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明花作——Twentine
时间:2021-05-22 10:32:05

  
  永祥帝又问姜小乙。
  
  “姜侍卫,当晚情况是否如戴王山所说?”
  
  姜小乙跪在地上,谨慎道:“陛下,当晚此教秘密集会,向民众散播流言蜚语,侍卫营本欲将其教主诛杀当场,可惜被密狱阻拦。”
  
  永祥帝:“他们散播了什么流言蜚语?”
  
  姜小乙:“他们对陛下和朝廷大大不敬。”她想了想,心一横,又道:“而且他们还大言不惭,竟说佛教是邪魔外道,还推些无端的罪过在佛陀头上。”
  
  整座千秋殿,一片沉静。
  
  刘行淞一直面带淡淡的笑容,垂眸立在永祥帝身旁。
  
  永祥帝再次开口,语气没有一丝变化。
  
  “戴王山,你调查此教教主,查出什么了?”
  
  戴王山恭敬道:“回禀陛下,这大灵师真名王胜,原是攸州的一个农民,全家死在叛军战乱下。他受尽折磨,勉强存活,自称开了些灵智,创建灵人教。此教教义在于虔信供奉,心诚则灵。”
  
  永祥帝:“浅薄,难怪会说出粗鄙之语。”
  
  戴王山:“正是,此等愚民的拙见自然入不了陛下圣耳。他的教众多是些遭受苦难,笨口钝腮之辈,他们无处宣泄自己的痛苦,遇到这经历相似的大灵师,便生出追随之心。在微臣看来,单纯就是想寻个精神所托罢了。”
  
  永祥帝:“世间只有佛法一种真理,其余无非都是魔道邪见。”
  
  戴王山深深叩首:“是。”
  
  “不过,”永祥帝又道,“道乃路也,所有的路最终通向的都是唯一的结果,魔道也是道,邪见也是见,只不过比起直通真理的不二法门,走的弯岔多了一些。世人慧根各有不同,不可强求。”
  
  姜小乙听着这话,越听越感觉不对劲。
  
  戴王山道:“陛下说的极是。另外,微臣还有一物想要呈上。”他叫人抬上来数个大箱子,姜小乙认出这是那晚密狱从田百福家抬走的箱子。箱子打开,里面装满了银子。“陛下,这是灵人教准备向官府缴纳的税银,他们早已准备好,只是求述无门。那晚微臣便是受其教主请求,前去取银,但……阴差阳错,侍卫营的兄弟中途也到了,便起了些误会。”
  
  肖宗镜冷冷道:“这是税银?”
  
  戴王山:“自然,下官早已与户部说明此事。”他话音刚落,旁边的队伍里站出一人,叩拜永祥帝。“启禀陛下,戴王山所言不假,他之前就向户部提过此事,只是当时密狱还没彻底查清此教,所以银子我们也没收,全待商议。”
  
  姜小乙斜眼一看,是户部尚书王汝涛。
  
  肖宗镜上前两步,道:“陛下,这是不是税银暂且不论,此教妖言惑众把控民心,若不加以整治,放任其做大,后果不堪设想!”
  
  永祥帝面对肖宗镜,语气缓和了一些。
  
  “听说前一阵子,微心园里闹了些不愉快?”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肖宗镜瞥了刘行淞一眼。
  
  永祥帝微微叹气,道:“连谢凝这般尊贵的身份都要小心翼翼帮人藏书,也不怪普通教众会因害怕朝廷而终日躲藏了。肖爱卿,杨将军,朕知道你们忠于职守,一心为国,但有时你们太过严苛了。而且你们误会了朕,朕虽追随世尊,却不会强迫全大黎的人都跟着朕走。百姓们愿意信谁,本就出于自身意愿。”他看着地上老妇的尸身,淡淡道:“近些年叛军四起,百姓们饱经霜雪,苦不堪言,尤其是这些老弱妇孺,好不容易寻到一处避风之所,朝廷不该再行打压。”
  
  肖宗镜:“陛下,这不是信不信谁的——”
  
  “好了。”永祥帝打断他,“不必多言,朕知道你的担忧,此事就交给密狱吧。戴王山,你要时刻监督他们,让他们快些制订出法章教典,走上正轨,造福百姓,绝不可做出扰乱朝纲之事。”
  
  戴王山:“是!”
  
  永祥帝明显已经不想再谈灵人教,姜小乙听得出来,肖宗镜更听得出来。
  
  永祥帝摆摆手,内侍上前,引领姜小乙离去。姜小乙一步步退出千秋殿,永祥帝的声音从原处飘来。
  
  “比起此事,另有一事才真正令朕担忧。青州贼军日益猖獗,蛮夷贼将丧心病狂,连屠三县,东部州郡已成血海尸山。每每想起,朕心如刀割,夜不能寐。我们要尽快平定战乱,还百姓们一个太平天下……”
  
  出了千秋殿,姜小乙深吸一口气,混沌的脑子方才清楚了些。
  
  这内廷给她的感觉像极了北方的冬风,明明吹得凶狠,却因寒凉刺骨,将人冻到麻木,而显得异常平静。
  
  这种动与静的矛盾,使姜小乙的内心感受到强烈的冲击。脑海之中曾经稍显模糊的未来,此刻也渐渐明晰了。
  
  站在空荡荡的大道上,姜小乙回眸眺望。
  
  悠悠苍天,茫茫世间,千秋殿好似一座巨大的牢笼,将众生笼罩。
  
 
 
 
 
60.  60   深夜谈谈心。
 
  姜小乙回营后, 李临过来询问,姜小乙随便应付了几句便去巡逻了。
  
  她急需走动走动,理清思绪。
  
  经过这一日, 她有好多话想对肖宗镜说, 有些安慰,有些抱怨, 甚至还生出了些劝阻之意。但她还没想好该不该说,若说的话,该怎么说。
  
  下午是周寅负责执勤,姜小乙同他一起去。
  
  周寅走在姜小乙前面, 一如既往沉默寡言。
  
  姜小乙走着走着,忽然问道:“周大哥,你是一直都这么不爱说话吗?”
  
  周寅回答:“言多必失。”
  
  姜小乙看着他默然的背影,又问道:“刚刚我从内廷回来, 李临和江存书都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只有你不问,你一点都不好奇吗?”
  
  “这不是我该关心的事。”
  
  “那你关心什么?”
  
  “我只关心大人交代我的事。”
  
  姜小乙笑道:“李临总说你是木头, 想来也是因为你一直这样一根筋,什么都不想。”
  
  周寅没有说话。
  
  姜小乙打了个哈欠, 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他们来到外廷,走了大半路程后,周寅忽然开口。
  
  “不是我什么都不想, 只是这宫里的事禁不得想。你越想, 疯得越快。想不疯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去找乐子,要么去做事。我不是个喜欢找乐子的人,所以只能做事。”
  
  姜小乙心想, 肖宗镜或许也是第二种人。她回想那座庞大又阴冷的宫殿,决定先拿周寅做个试探,轻声问道:“周大哥……你们尽心尽力,却如此不顺心,有没有想过离开呢?”
  
  周寅难得在巡逻中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姜小乙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周寅道:“我明白。其实……我外出执行公务,也曾结识一些江湖人,问过我为何不离开这荒唐的朝廷。”
  
  姜小乙:“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周寅静了片刻,回忆道:“我家祖上原本很穷,后来曾祖父中举做官,官职不算大,但因本朝高薪养廉之政,生活也因此变得安稳富足。一直到我这一代,虽然民间疾苦艰难,但我的家族依然衣食无忧。”
  
  说到这,周寅笑了笑。这是姜小乙入宫以来,第一次见他笑。
  
  “国家兴盛之时,我家受其庇荫,现国家衰落,我岂能做出得鱼忘筌之举?吃完饭就砸碗,这道理在我这说不过去。我没有太大的本事,我改变不了这世道,所以我追随大人。若有一天,连大人也无法扭转乾坤了,那无非以死明志,又有何惧?什么顺不顺心,不过一时矫情罢了,不值一提。”
  
  周寅这番话,让姜小乙觉得,自己刚刚那些思绪变得无足轻重。
  
  世路千万,各有选择。
  
  她的顾虑和烦恼,像肖宗镜和周寅这样的人物,恐怕早已想了千千万万遍了。即便如此,他们仍然走在既定的道路上,他们各有各的理由,而这种决定的分量,无有外人插嘴的余地。
  
  她忽然就想开了。
  
  巡逻结束后,姜小乙回到营中,喝了点茶,吃了点糕点,打着饱嗝回房间休息。她一不小心睡过了头,醒来已是傍晚,朦胧之间,她听到有人敲门。
  
  她两腿一蹬坐了起来,把门打开,肖宗镜站在门外。
  
  姜小乙闻到什么味道,往下一看,见他拎着几坛酒。她调侃道:“大人,下朝了呀?”肖宗镜嗯了一声,问:“你想喝酒吗?”
  
  姜小乙凝视他的双眼,蓦然一笑,话中有话。
  
  “大人,姜小乙一定奉陪到底!”
  
  她将他拉进门,点燃油灯,清理了桌上的糕点残茶,取来酒碗。
  
  酒刚从外面拿回来,冰冰凉凉的。
  
  两人话不多说,先干了一碗。
  
  肖宗镜靠在椅子里,谈起白天的事,道:“陛下给灵人教分了石鼓山的悦心庙做为道场,还让我给安王殿下传话,让他不要再约束凝儿和那名侍女,随她们晋谒大灵师。”
  
  几碗酒下肚,他说话明显较以往慢了许多。
  
  “……那悦心庙原本是座空庙,年久失修,不过胜在位置好。石鼓山上已有一座东山寺,主持就是广恩禅师。他们几次向朝廷请示想要扩建庙宇,却因为刘行淞从中作梗,一直没能如愿。现下刘行淞为灵人教争来了悦心庙,也算是与杨严正面过不去了。”
  
  姜小乙观察他的脸色,问道:“大人是不是生气了?”
  
  肖宗镜摇头:“有些时候,事情离谱过了头,反而变得可笑了。”
  
  说起那位广恩禅师,学识渊博,口才伶俐,私下与杨严交好,杨严安排他定期入宫与永祥帝讲法,也是方便递话。广恩禅师深受永祥帝赏识,每年开销极大,最近他在安排法会,若不是杨亥回来了,要讨论青州事务,恐怕今日的早朝都没得上。
  
  肖宗镜叹了口气,永祥帝早年命途坎坷,入宫之后也少有依靠,渐渐沉迷于宗教观想,他不乐见,但也没有别的办法。永祥帝在这些事上,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
  
  “大人,今天这事,他戴王山得负全责!”姜小乙手指头用力点了点桌面。“密狱天天睁眼说瞎话,咱们又何必非做君子呢?”她靠近肖宗镜,压低声音。“咱们也使点招吧大人,这样,我去弄点厉害的药,你想办法给他下了,咱们神不知鬼不觉把他给……”她比划了一个切菜的手势。
  
  肖宗镜:“想毒死戴王山,可是个精细活。”
  
  姜小乙:“反正刘行淞手下就这么一个好手,把他拿下,剩下的都是臭鱼烂虾,我们以后做事也好放开手脚。”
  
  肖宗镜:“戴王山现在不能出事。”
  
  “啊?为什么?”
  
  “你也说了,他是个‘好手’。”肖宗镜拿捏着酒碗,思忖道:“此人虽人品低劣,但也算有实力。他经营密狱多年,人手遍布全国,扎根极深,这些棋子用好了,很多事都可事半功倍。”
  
  比如这次处理青州军……
  
  但是,要让戴王山这种人出力,要么给予绝对的威逼,要么给予绝对的利诱……
  
  肖宗镜陷入沉思,姜小乙不打扰他,坐在一旁喝酒。
  
  她喝得多了一点,渐渐有点上头,扶着脸,默不作声盯着肖宗镜。忽然,她发现了什么,眼睛眯了起来。
  
  肖宗镜道:“你作甚又这样看着我?”
  
  姜小乙伸出手指,一点点靠近他。
  
  肖宗镜没有躲。最终,姜小乙的指尖碰到他,在他头发上轻轻分了一下,惊讶道:“原来我没看错,是真的。”
  
  肖宗镜奇怪道:“什么是真的?”
  
  姜小乙转向他,圆溜溜的眼睛像两颗锃亮的玻璃珠。
  
  “大人,你有白头发了!”
  
  安静,还是安静。
  
  所有思绪都被打断,肖宗镜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后仰。
  
  姜小乙:“大人,你才三十冒头就有白头发了,你真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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