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经济压力施加在他的肩膀上、心灵上,没有时间留给他去找份体面的工作,不论什么活,只要给现金,他就干,抱着这样的想法,有一天,他加入打零工的队伍,放下自尊,干着干着,好像没有起初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感慨的同时,引发众人的共鸣,纷纷吐槽职场年龄歧视,小有文化的人说范进54岁中举,封建社会科举考试还不限制年龄呢,咋文明社会还倒退了呢,35岁后人疯了还是傻了,为啥不能用?
打零工的老手们嘲笑这拨新入行的菜鸟们闲出屁了,不如躺在路边小睡一会儿,养养精神,或者凑几个人打打扑克,发呆都比浪费唾沫星子强,说得口干舌燥,还得花钱买水,这拨新人,估计都不知道带喝的吃的,所谓经验,都是要交学费的,他们也不例外。
最后乐天派为大家打气,“他们坐班的钱一月一给,我们流动工的钱一日一给,都一样。”
这时一辆面包车驶过,众人一哄而上,以为来活了,岂料只是过路的人,车主降下车窗,大声吆喝,“找死啊!”
众人讪讪地退下,在心底模糊地想,坐班的可不会遇上这种事,所以还是不一样的吧。
又一辆面包车风驰电掣地开过来,刹车轮胎扬起一片灰尘,大家学乖了没再围过去。
门被拉开,一个光头探出半边身子说:“去加工厂折纸盒子,12块钱一个小时,去不去,要8个人。”
“12?太便宜了吧,至少也要15才行。”
“你去吗?”
“有活就上,12也行。”
谭义举手,“我去。”
光头招呼,“上车”,很快凑齐8个人。
一车人被拉到郊区的小仓库,谭义扫了一眼,目测有三十多号人,沙丁鱼罐头一样挤在狭窄的空间,进去,热风扑面,连风扇都没有。
活很简单,三人一组,三道工序,折叠包装盒,谭义手忙脚乱,叠废一个,监工很生气,骂他笨,手慢,叠的不标准,要求他重来。
谭义告诉自己熟能生巧,重新折叠,好不容易过关,汗水淌进眼里,他不敢擦拭,怕动作慢了,配合不上,就算他们动作变快,监工依然说他们动作慢,催他们快点,其实就想一个小时内多压榨劳动力罢了。
6点上工,做到11点,整整5个小时,没喝一口水,没去一趟厕所,汗水湿透衣服,贴着前胸后背,这才每人结了60块钱。
有个看上去智力低下的孩子攥着一把零钱,反复念叨,“还差30块,还差30块。”
谭义离得近,帮他数了数,确实只有30块钱,他欲上前理论,同来的人拉住他,“少管闲事。”
监工不耐烦,“你这傻子,能找到活干就不错了,你手慢,给你30块钱一点都不少。”
对面小卖部的老板来看热闹,半开玩笑半劝解,“嘎子,做人别那么吝啬,就30块钱你给人家结了呗。”
叫嘎子的监工赶他,“有你什么事,少掺合,一边去,惹急我把你的破店拆了。”
小卖部老板背过身,恨恨骂了句。
谭义实在看不过去,上前一步,拉住监工,“请你把钱补齐。”
监工甩开拉自己胳膊的手,“你刚才手脚也不勤快,怎么,嫌60块钱多啊,你高风亮节,把30块钱给傻子补上。”
谭义再次拉住他,眼含怒气,“我再说一次,把钱补齐,你这混蛋。”
“嘿,你骂我,我看你活腻了”,监工一巴掌朝谭义呼去。
谭义动作慢一步,脸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当即不让,挥拳打去,两人扭打在一起。
小卖部老板,拿着手机偷拍视频。
谭劲恒陪常山到郊区的纸盒厂取件,刚停下三轮车,看到一圈人围着,嘴上胡乱喊着“打得好”、“别打了”、“会死人的”之类的话。
走近一瞧,有个光头骑在叔叔身上,使劲掐他脖子,谭劲恒全身的血一下子直冲脑门。
他推开人群,飞起一脚,把光头踹翻,这下子不得了了,光头一个电话打出去,招呼来5个哥们援手。
常山本去拉架,挨了几拳头,被迫加入战局,七八个人混战,各个下死手,真如水浒传形容的一般,打翻了颜料铺,每个人头脸上都挂了彩。
谭义被揍得很惨,但没在怕的,有侄子和常山在,更是如虎添翼,又踢又踹又挠,逮谁抓眼踢裆,誓要把一上午受的鸟气儿还回去。
不知谁报了警,警车一连来了三辆,把参与聚众斗殴的人统统拉到片区内的派出所。
接到谭劲恒的电话时,谭佳人正美滋滋看着古董裙子做美梦。
“姐,我和常山还有叔叔在派出所,你千万别跟爸说。”
“什么!?”
谭佳人强自镇定,让谭劲恒把来龙去脉讲一遍,然后问了事发地址,说:“既然你和叔叔主张错不在你们,我去找证据或证人支持你们的主张,对方的行为性质属于聚众斗殴,他现在不认,反咬你们先动手,只要有证据证明他撒谎,那么他说法就不攻自破了。”
她给弟弟吃下定心丸,背上包匆忙出门。
打车赶到郊区包装盒仓库,外面的空地上还有打架斗殴的痕迹,弟弟和常山的三轮车停在路边。
对面小卖部的老板问她找谁,接着说不论找谁去派出所吧,一准儿在里面蹲着呢。
谭佳人观察小卖部和仓库的位置,正对着,视野一览无遗,刚才打架闹得那么凶,小卖部老板不会看不到吧,仓库外没摄像头,那老板的证言就很重要。
她笑眯眯说买瓶0糖汽水,问老板有没有。
老板说:“有啊,健康饮品,最近卖的可火了。”
谭佳人随老板走进小卖部,站在货架旁挑选,装作聊天套话,“刚才你说派出所,发生什么事了吗?”
老板说:“纸盒厂老板的弟弟外号叫嘎子,是个二流子,在仓库做监工,经常克扣工资,今天故技重施,欺负一个智障孩子,60块钱的工钱只结一半,有人和他理论,说着就打起来了,我还拍视频了呢。”
他掏出手机,打开微博草稿箱,“我都编辑好了,正想发同城呢,5个人打3个人,手上还拿着家伙,多狠呐”,说话间,手不知道怎么一抖,点了重发,瞬间发送出去。
“哎呀,不好——”老板后悔莫及,想删掉,“会被报复的。”
谭佳人拦住他,“怕什么,反正你披着马甲呢,我看视频了,围观的人那么多,不少拿手机拍视频的,放心,找不到你头上。”
小卖部老板豁出去了,“不管了,就应该大力揭发这种欺压老百姓的社会败类。”
谭佳人夸他思想觉悟高,顺便打听那个智力低下的孩子住哪里。
小卖部老板很热情地为她指路,“离这儿不远,看到那处简易房了吗,他就住那里。”
“谢谢。”
谭佳人下载完视频,向简易房走去。
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嘴里嚷嚷着,“还差30块,还差30块。”
站在旁边的中年女人骂他死脑筋,“对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给嘎子打工,他每次都骗你,你就是不长记性,活该!”
谭佳人礼貌地说:“打扰一下”,她笑笑,轻声细语地劝男孩母亲带儿子去派出所说明情况,末了以情动人,“我叔叔为了你家儿子讨公道,挨了顿打不说,还被拉进派出所。”
男孩猛点头,“是的,是的,没要回,还差30块。”
男孩母亲再三考虑,最终答应,“好吧,我马上要带儿子回老家了,不怕报复。”
谭佳人带上二人打车直奔辖区内的派出所。
派出所很吵,正在做笔录的民警不得不大声呵斥,让他们安静点。
男孩进门指着光头说:“还差30块,你给我,快给我!”
男孩母亲破口大骂,“你这个秃头无赖混混,傻子的钱都坑,5个钟头一刻不停,60块钱你给30块,剩下的钱给你买棺材,你个烂肠破肚的坏玩意儿!”
光头火冒三丈,“你骂谁呢,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想活了,是不是?”
民警大喝,“你威胁谁呢,双手抱头,蹲下!”
光头不情不愿蹲回墙根。
谭佳人和谭劲恒交换一个眼神,再看叔叔,歪在椅子上,半张脸肿的发面馒头一样,呲牙咧嘴,疼的直哼哼,常山脸上也带伤,垂着头不言语。
她向民警出示证件和视频,“我是从网上看到的视频,打架事件始末都拍进去了,您了解一下。”
民警接过手机,认真看视频,谭佳人在一旁讲解,“纸盒厂监工克扣小孩人工费,我叔叔找他理论,您看他一巴掌就招呼过来了,这种情况当然要自卫,您再看这里,他使劲掐我叔叔脖子,我叔叔脸都红了,分明喘不上气来,要不是我弟弟恰好路过救了我叔叔,后果很严重的,我弟弟的同事也来劝架,按说监工也没做对,本应息事宁人,他却纠集四个闲散人员围殴我叔叔他们三个。”
光头听不下去了,“你胡说,你叔骂我混蛋,我才给他点颜色看看的。”
民警拉到他扇谭某巴掌的视频,“哪里冤枉你了,抡巴掌的人不是你?”
光头梗着脖子杠,“他先骂我的。”
民警嗤笑,“你坑智障人士的钱,别人找你说理,你不讲理,这种行为就是混蛋行为。”
男孩母亲补充,“警察同志,他坑我家孩子的钱不止一次,经常雇佣残障人士不给合理工资,违反劳动法,早该抓他了。”
光头舌头打结,“你,你,你诬陷人。”
男孩母亲冷笑,“怎么,要我把那些人找来和你对质吗?”
光头不吱声了。
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民警释放谭义三人,教育他们深刻吸取教训,碰到类似事件一定要报警,至于光头和他的兄弟们本来就有前科,这次聚众斗殴,等待他们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谭佳人为母子二人叫了出租车,塞给他们一千块钱。
男孩很高兴,问为什么给钱。
“因为坐火车要买票啊”,谭佳人和男孩母亲道别,“祝你们一路顺风。”
男孩母亲很不好意思,“谭小姐,我本来觉得申城人很冷漠,现在看来也不尽然,谢谢你。”
接下来的医药费索赔环节,谭佳人会跟进,但当务之急是先把叔叔送去医院,他打架闪到腰,疼得站不起来。
本想打120,谭义阻止,“救护车太贵了,我也不是急病,你叫个出租车好了。”
谭劲恒问:“你能行吗?”
谭义吸着凉气点头,“我还撑得住。”
在他的坚持下,四人乘车到医院挂普通外科,谭义被诊断为急性腰扭伤,趴在理疗床上接受治疗。
谭劲恒和常山是皮外伤,擦上药水,两人急忙走了,拉货的三轮车还在纸盒厂停着呢。
谭劲恒走前再次叮嘱她瞒着父亲和姑姑,“你也看到了,咱叔偷偷打零工,这次又出了事,咱爸肯定受不了,咱叔也是这意思。”
谭佳人翻翻白眼,“我是傻子吗,说出来除了让他们担心还有什么用。”
“那好,二姐,我们走了,这里就麻烦你了。”
谭佳人切一声,摇摇头,但愿从之后风平浪静,他们这种家庭,抗御风险能力极低,一不小心可能就散架了。
她坐在理疗室外的椅子上,低头玩手机,登录微博看了眼,粉丝数跌回一年前的水平,删除周末vlog,下面评论的讨伐和谩骂一同归零,眼不见心不烦。
私信也爆了,污言秽语中也有数量不多的鼓励和支持,有个昵称msconfig的网友发来的不知是慰问,还是名言警句的一段话,他写道:莎士比亚说,虚荣是一件无聊的骗人的东西。借由虚名飞黄腾达,就像建立在流沙上的高楼,终有倒塌的一日,而这一日会比你想象中来的早。
谭佳人特意看了一眼时间,早于佳琅美术馆事件发生的时间,再细想的话,好像跟贺九皋在玫瑰灰烬红酒吧外戳破她那一天重合,对她说的话也雷同,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她点进msconfig的主页,一条内容也没有,空空如也。
贺九皋的微信朋友圈也是这种白板风格,不对,他好像发过一条朋友圈。
管他是不是一个人,都爱说教倒是真的。
忽然头顶有个声音惊讶道:“你怎么在这里?”
第71章 登门拜访 杜可儿和顾笑是没结果的……
谭佳人抬头, “婶子”,随即反应过来,“你来医院……”扫了一眼孟亚雯隆起的肚子, 站起来让座。
孟亚雯说:“我来做产检, 出医院门时,碰到劲恒, 他说谭义在普通外科接受诊疗,我没想到你也在。”
谭佳人说:“我叔叔腰扭了下,医生说按摩理疗后卧床休息,很快会好的。”
“劲恒还说你叔叔打架了”, 孟亚雯面露失望,“谭义都多大岁数的人了,做事还是不过脑子,满以为他会吃一堑长一智, 看来我白期待了, 有的人就是烂泥一滩。”
“不是的,劲恒走得急, 话没说清楚”,谭佳人连忙解释, 把叔叔的遭遇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他为了多挣俩钱才去打零工,谁知碰到这种事。”
孟亚雯神色震动, “你说——你叔打零工, 他一个读书人去打零工?”
谭佳人点头,“最近叔叔一直瞒着大家偷偷打零工,我和劲恒也是今天才发现。”
门被推开,医生说:“家属可以进来了。”
孟亚雯抬脚进去, 谭义坐在诊疗床上正扣扣子,闻声抬头,“老婆!?”
孟亚雯看他脸上青青紫紫,眼睛肿的跟铃铛似的,噙泪颤声说:“你傻不傻呀,怎么能跟混社会的人动手,不是找打吗?”
谭义嘿嘿傻笑,“谁让那监工的欺人太甚,5个小时,大家坐在闷罐一样的仓库不吃不喝叠纸盒子,按理说都该给够60块钱,咋能看人家孩子不机灵就克扣一半钱呢,朗朗乾坤下没有这么不公道的理儿,我找监工评理……嗨,丢人的地方我就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