不堪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