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邓锐并不把在场诸人看作对手,他在人群里找着白崇峻,伸着脖子张望:“老白人呢?跑哪儿去了?老子明明在围场看见他了。”
江肃也等候在此,内心疑云密布。
早上匆匆一瞥他就怀疑,后来江巧音命人带话,说陛下躲在崔贵妃的宜春殿里不出来,想让他去帮自己出气。女儿心思浅显,想得都是情情爱爱,可如江肃这般老奸巨猾,却看出点猫腻。
拓跋泰一定在隐瞒些什么。
江肃百思不得其解,却又隐约觉得这样的机会不容错过,不如……
就在这时,最后一队人马也狩猎归来。头马身躯乌黑四蹄雪白,正是帝王座驾白蹄乌,马上之人赫然是拓跋泰。后面还跟着白崇峻等人。
拓跋泰此时衣衫发皱靴裤染泥,看起来有些狼狈,不过马匹后面拖着的庞然大物却引起不小轰动。
他们猎杀了一头熊。
“太傅。”
拓跋泰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喊江肃,拔刀斩下一只熊掌,拿刀尖挑起递到他跟前。
“太傅劳苦功高,特赐此物。”
第39章 飞霜 晚晚,我想让你快乐。……
三十九章
众目睽睽之下, 江肃忍气吞声,恭敬接下赏赐。
拓跋泰勒马绕场一周,检视了一番众人的猎获, 朗声道:“高祖马上得天下, 我大魏儿郎不可忘本,横戈跃马不避斧钺, 人人都要攘内安外,护国土,驱鞑虏!”
这番话意在敲打旧魏世家士族,警告他们不可像从前那般只知饮酒作乐, 匈奴打来缩头不出,简直一群酒囊饭袋。
但拓跋泰也深知在此场合不能下脸下狠了,于是接着道:“但天下能居马上得之,不可居马上治之。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 文武并用, 长久之术也。故文臣武将各有所长,皆是大魏栋梁。”
一群人下跪山呼万岁。
勉励完众人, 拓跋泰又命人大设酒宴,今晚要与群臣不醉不归。
另一边, 房英莲陪着崔晚晚悄悄回到宜春殿。
不料在半路撞上江巧音。
她堵着崔晚晚,怒气冲天地质问:“贵妃好大的架子!你我同为妃位,本宫见你年长尊称一声姐姐, 你别真以为就尊卑有别了。今日我来向陛下问安, 你为何拦着不让我见陛下?”
崔晚晚忍着浑身伤痛想说些什么,一旁的房英莲却把她往后挡了挡,上前道:“贵妃娘娘身体不适,请淑妃娘娘让一让。”
“本宫凭什么让她!”事到如今, 江巧音懒得维持表面上的平和,愈发咄咄逼人,“她狐媚霸占陛下的时候,又可曾让过别人!”话锋一转她又朝房英莲发难,“还有你,是个什么东西?本宫的事轮得到你置喙?”
房英莲面无表情道:“我是陛下亲封的归仁县主。”
“县主?呵。”江巧音嗤笑,“乡巴佬,如今你那土匪哥哥要死不活的,你还有心思帮着旁人说话。怎么,没能入宫不甘心,所以来讨好她?也不照照镜子,陛下瞧得上你就怪了!”
房英莲甚少因旁人言语动怒,但江巧音提及房牧山可算触到了她的逆鳞,她捏紧了拳头,险些动手教训这跋扈女人。
“县主。”崔晚晚拉住房英莲,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冲动。
崔晚晚思忖,打架杀人她不会,但唇枪舌剑什么的简直不要太擅长。杀鸡焉用牛刀?动手的事交给房英莲,动嘴的事还是她亲自来。
“淑妃,”崔晚晚上前,冷眼看人却含笑三分,“你说本宫不让你见陛下,有何凭证?”
提起这茬江巧音更加火大:“今早我来宜春殿,门口侍卫阻拦不说,连福全也挡着本宫,敢说不是你指示的?”
“福全乃御前大监,听令于陛下,本宫如何使得动?”崔晚晚掩嘴妩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过淑妃方才有句话说得不错,陛下瞧得上才怪了。”
江巧音气得脸白,霎时跨步上前欲要打人,不过手扬在半空中又停下了。她狐疑打量崔晚晚,见对方斗篷之下穿着布裙,发无钗环,神态略有憔悴,与平素艳光四射的模样大相径庭。
江巧音是有几分小聪明的,她突然问:“你从哪里回来?”
“与你无关。”崔晚晚不屑搭理,作势绕开她。
“站住!”
江巧音一把扯住她的手腕,正好碰到伤处,她吃痛闷哼一声。江巧音听闻立马撩开她的袖子,见到斑驳红痕。
“贵妃是如何受伤的?你今日去见了什么人?”江巧音自认为抓住了把柄,不怀好意地揣测,“莫非是你的旧日相好?”
房英莲一颗心悬起,她为人实诚不擅撒谎,见状也不知该怎么帮崔晚晚辩驳,于是伸手去掰开江巧音,想解了眼下困局。
“这个呀——”
谁知崔晚晚不以为然,若无其事道:“我陪陛下狩猎去了,密林幽静,叶深草软,幕天席地……真是个好地方呢。”她即便不施粉黛,素颜也依然娇妩魅人,略微沙哑的嗓音含娇似嗔,“这是陛下与我的闺房之乐,不便与外人道也。”
她媚眼横波,明知故问:“难道陛下没有这样对待过淑妃吗?”
江巧音忆及唯一一次“侍寝”,她精心妆扮脉脉含情,拓跋泰却冷淡不已,兀自看了两个时辰的书,连她一根手指头都没沾。最后她怕人耻笑,自己叫了水进殿。
世家千金多矜持,哪里见过崔晚晚这般能把“野外苟合”说得如此堂而皇之的女人。
“无耻妖女!”江巧音羞愤难当,拂袖而去。
她一走,崔晚晚才卸下强撑的气势,脚步踉跄险些摔倒,房英莲急忙搀扶着她回去殿中。
宜春殿众人药性散去都已醒了,佛兰自责不已,乍见崔晚晚浑身是伤的回来,竟哭得抽噎。金雪银霜也一个赛一个地掉眼泪。
“你们哭什么呀,”崔晚晚反过来安慰大伙儿,“是要比谁的泪珠子值钱么?”
佛兰心疼她,眼泪不住往下掉:“您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种罪?也不知多久才能养好,可千万别留下疤……”
金雪和银霜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嘴里连连说着“都怪奴婢”。
崔晚晚打趣道:“快把人都领到外头池子去哭,省得浪费这么多水,以后宜春殿多了好几道泉眼呢!”
众人终于破涕为笑。
沐浴更衣后敷了药,崔晚晚准备歇下,却见佛兰等人在收拾箱笼,她不解发问,佛兰解释说宜春殿不吉利,要挪个地方。话音刚落御辇就来了,崔晚晚被裹得严严实实上了辇轿。
岁暮天寒,落雪折枝。整个南苑行宫都披上了一层雪衣白纱,崔晚晚看着眼前的宫殿,有些惊讶。
飞霜殿。天子寝宫。
福全早已恭候在此,见到贵妃连忙问安,道:“奴婢为娘娘带路。”
殿内陈设已经更换过了,除了黑漆御案堆满奏折而外,其余皆是女子闺房的轻彩曼丽,殿中挂满金帐红幔,龙床之上香枕锦衾,连那扇气吞山河的旭日东升屏风也换成了鸳鸯戏水的图案。
崔晚晚看着不伦不类的搭配,觉得好笑,问福全:“陛下让我住这儿?那他呢?”
“自然是与娘娘一起。”
“谁稀罕他一起。”崔晚晚面露嫌弃,径自走向龙床,吩咐道:“金雪儿,你拿床被褥扔榻上,那谁回来不许他来挤我。”
不到三更拓跋泰便回来了,福全一脸为难的守在外面,磕磕绊绊禀告了贵妃的“懿旨”。
拓跋泰听完微微一笑,里面那人娇纵顽劣也不是一两日了,若是次次被她牵着鼻子走,天子威严何在?但他颇有自知之明,深知她厌污喜洁,而自己奔波两夜浑身酸汗,少不得又要惹她嫌弃,于是先去洗浴。
洗去汗污,又刮了须,拓跋泰这才披着寝衣回来,外头天寒地冻,他却不怕冷,衣襟松垮露出结实胸膛,鬓发还残留着氤氲水汽。
他亲手掌了一盏烛火入殿,只见佛兰和金雪银霜都睡在外间,三人许是被吓坏了,成了惊弓之鸟,乍见有人惊得坐起,大眼瞪小眼。
“是朕,”拓跋泰挥手下令,“你们出去吧。”
三女匆忙穿鞋告退,只是金雪走时欲言又止,犹豫片刻终是大起胆子说:“启、启禀陛下,娘娘说、说了,让您睡那儿——”
拓跋泰随着她指的方向一看,侧榻上厚褥犀枕,预备得还真是周全。
银霜掐着金雪,使劲儿把人拽走了。
龙床金帐紧闭,里面悄无声息,拓跋泰猜崔晚晚许是睡着了,于是轻放烛火,悄悄走过去,小心翼翼钻进帐中。
烛光透过重重帘帐变得极为微弱,洒在侧卧美人娇躯上,朦胧照出玲珑有致的起伏。他缓缓在她身侧躺下,环臂搭在她腰间,本想就着这个姿势好好睡一觉,谁知臂下娇人却往里挪了挪,大有要跟他楚汉分界之意。
他撑起半边身子,俯首咬耳:“醒着的?”
“唔。”崔晚晚含糊支声,又往里挪了挪。
拓跋泰贴上去,哄道:“朕抱你睡。”
“不要,挤着难受。”
“不做别的,只睡觉。”拓跋泰也没想闹她,再三解释。
“我就不!”
崔晚晚还是不依,扯过被褥紧紧裹住自己,他伸手去拉,本欲把被子掀开好好抱一抱她,不料却看见她遍体鳞伤的模样。
脖颈上被勒出的深痕自不必说,破皮的地方开始结痂,紫乌泛黑,可想而知当时是何其凶险,还有手腕也像馒头一样高高肿起。除了这些,四肢后背还有无数擦伤,简直没一块好肉,她本就生得雪肤玉肌,又是娇养长大的,就像佛兰说的那样,何曾遭过这样的罪?
怪不得不许他近身,原来是怕他看见这幅样子。
“叫你别挤我……”崔晚晚不敢看他,低头扯过被褥把自己遮住,故作娇蛮,“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拓跋泰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心痛之余又像烈火灼烧,胸口郁塞酸苦,五味杂陈。
“晚晚。”
他低低唤她,倾身过去抱住她,密密的吻从发顶一路向下,亲过她的眉眼鼻唇,又拂过颈上伤痕……
他如此温柔又小心翼翼,就像捧着至宝,虔诚膜拜。
“好丑啊。”崔晚晚害羞捂脸,还想蒙他的眼,“你不要看了。”
拓跋泰还是用唇舌表达他的喜爱:“不丑,朕说过,晚晚的每一寸一分都很讨人喜欢。我很喜欢。”
……
“阿泰!”他的吻令人意乱情迷,崔晚晚急促惊呼,仓皇摇头,“不行、那儿不行——”
拓跋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柔情安抚。
“晚晚,我想让你快乐。”
第40章 雪兔 他真是狗!
直至第二日, 崔晚晚还觉得自己脸颊发烫。
拓跋泰那混账,居然……他真是狗!
她一开始还咬唇隐忍,接着呜呜咽咽, 最后简直如在云端飘摇, 什么都抛到九重天外,不知今夕何年, 更不知身在何地。
偌大的宫殿充斥着一种浓郁腻香,龙床简直没地躺,天快亮的时候拓跋泰把人抱到榻上囫囵睡去。
她睡到中午才起来,金雪银霜进来服侍, 整理龙床的时候,金雪那小丫头片子纳闷:“是水打翻了么?怎么全湿了?”
崔晚晚简直无地自容,捂脸想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不对!先把拓跋泰那厮埋了!
今年冬雪来得早,而且下得大, 不过一夜功夫, 四处皆已银装素裹,远山茫茫。男人们对雪地狩猎乐此不疲, 天天早起就往山林中去,而女人们都躲在宫室内取暖。
飞霜殿的地下有热泉淌过, 无需地龙也如四月春暖。崔晚晚住在这里心安理得,学着拓跋泰“鸠占鹊巢”,俨然把天子寝宫当成她的长安殿, 樗蒲叶子牌等东西散落一地, 闹够了还招呼着金雪银霜到庭院去玩儿雪,若不是佛兰在旁虎视眈眈,她早就手痒地去打雪仗了。
“老实坐着!”
大宫女犹如整个长安殿的镇宅兽,她一板起脸大伙儿都发憷, 连崔晚晚也不敢放肆,规规矩矩坐在那儿由她上药。
佛兰简直魔怔一般,治伤祛疤的药一天要给她涂七八次,崔晚晚觉得自己好比药材柜子,熏得鼻子都快失灵了。
“也不知这药管不管用,”一向理智的佛兰甚至怀疑起太医署的医官来,“这两月都还好,横竖天冷,穿厚衣裳就遮住了,若是明年开春疤还在,您就让陛下把那群庸医都砍了去。”
崔晚晚忍俊不禁:“你以为是一群竹子呢,说砍就砍。”
“就砍!”佛兰也是有脾气的,坚持己见,“连点小伤都治不好留着何用?大不了我自个儿去求陛下。”
崔晚晚哄她:“好好好,砍砍砍。”
正说着话,拓跋泰竟然回来了,踏进殿门卷起一阵风雪。
“晚晚要砍什么?”
他披着玄色鹤氅,戴了风雪帽,只见头顶肩上都落了厚厚的雪,想来是在雪地里待了不短时间。
“才不是我呢。”崔晚晚眯眼笑,“佛兰姐姐看宫里的竹子不顺眼,盘算着要全砍了。”
佛兰恼怒瞪她一眼,碍于皇上在此,却也不便说什么。
内侍上前伺候拓跋泰更衣脱帽,他解了大氅便走到崔晚晚跟前,把手中拎的东西往前一递。
“你看。”
崔晚晚定睛一看,竟是只毛茸茸的短尾雪兔,此刻被拓跋泰捏着长耳朵,唇鼻翕动,看起来战战兢兢的。
“送我的呀。”
她伸手就想接过来抱进怀中,拓跋泰却不依,抓着雪兔解释:“野兔子凶得很,当心蹬你,先找个笼子关一阵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