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来!”
姜小乙手上用力,刚要上去,船又是一晃,韩琌的袖子被她扯破,她又掉了下去。韩琌牙关紧咬,一只手抓住船上的绳索,飞身向前一跃,身子整个掉出船外。他一脚踩在船身上,再次加力,追上了坠落的姜小乙。
“你抓紧我!”
姜小乙紧紧抓住他,韩琌两手抓着绳索,慢慢爬上船只。
中途,姜小乙睁开了眼睛,那一瞬,她看到远方海浪翻滚,风暴肆虐,像一条腾飞的巨龙,驰骋在苍茫天海之间。
她渺小得几乎无可辨别。
回到船上,姜小乙又去捡那个箱子,韩琌抓着她的后背给她扔到船舱里,而后又将两三个扒在船边苦苦支撑的水手救回,喊道:“别要了!都进舱里去!还有很远的航路,不能再死人了,再死船员就不够了!”
他语气果决,一看便是经常下达命令之人,老船员不敢再让人搬东西,所有人都进了舱。
过道之中,姜小乙见到了肖宗镜,他有些急切地问道:“你跑哪去了?”
姜小乙还没来得及回答,肖宗镜已与后方的韩琌碰了头,两人对视一眼,韩琌笑着躬身。
“大人可有什么吩咐?”
肖宗镜:“你们都进去,舱门要关了。”
这一晚,大家就在飘摇动荡之中度过了。
舱室中间点了一盏烛灯,人们围着这短暂的光明坐了一圈。姜小乙窝在旁边,脑子里是刚刚看到的画面,耳边是船外呼啸的狂风。
在这样磅礴的世界里,好像生与死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无意间抬眼,看到对面的韩琌,他凝视着灯盏,沉默不言。
他救了她……
姜小乙心想,不管怎样,等暴风雨结束,她该去跟他道个谢。
就在她这样想着的时候,韩琌似乎坐得不太舒服,换了一个姿势——他支起一条腿,手臂横搭在腿上。
他的袖子被姜小乙撕破了,露出了小臂,在烛灯的照耀下,上面的道道伤疤清晰可见。
这画面落在姜小乙眼中,让她微微一愣。
电光火石间,她头皮一凉,忽然就认出来了——这条本应白皙细腻,却在风雨的磨练中,变得格外粗糙的小臂。
她在丰州见到过。
她再看向韩琌的面孔,所有的记忆都苏醒了,她终于知道为何他那小半张侧脸让她如此熟悉。
他是重明鸟……
姜小乙后背绷紧,心口砰砰直跳,第一时间埋下头,不敢再看。
韩琌似有所察,抬起眼,见姜小乙无聊地抠着地面,片刻后,他又将头低了回去。
姜小乙脑中一片混乱。
……这人怎么敢来的?他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竟敢独自来到肖宗镜和戴王山面前。而且,他为什么要帮朝廷,他不是个反贼吗?为何要对青州军下手,是与他们有仇,还是另有图谋?
太多复杂的问题难以解答,姜小乙想来想去,回到了那个最简单的问题上——
她还要向他道谢吗?
想到这,她再一次抬眼,偷偷看向韩琌。
韩琌安静地坐在那,烛火的光芒映在他的脸上,有微微的冷意。姜小乙想起当初他戴的那个火焰花纹的面具,他戴着那面具的时候,给人以想象的空间,冰火交织,疯狂而跃动。而摘了面具的他,多了些平凡的磋磨,脸上带着与这年龄不符的内敛。
姜小乙看着看着,竟渐渐平静下来……
人心真是复杂多变,她心想,当年她初入江湖,听闻重明鸟的事迹,心怀钦佩。可是经过丰州一案,她又憎恨起他。而现在,他与他们同船而行,又救了她,她发现自己的恨好像也没有那么深了……
她转向一旁,肖宗镜正于角落里安静打坐。
他这几天都在休息,虽没有表现出什么,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与霍天的一战,他消耗太大。
此时,肖宗镜和韩琌的脸上,竟出奇地显现出同样一种深沉而疲惫的神情。
姜小乙看了一会,低下头,正巧地面上有一只小虫,向着烛火爬去。离得近了,它受不了那热度,便打着转寻找出路。等适应了一些,它又开始向烛火爬,没过多久,它就不能动了。
那一刻,姜小乙忽然觉得,肖宗镜也好,韩琌也好,他们都很像是这只小虫。那团烛火就是他们各自为之奋斗的目标。那目标太过危险而炽烈,普通人根本不能碰触,只有他们会奋不顾身朝它奔去,因为那是他们的信念与本能。
他们的每一个决定,每一场战斗,都是一次向着火光的冲锋,任何人都无法规劝,也无法阻拦。他们将永不停歇,直到死亡的烈焰将他们的生命烧干。
姜小乙把身体又缩起来一点,她原本是想将肖宗镜叫醒,与他商量韩琌之事,可是现在,她不想开口了。
许多画面在她脑海中闪回——平静赴死的霍天、染满鲜血的甲板、漫天的繁星、浩瀚的汪洋、肆虐的狂风、海上升起的明月、青天之上咆哮的黑龙,还有那百十名因为被她迷晕,而魂断沧海的士兵……
姜小乙忽然觉得很累,头痛欲裂,急需休息。
她决定什么都不想了,先好好睡一觉。
不管任何事,都等这场暴风雨结束之后再说吧……
80. 80 重明鸟:贪吃造成的血案…………
暴雨延续了很久。
天放晴后, 船队又航行了十余日。
某天清晨,老船工告知肖宗镜,他们今晚就能抵达丰州港了。
甲板上, 天高云淡, 海风习习,姜小乙从船舱中走出来, 眺望远方,心境开阔舒畅。
肖宗镜正在与戴王山商量上岸后的安排,船员们也都在进行靠岸的准备。
姜小乙在甲板上转了一圈,来到灶房, 里面的人正在准备饭食,姜小乙翻了一会,找到一小袋肉干。伙计见了,说道:“大人, 这是霍大——”他刚想说这是霍大人的配粮, 反应过来,又闭上了嘴。
姜小乙取出一块肉干, 闻了闻,问道:“这是什么肉?”
船员:“回大人的话, 这是鹿肉。”
姜小乙闻了闻,这肉干香味非常明显,很冲, 却不刺鼻。她小尝了一口, 一股咸鲜的香味充盈口腔。
船员介绍道:“这是用海外的手法腌制的,用的都是天竺国的香料,大黎很难见到。”
“怪不得味道如此奇特,这霍天还挺会吃的……”姜小乙瞥了一眼船员, 船员识趣道:“请大人笑纳,请大人笑纳……”
片刻后,底舱开饭,这是船上的最后一顿饭,安安静静之中,众人各怀心思。
大家吃得差不多了,去收拾货物,姜小乙来到韩琌身边,将那包肉干递给他。
韩琌不明所以。
姜小乙道:“这个给你。”
韩琌:“这是什么?”
姜小乙:“是我刚才搜船的时候发现的,我自己吃了一半,剩下一半给你。”
韩琌将袋子拿来,刚一打开,香味扑面而来。
“……肉干?为何要给我?”
姜小乙笑道:“你之前救了我一命,你忘了?”
韩琌不言,姜小乙道:“就算是我的答谢吧。”
韩琌拿出一块肉干,再次闻了闻,奇妙的香气激起他满口生津。出海的这段时日十分艰苦,尤其他们还是以最低级的船工身份上船,两三天也碰不到一口荤,突然闻到这么香的肉干,韩琌食欲大动,实在没忍住,一连吃了三四块。
姜小乙到旁边,一边搬运货物,一边与他闲聊。
“等上岸之后,你还会与我们一同行动吗?”
韩琌:“我能做的都做完了,两军交战我帮不上忙,上岸后我会自行离开的。”他笑了笑,“我只能预祝大军马到成功了。青州军没了粮,败事已定,杨将军必然会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姜小乙:“这就要走了?你帮了这么大忙,不想要赏赐吗?”
韩琌:“帮忙是为了报仇,只要青州军倒了,对我和我的东家而言,就是最好的赏赐。”
姜小乙点点头,赞同道:“被赶出家乡,确是天大的仇恨。对了,你们之前在青州是做什么生意的?”
“跑船。”
“那看来是久未开过工了,第一天上船的时候,我看你跟那些内地人一样,都不太适应呢。”
“……嗯,是有一段时日没有出过海了。”
“你们在青州扎根多久了?”
“数年。”
“真是奇了,怎么在青州这么多年也没改掉北方的口音啊?”
韩琌搬东西的动作微微一顿,看向姜小乙。姜小乙也转过脸,冲他一笑道:“所以老话才讲,‘乡音难改’……对吧?”
韩琌目光中的戒备已经十分明显。
“你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姜小乙毫不掩饰地与他对视,淡淡道:“这话该我问你,你鬼鬼祟祟潜入敌后,究竟有何图谋?”她冷笑一声。“你这个反贼。”
韩琌眼眸一凉,身体反射性地运起功法,伸手去抓姜小乙。然而,就在他运功一瞬,体内忽然传来一阵剧痛,疼得他眼前一花,险些栽倒。他扶住一旁的木箱,手臂刮在木片上,划出一道流血的口子。他满头冷汗,看向一旁的肉干。
“……有毒!”
姜小乙的确在那肉干里下了药。她下的药量足以药晕三个人,韩琌竟然能撑住,足见他功力之深厚。
向韩琌这样的高手下药,是件很难的事,他们太了解这些江湖路数了,酒水和饭菜的味道有一点点不对,马上就能察觉。吃这袋肉干前,他也反复嗅了几次,觉得没有问题才入了口。只能说,霍天无形之中帮了大忙,这些天竺香料,韩琌并不熟悉。
韩琌兀自否认:“你为何说我是反贼,我不懂你的话。”
姜小乙道:“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剧烈的疼痛使韩琌一脸苍白,姜小乙走到他身前,韩琌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他极力维持着头脑的清醒。姜小乙抓着他的衣裳,没让他倒在地上。韩琌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蓦然笑道:“刚刚还说我救了你,转手就给我下毒,阁下好手段啊……”
姜小乙:“没错,救了人,反被暗算,这种事时常发生。”她意味深长道,“好人真是做不得呢。”
韩琌一愣,总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他再看向姜小乙,记忆朦朦胧胧。
当初姜小乙在丰州被刘桢阴了一次,也是因为出手相助,不过那时她所用的是另外一副皮囊,当下韩琌无法认出。
他张了张嘴,刚念了一句:“你……”便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姜小乙看了他片刻,用绳子将他绑了起来,关在一个储物的小舱内。她蹲在他身前,低声道:“我不恨你了,但我也不能放过你,你的命运非是我来决定。”
傍晚时分,船靠岸了,肖宗镜指挥众人将货物搬运到岸上。丰州太守闻讯赶来,肖宗镜命其调配兵马,准备日夜不停,押运粮草支援柞津城。
姜小乙上岸的一瞬,差点没跪下。她在海上漂泊月余,身体险些忘记陆地的踏实。
她等了很久,才等到肖宗镜片刻的停歇。
“大人,我有话跟你说。”
“……说吧。”
肖宗镜的嗓音因为不停说话,变得像破锣一样沙哑。他拿起手边一杯冷茶,一饮而尽。
姜小乙:“我想起韩琌是谁了,他就是重明鸟。”
肖宗镜喝到一半,突闻此讯,竟呛了口水。他捂着胸口咳了半天,脸色通红。姜小乙连忙扶住他,帮他拍了拍背。“大人您没事吧!”
肖宗镜压住内息,眯着眼睛问:“你、你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