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里,他十分厌恶自己,甚至已经到了求死的地步,他去各个武馆挑战强者,希望有谁能够了结自己的性命,可惜未能如愿。相反,他的名气越来越大,因为他经常出海,他们还为他起了一个叫“东海神剑”的名号。
很多人都觉得他是个武痴,对武艺有一种狂热的追求,他们恭维他,奉承他,然而,他们越是这样,霍天越觉得孤单。他没有人能够说心里话,他无法告诉他人,自己对武艺没有半点兴趣,他此生唯一在意的,就是记忆里的那段新奇而热闹的童年。可惜,那再也找不回来了。
随着他名声越来越大,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多,霍天开始觉得不耐和厌恶。终于有一天,他抛开了一切,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内。
他随着难民一起流浪,四处乞讨。
这两年里,他没有说过一句话,跟他在一起的人,都觉得他是个哑巴。
这群难民中,有一个老妇,以前是个绣娘,在逃难的日子里,她仍然每天都在做功,曾有人问过她,为何这样坚持。老妇道:“这是我的本事,现在虽无用,但将来或许有用,不能生疏了。”
霍天就这样看着老妇,每夜刺绣,一看就是两年。
某一夜,霍天忽然醒悟,他对那妇人说了这两年来的第一句话。
“你说的对。”
武艺也是他的本事,他虽不感兴趣,但将来或许有用,不能生疏了。
从那以后,他重回武林,依旧坚持挑战强者,打磨自己的功夫。有时实在难忍喧嚣,他就会出海一阵,让海潮安抚他的躁动与孤寂。
那把奇怪的剑,是他在海商手里买来的,并不是因为好用,而是因为这两种奇怪的剑形,让他想起了儿时见到过的那些人。
“我在金链见过希罗人。”年轻人说道,“还有高棉人和隆都人,他们都是逃亡过去的。”
高棉和隆都均是当年小岛上的部族,时隔这么多年,再次听到他们的名字,霍天感觉自己沉寂的心微微收紧。
“那座小岛已经没有人了。”年轻人又道。
霍天:“为何没人了?”
“为何?”年轻人似乎觉得霍天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岛上的矿产和药材都被挖光了,什么都没有,当然没人了。”
霍天怔然。
年轻人道:“这刀你到底想不想要?”
霍天:“想。”
年轻人:“你有多少钱?”
霍天顿了顿,道:“我现在没有,但是如果能上岸,我可以给你很多钱。”这是实话,这些年他名声大噪,上门送钱的人数不胜数。
年轻人笑道:“如果是其他人,见你这副模样,定觉得你在说大话,但我不会。”他眯起眼睛,“这艘船上,只有我能闻出兄台身上的钱味……哈哈!请跟我来,我再给你看看别的货。”
霍天起身,随年轻人进了船舱。
年轻人随身带了几个箱子,看着脏兮兮的,不甚起眼。他把箱子打开,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物品。他点燃一盏油灯,道:“兄台尽管看,我瞧你甚有眼缘,定会给你最合适的价格。”
霍天从箱子里拿出一把匕首样的短刀,刀鞘是银色的,上面镶嵌着宝石,十分漂亮。
年轻人道:“有眼光,这可是法蒂玛王朝的东西。”
霍天:“……法蒂玛王朝?”
年轻人坐在一旁的货物堆上,手里把玩着铜板。
“若按照大黎的叫法,该叫做‘绿衣大食’,不过此朝已经覆灭了,这把刀算是古物,听说是他们曾经的宗教领袖哈吉姆的随身兵器。”
霍天:“……哈吉姆?那又是谁?”
年轻人笑了,说道:“看不出来,兄台真是好重的好奇心,这一点确与那些固步自封的大黎人不甚相同。”
霍天不语。
“哈!”静了片刻,年轻人扯扯嘴角,“你很对我的口味,你若真想知道,我就讲给你听。”
接下来,年轻人与他说了很久很久的话,他讲述自己去过的那些遥远的土地上,已经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事。他讲到思想,讲到战争,讲到各地的风土人情,还有不同族群之间的差异,分析他们的优点,他们的缺点,判断什么族群能够发展,什么族群注定湮灭。
霍天脸上毫无表情,但是内心澎湃而热烈,甚至比童年时期看到各国商船时更为兴奋,当年他只能够看着那些货物,进行单薄的猜想,而现在,这位年轻人将他的幻想补满了。
这么多年,他终于碰到一个,与他看向同一方向的人。而且这个年轻人,看得比他更远,也更坚定。
“你、你……”常年的沉默,让他说话变得十分费劲,霍天激动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年轻人靠在船壁上,笑着说:“我?嘿嘿……我将来会成为举世闻名的人物,但是现在……”他歪了歪头,像在说个秘密一样,悄声道:“现在,我不过是个逃犯罢了。等我将来有了自己的船,有了自己的人,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这个时刻,霍天忽然感谢起当初流浪时遇到的那位老妇。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混沌的思维渐渐清晰。
他对年轻人道:“你等我一下。”
霍天出了船舱,只用片刻功夫,便将整艘船的人全部杀光了。
年轻人走到甲板上,震惊地看着满船尸首,还有站在月下的霍天。
霍天指了指甲板,道:“今日起,此船归你了。”然后又指了指自己。“我的命,也归你了。我厌恶当下的生活,我想去更远的地方。”
年轻人短暂震惊后,于海风中大笑起来。
“好,好!”他将手中的铜板抛出,霍天一把接住。年轻人朗声道:“我姓周,单名一个璧字。我答应你,将来的一天,我定会带你去往全世界。”他转向东方,沉声道:“第一步,便是从那陈腐落后的大黎王朝开始。”
那便是他与周璧的第一次相遇。
真像……
霍天心想,那一晚,与这一晚,海风与深夜,还有甲板上堆积的尸首,让他感觉说不出的熟悉。
面前的刺客很快适应了他的招式,渐渐处于上风。这十分罕见。这人的武艺没有固定的路数,变招很快,后劲无穷。他能感觉出,此人也是带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挥动手中的宝剑。
他们的剑身叠在一起,角逐力道。
那人杀得浑身是血,眼底通红,他咬牙道:“前辈,你已必败无疑了!放下剑,我留你一条性命!”
霍天不言。
除了周璧,他很少与人说话,因为没有价值。
那人似是有些不甘,沉声道:“前辈身为武林翘楚,名动天下,为何要助纣为虐,图谋造反!”
霍天忽然有点想笑。
名动天下……他们眼中的“天下”是什么样的呢?
他这一生,只在一个人的眼中看到过真正的“天下”,那便是周璧。
冰冷的剑影,像极了当初周璧在船舱中点燃油灯,照在那银色短刀上,泛出的第一抹光芒。
在他的身体被剑刺穿的一瞬,霍天闻到一股冷香,他虽不喜武艺,但他擅长此道,他知道,这是最顶尖的武者,才能散发的气息。
他看着面前染血的人,忽然很想问一句——你是为何而战呢?
朝堂宝座上坐着的那位,也是你的知己吗?
但是最终,他没有问出口。
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霍天倒在甲板上,望着夜空中的月,看来看去,还是觉得今夜的月,不如那晚的圆满。
他心想,真是可惜……
他闭上双眼,怀中滚落出一枚鲜红的铜板。
79. 79 心累啊,都图啥呢?
甲板上静得离奇,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
最后肖宗镜转过来,从他们身旁经过,留下一句:“收尸。”便去看底舱的情况。
姜小乙走到霍天身边, 仍是不敢相信这样一个人物就这么死了。霍天的面容看起来很平静, 没有痛苦,也没有波澜。
她看到霍天身体下压着一把短刀, 将之捡起。这把刀很沉,刀鞘是银色的,上面雕着复杂的花纹,镶嵌着七彩的宝石。能看出此刀已经有些年头了, 上面很多纹路都已被磨平,宝石的色泽也黯淡了下来。
但在姜小乙看来,这把刀仍然很漂亮。
“怎么,你相中这把刀了?”
姜小乙回头, 戴王山走了过来, 战斗已经告一段落,他把其余的事交给了手下去做。他将刀拿来, 评价道:“确是把好刀,那把长的奇形怪状, 别人使不来,这把短的倒是顺手。”他一边把玩,一边道:“事先以为是场硬仗, 没想到如此顺利。”
姜小乙:“大人神功盖世, 自然顺利。”
戴王山笑道:“真要说起来,此战七成算是你的功劳。”
姜小乙:“……我?”
戴王山:“主舰上有两百名士兵,真打起来,我们胜算极低。谁也没想到你有这样一手, 肖宗镜没有后顾之忧,自然发挥自如。高手相争只在微毫之间,任霍天再沉着冷静,见不到援兵,也会心生动摇。”
姜小乙难得听他夸奖自己,忙道:“还是大人武艺高强,小的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戴王山哼笑一声,蹲到霍天尸首前,将他的衣裳拨开一些。霍天胸口毙命的剑伤,血竟然已经凝结了。戴王山看得微微挑眉。这才刚死,按理说血不会这么快凝住。戴王山伸手摸了摸血迹,指尖冰凉,弯指一抠,血上竟然有冰渣。
戴王山眉头微蹙,这是剑气的余威……
戴王山心道,这肖宗镜武功大成,他之前确实低估了。
他摸摸下巴,再次感叹自己此番出手相助的决定真是无比英明,肖宗镜在前卖命,自己在后面捞捞好处,配合默契。待前线杨亥解决了周璧,青州之战就结束了,有这样的战果,他将来在朝堂上的地位也稳定了。
戴王山心里一高兴,将手里的短刀扔给姜小乙。
“赏给你了,留个纪念吧。”
他说得太流畅了,以至于姜小乙一时竟忘了这仗到底是谁打赢的。
她收起刀,用帆布将霍天的尸身包起,再用绳子绑好,等在一旁。肖宗镜处理完底舱事务,回到甲板上,姜小乙问他:“带他去岸上,找一处地方安葬吧?”
肖宗镜嗯了一声。
他凝视着霍天,片刻后,又改了口。
“算了,还是让他入海吧。”
他将霍天抱起,将他的尸身,连带着那段长达四十年的岁月,一同沉入了大海。
姜小乙一行人成功控制了霍天的主舰,船员一夜醒来,发现换了天地。这些普通水手并没有战斗的实力,他们在戴王山的胁迫下,改了航向,朝着丰州驶去。
计划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几日后,发生了一个意外——船队遭遇了风暴。
船上少了近一半的人,每个人要干的事翻倍的增长,肖宗镜他们不熟悉大海,在老船员的安排下,搬运甲板上的物品。
“把东西搬到下面!人都进舱!动作快一点!”
姜小乙抱着箱子,跪在甲板上艰难向前,忽然一个大浪打来,她身子一歪,向旁侧滚去。
好多人都失了平衡,滑落大海,黑暗的海洋如同无边的巨兽,张开大嘴等待吞噬。
姜小乙怕极了,她面对任何敌人时,都不及此刻的恐惧与无力。苍天的力量让人的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
眨眼间,四五名水手已经被卷入海中。风太大了,她呼救不得,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也看不到想看的人。从甲板坠落的一瞬,姜小乙彻底吓傻了……不会吧,她心说自己不会这么倒霉吧?任务都已经成功了,结果被暴雨卷走?
她喜欢山,不喜欢海,她想死在鸟语花香的山谷中,不想像霍天一样留在这无人的汪洋。
千钧一发的时刻,离她最近的一道人影冲了过来,那人大叫一声:“伸手!”
姜小乙本能伸手,被他一把拉住。她反射性地想喊一声“大人”,可定睛一瞧,发现那不是肖宗镜,而是韩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