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明花作——Twentine
时间:2021-05-22 10:32:05

  
  姜小乙步入客栈,找店家要了热水和手巾,进了客房,把头发擦干。她坐了半炷香,方才觉得暖和了点。她将窗户推开一道缝,街道空无一人,冰冷的石板路被雨雪覆盖。现在天还不够冷,雪留不住,落地便化开,像是蒙着一层黑色的油光。
  
  门外传来脚步声,姜小乙关上窗子。“小乙,你在吗?”姜小乙开了门,肖宗镜湿淋淋站在外面,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姜小乙连忙递给他一条干爽的布巾,肖宗镜接过布巾,只擦了擦脸便搭在肩上,走入房中。
  
  他拆开油纸包,里面是一些药膏。
  
  “身上的伤都验过了吗?”他问道。
  
  姜小乙一愣:“……伤?什么伤?”
  
  肖宗镜侧目看她,眼神向下示意,姜小乙低头一看,自己的两臂上有好几道还在流血的口子。
  
  这应该是刚刚在田百福家被人抓的,方才她精神紧绷都没有察觉,现在才感觉到伤口丝丝火辣。
  
  肖宗镜挽起袖子,将桌上油灯拿近了些,指了指椅子。姜小乙坐下,肖宗镜拉来椅子坐在她面前,打开药膏。
  
  雨雪阵阵,寒霜凛凛,偶尔一缕风顺着缝隙飘进,吹得脆弱的火苗来回摇晃。
  
  肖宗镜被那些教徒折腾惨了,撕的破烂的衣服上全是血污,脖子上还残留着老妇的抓痕,披散着头发,水珠滴滴落下。他垂眸上药,眼下落得一大片阴影,这双平日里沉着的眼睛,此时在飘忽不定的烛光衬托下,显得格外的疲倦。
  
  
 
 
 
 
59.  59   戴老师教你语言的艺术。
 
  窗外风雪呼啸, 窗内万籁俱寂,姜小乙看着肖宗镜,渐渐有些呆了。
  
  “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肖宗镜淡淡发问。
  
  姜小乙也不知道做什么, 但总归要回话, 她愣愣道:“大人,还是我自己来吧, 都是小伤,不打紧。”
  
  肖宗镜将药膏递给她,说道:“你本不该受伤,是我大意了。”
  
  姜小乙:“我没事, 对了,大人怎么跟戴王山碰上了?”
  
  肖宗镜:“我跟你进了园子后,碰见一伙人来来去去搬箱子,我本想先查一下他们搬运的是何物, 没想到戴王山也在那里。”
  
  “他发现了大人, 所以你们就动手了?”
  “嗯。”
  “那……大人不要紧吧?”
  “什么?”
  
  姜小乙想起他们在院子里实打实对的那一掌。
  
  “大人之前不是说过,戴王山的掌法很厉害吗?”
  
  “好像是说过。”
  
  肖宗镜站起身, 将布巾在水盆里涮了涮,洗了一把脸。几缕湿润的黑发顺着两鬓垂下, 他侧目而视,姜小乙立马道:“不过他再厉害也肯定不如大人厉害。”
  
  他笑了笑,将布巾放回桌子上。
  
  此番情形下, 闲话与调侃都显得无力了。
  
  姜小乙又道:“也不知密狱是什么时候跟灵人教搭上的, 想来是那大灵师准备花钱找靠山,买平安了。”
  
  刘行淞将大灵师收入麾下,想做什么,肖宗镜太清楚了。
  
  他问姜小乙:“你这一晚接触大灵师, 有何感受?”
  
  “大人,他其实……”姜小乙犹豫片刻,还是将在堂内发生的事如实说与肖宗镜听。
  
  肖宗镜:“所以,你觉得他是得道之人,那些人追随他确有其理。”
  
  姜小乙没有马上回答他,她兀自思索了一会,才说道:“大人,我小时候生活的镇子上,有一个姓孟的老头。他很奇怪,明明全家人都死了,可他每天都像他们还健在一样生活,同他们说话,与他们共事,说自己可以与亡魂沟通。一开始所有人都当他疯了,后来,镇子受战乱波及,死人越来越多,有些痛失亲眷,难忍思念之人,就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找孟老头帮忙,向阴间传话捎信,孟老头每次都乐施援手,久而久之,他的灵能才慢慢为人所信。”
  
  她说这话时神色比以往更为郑重,双目清澈,像一面纯真而又冰冷的镜子,映照世间一切虚妄,一切真实。
  
  “人本就是灵物,许多人都会在阴差阳错下获得所谓之‘神通’,尤其在山河动荡的年代,人心惶惶,更易通灵。但这不是真正的得道。大人,我师父说过,得道是没有捷径的,只有持常人所不能持的戒律,忍常人所不能忍的痛苦,行常人所不能行的善举,持之以恒,经世累劫,才有机会修成正果。绝非一些小小的聪明,和虚幻的把戏可以蒙骗过去。”说到这,姜小乙的语气严厉了些。“大人,这大灵师躲在后方,以他人虔心善念为己谋私,这犯了道中大忌,他绝不会有好下场的。”
  
  肖宗镜静静思索,垂眸不语。
  
  姜小乙又道:“真正的得道者,必定站在众生身前。”
  
  肖宗镜抬眼,姜小乙叹了口气,又道:“不过,这些道理我懂,因为我从小跟在师父身边。大人也懂,因为大人意志本非常人所能比。但是在刚刚满堂跪拜的那些人眼中,大灵师就是真正的神灵,他略施小术,便能收获信徒,这世上很多事原本就没法解释。”
  
  肖宗镜凝视着那方火烛。
  
  “我们错失了杀他的最好时机。”
  
  姜小乙当然也明白这一点,她轻声问:“大人,你真的要跟戴王山去朝堂对峙吗?”
  
  肖宗镜:“既然刘行淞已经将此事告知陛下,也就只能如此了。”
  
  姜小乙:“那……大人能说服陛下整治此教吗?”
  
  肖宗镜静了静,低声道:“我不知道。”
  
  姜小乙本想安慰他,永祥帝那么信任你,一定愿意听你的话,可看肖宗镜沉默的样子,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窗外的风刮得更凶猛了,桌上残烛竭尽全力燃烧,用微弱的光芒照亮这对无言的过客。
  
  所谓好的不灵坏的灵,肖宗镜的担忧终被应验。
  
  那日,风轻云淡,晴空如洗。
  
  姜小乙正在执勤,李临匆匆忙忙来找她。
  
  “快快快!陛下传你即刻觐见!”
  
  “什么?!”
  
  来不及准备,姜小已被李临拉去了内廷。她一路上脑子都是懵的,她只知道今天一早肖宗镜就离了营,一直没回来。
  
  “到底怎么了?陛下怎么会突然要见我?”
  
  李临:“具体我也不知道,但好像是跟大人有关,你可千万别说错话了。”
  
  这是姜小乙第一次进内廷,千秋殿坐落在凄冷的寒冬中,像一头傲然雄伟的巨兽,静等众人朝拜。
  
  她不太记得自己怎么上了阶梯,怎么进入大殿,怎么叩拜行礼。
  
  她盯着冰冷的地面,闻到一股透彻胸腔的苍茫气味,好像置身千丈高峰,明明没有风,却冷得刺骨。
  
  满朝文武站立左右,她听到有人说:“姜侍卫,抬起头来。”
  
  永祥帝的声音很好听,语速不快不慢,语调不冷不热,空旷而悠远。
  
  她抬起头,才发现自己离永祥帝并不算很远。
  
  她的第一感觉,是肖宗镜所言无差,永祥帝的确美极了。他的美与常人不同,甚至让人生不出感叹的俗念。他像一方精致的玉像,立于金殿之上。久居高位,使他习惯于俯视的仪态,而常年吃斋念佛,又在这种仪态上增加了几分肃穆。他的尊容区别于殿下群臣,也区别于茫茫世人,他与所有人之间的距离,都是咫尺天涯。
  
  姜小乙的第二感觉,是永祥帝看起来有些眼熟。她心想,是像谢小王爷吗?论面相,他们确有几分相似,但他们气韵完全相反。谢瑾终日冷着一张脸,可他内心是火热的。而永祥帝的脸上虽一直挂着淡淡的笑,实则却像这千秋殿一样,没有半点温度。
  
  很快,她想清楚他像谁了。
  
  是佛像。
  
  许多名山古刹里的佛像都是这样的神情,嘴角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却感觉不到丝毫凡尘的快乐,最多只是一种寂灭的喜悦。
  
  他身旁有一个体态微胖的老太监,躬身伺候,想来便是刘行淞了。
  
  “姜侍卫,你可认得此人?”永祥帝问道。
  
  姜小乙视线一转,看到旁边放着一具尸体,是灵人教那名长老妇人。她死状凄惨,身体僵直,手还向上伸着,五指成爪,满身干涸的血迹。尸体旁跪着一人,正是戴王山,他似乎刚向永祥帝陈述了些什么,等待求证。
  
  在他前面,站着肖宗镜,旁边是诸多大臣。
  
  姜小乙:“回禀陛下,她是灵人教的长老。”
  
  永祥帝又问:“她是怎么死的?”
  
  姜小乙:“自杀而亡。”
  
  “为何自杀?”
  
  “因受灵人教教主蒙骗,神志不清,冲动自尽。”
  
  “戴王山,你说呢?”
  
  戴王山叩拜永祥帝,道:“陛下,这妇人确是冲动行事,才遭此横祸。她误解了肖大人,护主心切,才落得如此下场。”
  
  姜小乙听他言论,只觉得又对又错,难以揣摩。
  
  肖宗镜道:“陛下,此教派蛊惑人心,骗取钱财,危言耸听控制民众心神,不得不防。”
  
  静了许久,永祥帝道:“朕听说,此事出在田百福家,他人呢?”
  
  兵部尚书黄广垚站了出来,道:“回禀陛下,田百福病了。臣已派人去看过,他病得很重,无法下床。”他偷偷看了一眼肖宗镜,又道:“听他妻子说,是被吓得心胆俱裂了……”
  
  永祥帝转向肖宗镜和戴王山。
  
  “你们那晚到底做了什么,竟有如此震慑?又是冲动自尽,又是心胆俱裂。”
  
  不等他们回答,一人从朝臣队列中站了出来。
  
  “陛下!”
  
  此人声如洪钟,气势熏灼,姜小乙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这是个半百老者,着武官朝服,容貌周正,身材魁梧,壮气吞牛,锐不可当。他周身散发着一种血气,并不是江湖客身上那种飘渺的杀意,而是更为磅礴的,驰骋疆场,统领千军万马的气魄。
  
  “肖宗镜所行有差!”他赫然道。
  
  肖宗镜转身,这老者与他怒目而视。
  
  “在邪祟萌芽之前,就该连根拔起以绝后患!你既然已经发现贼人老巢,竟没直接斩了他们,婆婆妈妈,岂不误事!”
  
  永祥帝道:“杨将军。”
  
  姜小乙心中一愣,杨将军?难道这位就是被民间成为大黎军神的大将军杨亥?
  
  姜小乙久闻杨亥大名,不过自她进宫以来,杨亥一直在外征战,这次刚刚从抚州剿匪归来,她还是第一次见面。
  
  “还有你!”杨亥瞪向戴王山。“你们密狱平日里鬼鬼祟祟做什么老夫管不着,但这蛀虫已经扎到皇城根下了,你还蓄意包庇,究竟是何居心!”
  
  “将军请息怒。”戴王山忙道,“将军误会了,下官绝无包庇之意,只是那日在田百福家里还有百十名普通百姓,都像这妇人一样随时准备为教主殉命,下官也是怕出事。”
  
  “畏首畏尾!”杨亥厉声道,“这些人受妖言蛊惑,心早就不在正道上了,死也就死了!”
  
  “这……”戴王山为难道,“杨将军,这好歹也是上百条人命,而且多是老弱妇孺,他们又没杀人放火,又没作奸犯科,如果仅仅因为念几句咒子就送了性命,下官实在于心不忍。下官认为,应先查明那教主是否真是邪祟妖人,再做处理也不晚,也更能使百姓认同。相信肖大人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及时收手,免出更大的岔子。”
  
  杨亥怒道:“他们若不是心中有鬼,为何做事偷偷摸摸,见不得人!”
  
  戴王山:“恕下官直言,他们只是露了个头便要被将军斩草除根,话都不能说一句,换做是下官,也会躲起来。”
  
  “你——!”
  
  戴王山的头埋得更低了。
  
  “当然,将军也是防患于未然,下官万分理解。其实下官与将军实乃一条心,这教主已被下官控制,正在严查,若真有丝毫不敬之心,下官定将他碎尸万段,以警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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