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姜小乙张张嘴,“你怎么……”
紫嫣笑道:“你怎么如此震惊,公子?”
姜小乙并没有注意到他刻意强调的“公子”二字,还沉浸在关于色相的震撼中。
“没想到你突然开窍了。”
他这素容,看起来却比之前更为魅惑。
“哦,那奴家美吗?”
“这……比刚刚美了些。”
他不经意道:“那比你心里的那个人呢?”
姜小乙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实话实说道:“其实,若论‘美’,你自是比他‘美’的。”
“除了美,论别的呢?”
姜小乙一笑。“那就说不好了。”她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有些好奇地围着紫嫣转了好几圈。
他拉住她的手。
“公子刚醒,多歇一歇,不要乱走。”
“啊,对了。”姜小乙这才想起刚刚遭遇,“这是怎么回事?那红色粉末是什么,怎么我一闻就晕过去了。”
“那是奴家做的迷药。”
姜小乙一惊。
“迷药?”
“公子放心,这药对身体没有伤害。”他起身,为姜小乙理了理脖颈的碎发,笑道:“有时楼里有不听话的姑娘,秦妈妈就会命奴家做些药来用。奴家入楼以来,任性妄为,也未能帮她赚几个钱,好在从前学了些零散的活计,才让她同意奴家留在这里。”
绿柳是说过他有一手做药的本事,原来是这方面的用途……
夜幕降临,竹院昏暗沉寂。
紫嫣点燃一支蜡烛,与姜小乙坐在桌旁。他的眼睛在烛光的照耀下,看着越发窄细,眼尾上挑,好似两条冷池里的游鱼,双眸之间,波光盈盈,似痴似醉。
姜小乙看得有些入神,问道:“听说你是自愿进阁的,你就这么喜欢这里的生活?”
紫嫣凝视着她,懒洋洋道:“若说喜欢,也没太喜欢,不过总归要留一段时间,体验一下她曾经的日子。”
姜小乙:“她?”
紫嫣接着道:“等时机到了,奴家自然会走。”
姜小乙:“时机?什么时机?”
紫嫣微微一笑,嘴唇勾出一道极美的弧线。
“公子……就如此好奇奴家之事吗?”
姜小乙偏开眼:“也没,你不想说也无妨。”
“其实,奴家觉得自己与公子甚为有缘。”他去角落取来签筒,轻轻一摇,落出一签。他将此签放到桌上,姜小乙看过去,签上只有一个“诚”字。紫嫣笑道:“看吧,世间万事,都是天意使然。”他拉住姜小乙的手,语气柔媚。“奴家可以将一切坦诚相告……”他眼眸转来,当中含有一股莫名的诱惑。“不过,作为交换,公子必须得让奴家快活一番才行。”
姜小乙闻言一僵,把手抽了出来。
“那还是算了,我肾亏体弱,而且不好这一口。”
紫嫣噗嗤一声笑出来。
“请公子放心,奴家坏不了公子的清洁之身。”他笑眯眯道,“只用公子一只手就行了。”
姜小乙有些好奇:“用手做什么?”
紫嫣缓缓起身,站到姜小乙面前,光从旁侧照来,他的身体笼罩在火红的光影下,让姜小乙想起了深宫的高墙,都一样艳丽,也都一样暗含着某种悲凉。
姜小乙仰头,看紫嫣轻轻解开腰带,他的上衣落开一道小小的缝隙,雪白的身体好似一道天泻的银河,坠落茫茫黑夜中。
他拉着她站起,向旁走了几步,靠在床柱上,眯起眼睛。
姜小乙问:“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紫嫣语气愈轻,好像在安抚她。
“公子别紧张,简单,很简单。”他用她的手拨开衣裳的缝隙,置于腹部,长吸一口气,道:“就请公子……摸一摸奴家吧。”
掌下的皮肤十分紧致。
温热,细腻,充满韧性。
随着紫嫣的呼吸,他的身体一收一缩,皮肤下的血脉轻微跳动。
姜小乙怔住了,他的红衣仿佛着了火,在她面前营造出一个猩红色的虚幻世间,在那个世界里,繁花盛开,流光溢彩,绚烂的蝴蝶漫天飞舞。
“你的眼神不对。”紫嫣两指托住她的下颌,淡笑道:“你该把奴家想成,那个人才行。”他轻声引导,“如果是他,站在公子的面前,敞开衣衫,任君爱抚……公子会如何呢?”
烈酒霎那入喉。
姜小乙受其蛊惑,身子一麻。
“不不不,他不会的,他不可能这样的……”她想抽出手,却被紫嫣攥得更紧。“什么不会,哪里不会?”紫嫣笑着道,“人什么都可能不会,只有这个,绝无可能。”
说着,他取下了发簪。
浓黑的长发如瀑下落,他按着她的手缓缓向上,烛光晃动在他脸上,面容愈发晦暗不明。
既柔,也美,而且饱含着冷峻的力量。
某一瞬间,姜小乙彻底迷茫,她有点分不清面前人究竟是男生女相,还是女修男身。紫嫣的神色似是极乐,似是冷漠,完全沉浸在自我的迷思中,任何人都无法介入。
姜小乙的脸颊不知不觉红了起来,被他感染了一般,浑身燥热,呼吸也乱了几分。
姜小乙由着他拉着自己的手,抚摸他的身体,从坚实的小腹,到胸口的玉珠,再到笔直而清晰的锁骨,最后……停在他的脸颊上。
紫嫣偏过头,嘴唇在她掌心轻轻一印,与她道:“谢公子成全。”
随后,他放开了她,回到桌旁。
站定片刻,他侧身回眸,蓦然一笑。
“奴家这故事有些长,公子想听吗?”
姜小乙点头。
“好。那……奴家就先告诉公子,奴家的本名。”他指尖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三个字,轻声说——
“我叫徐梓焉。”
他本是一名孤儿,早年流浪街头,后来被他的义父收养。他的义父是一名姓徐的富绅。这位富绅是天京人,十分神秘,没人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家中产业为何,只知道他很有钱。邻里之间都称他为徐员外。
徐员外早年因为一单生意,去了趟闽州,喜欢上当地一名花妓,经常为其一掷千金,却难买一笑。很多人想为这花妓赎身,其中不乏才子名流,江湖义士,可她都不愿意。徐员外并不气馁,他每天都去找她,他坚信早晚有一天花妓会属于自己。可不久后,又有一名当地大官喜欢上了那花妓,抓她进府做妾,徐员外得知大怒,将那官员斩首泄愤。
姜小乙原本把这当个情爱话本听,直到这里,她才听出一丝不一样的味道,坐直了身子。
“杀了?”
“没错。”
后来官家知道了此事,当然不会罢休,派出许多衙役抓捕徐员外,却徒劳无功。徐员外毫发未损,还把那花妓给带走了。
只可惜,在回京的路上,花妓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徐梓焉一手拨弄着烛火,笑着道:“听我义父说,他们夜宿山林,花妓晚上起夜,失足摔死了。”
“这……可真是太可惜了。”
徐梓焉接着道:“从那以后,我义父就开始了痛苦的相思,他日思夜想,心焦成病,人也变得有些痴傻。”
“他就是那个时候收养了我,只因觉得我的眉眼依稀有几分故人的神韵。那花妓花名‘紫嫣’,所以他给我也起了同名。”
从那以后,徐员外每日教授徐梓焉唱歌弹琴,模仿他记忆中的那个女人。徐梓焉慢慢长大,言行举止越来越像那花妓,徐员外喜爱极了,日日夜夜与他倾诉衷肠。
“我义父没有活很久,他劳思成疾,于前年病死了。而我做‘紫嫣’做得太久,心里觉得只有烟柳之地才是我的家,所以便来了十八香,一直到今天。”
姜小乙啊了一声,她思索道:“那你说自己在等时机,是想等一个……像你义父那样的人出现吗?带你离开这里。”
徐梓焉盯着火烛,片刻,从他嗓子里流出一串风铃似的细密笑声,让姜小乙感觉一阵发冷。
“果然,你也不懂。”他坐在桌旁,乌黑的长发铺在桌面,在火烛光芒下,泛着丝绸般的光泽。他一手托着脸颊,一手玩弄着火烛,面带浅淡的微笑,自言自语道:“只有我是紫嫣,所以,只有我懂紫嫣,她只差一点就成功了……”
姜小乙:“成功?什么意思?”
“紫嫣并不喜欢我义父,她也不喜欢那大官,但是这两人,她谁也得罪不起。”徐梓焉缓缓道,“她先是利用我义父杀了那官员,之后又想利用官府收拾我义父。可惜,她低估了我义父的本事……她最后被他带走,尚抱有一丝期许,妄想逃脱。但最后还是无能为力,被他追得坠崖而亡。”
“哦?你怎么知道事情是这样的?”姜小乙道,“这也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徐梓焉摇头,笑容里透露几分凉薄。
“我义父杀人,是不可能留下任何证据的,更何况只是杀一个小小的地方官。官府那么确切知道是他所为,还知道了他的藏身地点,定是有人暗地告知,这件事只有紫嫣知晓。而且,我义父本领高强,羽翼丰满,紫嫣在他的庇护下仍丢了性命,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主动寻死。”
姜小乙道:“这又何苦呢?你义父对紫嫣那么好,如此付出,还救她出了牢笼,为何她不喜欢你义父?”
“是啊。”徐梓焉仍看着火烛,轻轻一笑。“官员有权有势,而我义父有才有貌,她再美,也不过是他人眼中一个人尽可夫的□□。这么好的归宿,为何不去呢?”
姜小乙猜测道:“也许……是她另有所爱?”
徐梓焉:“世人永远认为,一个女人拒绝一个男人,一定是为了另一个男人。我还以为你不是个俗人呢。”
姜小乙哑然。
“我义父离世后,我曾去过闽州,找到了当时妓院的老鸨,问她紫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老鸨对我说,‘她是一朵风情万种的野花。’”徐梓焉说着说着,又笑起来。“能让我义父如此痴迷的人物,必然精彩绝伦。她本该有一世的风流之旅,却提早化作香风而去了。我时常在想,当年她被那些自视甚高的权贵疯狂追逐之时,该是何等的心情呢?”
伴随他的话,竹院风起,烛光摇颤。徐梓焉站起身,走到屋外。夜风吹开他火红的衣裳,漫天的竹叶像裁剪的飞刀,萦绕他冰白的身躯。
姜小乙感受到一股凛冽的杀气,她不敢说话,连呼吸都压到最低。
“我七岁前的记忆几乎空白,直到义父将‘紫嫣’这个名字赐予我,我才始开心智。想来,定是她心有不甘,才降身于我。”他细长的手指轻轻触碰脸颊,像是在抚摸自己,更像是在抚摸紫嫣,他柔声道:“从今往后,我与她同喜同悲,生死相随。我将带她看尽人间繁华,享透男女情乐,遍察世态炎凉,我们永远都不会属于任何人。”
说到这,他再次笑起来,与刚刚他抓着她的手抚摸自己身体时一样,他沉浸在彻底的欢愉之中,他不在意屋内的姜小乙,他不在意所有人。
冰冷的冬夜,轻薄的红衣,漫天的竹叶。
有一瞬间,姜小乙似乎真的看到了双重的影子。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徐梓焉是个神神叨叨,甚至有点疯癫的人物,可这一刻,她改变了想法。
世事迷幻荒诞,人心莫测难明,所有装模作样,自视清醒之辈,其实又能读懂人间几分真实?
姜小乙看着看着,竟也莫名笑了起来。
她想,自己应该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幕……在一个平凡如常的冬夜里,曾有两只迷恋夜色的流莺,于她面前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