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如崔衍这般人物,自身已是聪敏慧极,待人接物皆报着俯视众生之感,所谓的才女佳人根本撼动不了他高高在上的佛心。惟独这个纯粹诚挚的小娘子,恰恰能让他走入人间烟火。
四人遇见,崔衍稍微一愣,随即大方介绍。
“这是舍弟与舍妹。”崔衍先是对小娘子说,又对崔浩和晚晚说,“这位是十四娘。”
碧玉年华的十四娘屈膝行礼:“十四娘见过二公子。”她抬起眼来看崔晚晚,目光惊艳,“您就是贵……”话脱口而出了一半又惊觉不妥,赶紧双手捂嘴,眼睛瞪得圆圆,神态十分可爱。
崔晚晚笑着点头:“叫我小晚便是。”她眨着眼意有所指,“长幼有序,可不能乱喊。”
十四娘红着脸,小声唤了句“小晚姐姐”。
他们结伴而行,不多时就来到售卖花灯的地方,今日过节,几乎人手一盏花灯,大家走在街上都要相互比较谁的灯更好看别致。
崔衍去猜灯谜,换了盏兔子灯给十四娘,十四娘开心极了,脸颊酒窝深深。崔浩见状也问妹妹。
“小晚想要哪种灯?”
崔晚晚摇头:“没看见中意的,再瞧瞧吧。”
没过多久她就拉着崔浩往另外的方向走,有意让崔衍与十四娘单独幽会,说些悄悄话。
崔晚晚等他们都离远了,才放心打趣崔衍:“二哥,我们俩从今往后要喊大哥‘牛兄’才行了。”
崔浩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不觉得他与十四娘在一起,看起来很像牛么?”
十四娘顶多十六七岁,崔衍却已年近而立,二人倘若真的成婚,说得好听点叫“老夫少妻”,通俗些便称“老牛吃嫩草”。
“哈哈——”崔浩捧腹大笑,笑完后却问,“你可知十四娘的来历?”
崔晚晚沉眉:“大兄未说明十四娘的姓氏,似乎是刻意避开……应该不是嫌她家门庭低落,大兄并非那种只看门第的人,或许是十四娘家里与我崔家有些纠葛?”
“岂止纠葛。”崔浩点头,“十四娘乃王家庶女。”
就是那个跟崔氏有仇的王家,原来十四娘是王昭仪的庶妹。如今两家仇怨难解,又还怎么缔结良缘?
“唉。”崔晚晚叹气自责,“都是我的罪过。”
崔浩安慰:“大兄的事他自己知道处理,万事有哥哥们解决,你不要担心。”
兄妹二人慢慢走到了内河沿岸,这里相对来说人少一些,都是成双成对的青年男女提灯而行,或是两两在树下窃窃私语,正应了那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二哥,那个好像是英莲,还有白将军。”
崔晚晚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两个熟悉身影,并肩走在一起,她赶紧指给崔浩看。
崔浩伸长脖子望了望,肯定道:“是她。”他虽然语气如常,但一双桃花眼总是控制不住地往房英莲那边瞟。
“你去找她呀。”崔晚晚瞧他一副坐立不安的表情,笑着推他,“白将军可是只狐狸,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莫要让他抢了先机。你不用管我,我一会儿自己回去。”
“可是……”崔浩想去找房英莲,又不放心留下妹妹一人,顿时纠结。
“哎呀你快去!再磨磨蹭蹭的话,白将军可就抱得美人归了!”崔晚晚使劲儿催他,又给他宽心,指着身后不远处乔装打扮跟随了一路的侍卫,道,“还有他们呢,出不了事。”
“那你小心,早些回去。”崔浩匆匆叮嘱她两句,然后赶紧追房英莲去了。
崔晚晚继续漫无目的地闲逛,几名侍卫只是远远跟着,并不会贸然打扰。绝色美人月夜独行,难免引起旁人注目,她为了少些麻烦,路过摊贩时买了个面具覆于脸上,只露出两只眼睛。
新月圆满,宝灯燃尽。崔晚晚身处繁华极盛之地,却像一个人间过客,世间的喧嚣仿佛都与她无关。
她静静看着人生百态,携手的夫妻,玩耍的孩童,还有脉脉含情的小儿女……尽管众生皆苦,但世间仍是乐土。
又路过一个卖灯的店家,只见好些人围着一盏灯看,崔晚晚也被吸引过去,走近见到店门上方挂着一盏蟠螭灯,灯轴能够自己转动,薄如蝉翼的纱绢里面如同在演皮影戏一般,有人物山水景色,转过一圈便是一出完整的戏,最奇特的是还有乐声叮咚作响。
店家介绍这盏灯里面放了拂林国的曲乐盒子,所以能够奏乐。这样精巧奇思的灯自然价值不菲,有人打听价格,店家却说此灯不卖只送,条件是谁能一箭同时穿过房檐上悬挂着的三枚铜钱孔,谁就可以取走这盏灯。
铜钱孔又小又窄不说,夜晚光线昏暗,而且夜风吹得三枚铜钱左飘右荡,根本对不齐到一处,更何况要一箭穿过?
这不过是店家想博人眼球的噱头罢了。众人纷纷摇头,知难而退。
崔晚晚也一样,看看便作罢。
她又继续走,被人潮裹挟至一座桥上,只见众人都各自寻了地方站立,踮脚爬高,眼巴巴地望着大魏内宫的方向。
原来是在等正月十五的壮观焰火。
她误打误撞正好位于石桥中央,左右都挤满了人,想退也退不了,索性留在原地,跟着大家一起翘首盼望。
“砰砰”声响起,天空炸开彩云,人群中忽然沸腾起来,有人激动推搡引起了一阵混乱,崔晚晚站立不稳,险些跌下桥去。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从后面捞住她,扶她站好,有意无意把她护在身前。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其他人的冲击,如山岳一般沉稳。崔晚晚转过头去看他,只见到一张面具,挡住了真容。
最后一枚烟花落下,喧嚣归于寂静,人群也逐渐散去。只余崔晚晚和那个人留在桥上,隔着面具沉默相望,相顾无言。
“小妹?”
崔浩匆匆找来,从衣裳辨认出了她,喊了一声。
崔晚晚这才回神,平静地收回了目光,回过头去应了一声:“诶。”
崔浩见真的是她,松了口气,迎上前道:“我送你回去。”
“嗯,走吧。”
回到罔极寺已是深夜,崔晚晚更衣盥洗,正心不在焉地与佛兰搭话,忽然听闻禅院后门传来几下叩门声。
“应是二公子。”佛兰猜测,“难不成忘了什么东西?”
她掌灯去看。片刻后崔晚晚听见佛兰喊自己,于是也披上外衫走出去。
门外空无一人,只是地上放着那盏乐曲蟠螭灯。
第91章 想你 朕的皇后。
四月初八是浴佛节。
佛经记载, 佛母摩耶夫人在无忧树下生下佛陀,彼时园中百花齐放,难陀龙王、优难陀龙王于虚空中, 吐清净水, 为佛陀沐浴。
所有寺庙在佛诞日都要举行活动,罔极寺自然也不例外。这里是皇家寺院, 一般不接纳百姓信众,只有皇亲国戚才能入寺礼拜敬香。
罔极寺按着往年的规矩准备了鲜果香花,又取出镇寺之宝佛舍利放置于佛前,以供香客参拜献供。令众僧尼没想到的是, 这日前来拜佛的首客竟是天子。
宫中事先并未传旨,帝王驾临让众人都有些措手不及,况且今上与前几任皇帝不同,他登基以来从不礼佛参拜, 是个心中无佛之人。罔极寺住持搞不清楚天子有什么喜恶, 总担心一不小心就触犯了逆鳞,为寺院招祸。
忽然想起禅院住了位离宫修行的嫔妃, 住持连忙派人前去请教,希望能受些指点。
佛兰得讯匆匆告知崔晚晚。
“还是来了呀。”
崔晚晚正在庭院中修剪花枝, 闻言抿唇一笑,神情是一贯的狡黠:“住持想请姐姐帮忙也无妨,但我有个条件。”
佛兰是大宫女, 又在长安殿服侍过几年, 自然清楚天子一些习惯。她去前殿指点众人,概括起来就一句话。
不许花里胡哨,切忌阿谀奉承。
住持接驾以后,先是引今上去观看了浴佛仪式和舍利子, 然后又介绍了罔极寺的渊源,眼看时辰差不多便差人呈上素斋午膳,都是寻常食物。用完膳,住持又请御前大监转告天子,说已备好禅房一间,可以饮茶歇息。
拓跋泰来罔极寺原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听了一早上木鱼声只觉得脑中嗡嗡,正需要清静清静,闻言便一口答允了。
这间禅房陈设素简,但所用器具都不俗,可谓雅致精巧。房里还燃了檀香,有安稳心神的效用,拓跋泰本来只打算靠在榻上养养神,谁知一不留神便睡着了。
有人悄悄溜进禅房。
她蹑手蹑脚走到他面前,目光彷如黏在了他的面容上,仔细打量着他的眉眼。
他好像没变,又好像变了。一张俊脸还是从前的轮廓,高鼻薄唇,但双颊消瘦了一些,眉心微皱,聚着化不开的烦忧。
她伸手过去轻轻覆上他的眉头,引来他睫毛微颤,但眼皮始终没有掀开。
茶和香里都加了安神助眠的药,他应该不会醒来。
“阿泰,”崔晚晚依偎进他怀中,“我好想你。”
柔荑搭在他胸膛上,感受着胸腔里有力跳动的心脏,一下又一下。
只是……这心跳越来越快是怎么回事?
她抬眸去看,见他依旧闭着眼,一副熟睡的老实模样。若不是被控制不了的心跳出卖,没准她还真就信了。她暗暗偷笑,也不戳穿他的假寐,只是蹭过去亲他的下巴嘴角。
想拓跋泰是何等戒备机警之人,他进屋就闻到浓得怪异的檀香,还有那杯来历不明的茶水,沾沾嘴唇做做样子而已。他想看看究竟是何人为之,又有什么目的。
细密的吻一路沿着脸颊来到耳根,她还恶劣地往他耳朵眼里吹气,拓跋泰的胳膊都绷紧了。
耳畔是衣裳摩挲的声音,鼻尖萦绕着她身上的香气,皮肤上还有她温柔的触摸……他似乎是不敢睁眼,害怕醒来就发现这一切都是场梦,瞬间化为泡影。
失神的片刻,玉钩解开,猫爪子又开始乱钻,在枯原上点火,接着他朝思暮想的人伏过来,紧紧揽住他。
拓跋泰再也装不下去,掀开眼帘:“你——”
刚说了一个字,她的小衣就扔到他脸上,随即她扑过来用那块布料蒙住他眼睛,还打了个结。
“叫你装睡,这是惩罚。”
……
他看不见,但其余五感变得格外的灵敏,嗅觉被放大,耳朵能捕捉到更细微的声响,单凭一双手就能描摹出物品的形状质地。
……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都宛如被蒸熨过一般,最后裹挟着一身欢愉气息沉沉睡去。
落日熔金,夜幕降临。
拓跋泰忽然惊醒,“噌”地坐起,张口就喊:“晚晚!”
他仿佛做了噩梦,还没从那种窒息的场景中缓过劲来,他未着衣衫,露出精壮的上半身,胸膛剧烈起伏。好半天他才略微平复,开始打量四周。
还是那间精致的禅房,窗外天色已黑,他应该睡了有好几个时辰。
屋内靡丽的气味还未完全散去,榻上也残留了胭脂水渍,甚至他掌下还捏着她的小衣。
不是梦。一切都是真实的。
拓跋泰徐徐呼出一口气,随即起身下榻。
刚穿好衣裳,房门被推开条缝,一个脑袋探进来:“你喊我?”
她笑靥如花,望着他的眼眸含着缠绵秋水,语气一如既往地亲昵,好像从未与他分离过。
相比之下他却显得患得患失,几步上前把人紧紧拥入怀中,铁臂紧箍,恨不得把她溶进骨血。
“晚晚。”
“晚晚——”
“晚晚……”
他一遍遍地喊她名字,她也一遍遍地回应。
“我在呢。”
“阿泰,我在。”
“我一直都在。”
今夜的月只有一半,竟也令人觉得圆满。
溶溶月色映照在佛像之上,垂眸悲悯的观音眼角似有珠光,为苦苦挣扎的芸芸众生,也为终成眷属的有情之人。
一年的相思之语,千万挂念,最终只化作一句问候。
“你过得好不好?”
两人异口同声地相问,连一个字都不差,所谓心有灵犀便是如此了。
崔晚晚歪着头笑,惯常霸道:“我先问的,你先答。”
拓跋泰如实道:“好也不好。”
好的是他身为天子,衣食住行皆有人服侍,福全是个贴心仔细的内侍,帝王起居等琐碎事都被他安排得井井有条。不好的是虽然身体被照顾得很好,但心里总像被剜走了一大块血肉,每时每刻都在淌血,难以愈合。
“我很想你,太想你。”他低头诉说思念衷肠,含住她的唇厮磨。
“骗人。”她被亲得气喘不定,作势推他。
“没骗你,真的很想。”他犹如追逐到猎物的猎人,她退他进,她躲他抓,把她牢牢圈于掌下。
“你好什么好?”崔晚晚只好掐他,磨牙恨恨:“身上的伤怎么来的?老实交代!”
一年不见,他身上又多了几道新的伤疤。
“南下督战时不慎弄到的,不碍事。”
拓跋泰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绝口不提当时他去了前线亲身上阵,遇到了无数凶险,好几次都是死里逃生。
“一点都不爱惜自己。”崔晚晚数落他,鼻子一酸,“你若有个好歹,让我怎么办?”
他一时语噎,不知该怎么辩解,只能抱住她温柔安抚:“以后不会了,我保证。”
“阿泰,你要好好的。就算我不在,你也要好好的。”
重逢的欢喜总是胜过分别的苦楚,天亮以后,两人携手出了罔极寺,往崔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