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她们住下,谢迟便叫了车去肖家。
肖家在此地小有名气,稍加打听便摸得到门。谢迟很快找到住址,却见大门口一片荒凉,积累的雪也未清扫,像是久无人居。
她按了好久门铃,无人回应,刚要离去,门被打开。
肖母耷拉着眼皮站在门内,她憔悴了太多,她从前是没有白发的。
“伯母。”
“晚之!”她握着谢迟的胳膊,原本死气沉沉的双眸顿时有了神,急促追问道,“你从南京来的吗?从前听望云提过你住在南京。”
“是的。”
“那你见到他了吗?上个月他跟着姜守月跑去南京了,至今音讯全无,你知不知道他的消息?”
“伯母,我们进去说吧。”
肖父听到声音,拄着拐杖出来,“是晚之吗?”
“伯父。”
“你怎么出来的?听说南京不让进出的?是放行了吗?”肖母双手颤抖着,拉着她不放,“是不是有不好的消息?你说话呀!”
面对两个沧桑的老人,谢迟实在于心不忍,可这并不是可以长久欺瞒下去的事,“日本兵在南京屠杀了很多军民,肖望云不幸遇难了。”
肖母踉跄一步,“死了。”她的嘴巴颤抖着,声音也跟着打颤,“死了。”
谢迟扶住她,“请您节哀。”
肖父捶着胸口,极力克制着情绪,没让眼泪掉下来。
“我也不活了!”肖母发出一阵凄厉的嘶吼,甩开谢迟,就要朝旁边的桌角撞去,谢迟搂住她不放,“伯母,逢此大难,民不聊生,国家危在旦夕,东北没了,北平、天津、上海、南京全没了,可我们还有成千上万的战士在战斗,肖望云心怀救国之志,他最祈盼的就是国泰民安。现在山河破碎,日寇紧逼,我们自己人不能先垮了,请你们务必保重。”
“我的儿啊。”肖母哭得难以自制,几乎躺在了地上,“他才三十三岁,才三十三啊。”
肖父拽起肖母,“好了,起来。”他眉头紧蹙,对谢迟说了句,“你先坐会,我送她回房间。”
“好。”
两位老人离开客厅,谢迟从最里层的衣服里掏出胶卷,握在手心,等肖父安顿好妻子出来,将东西交给了他,“这是日军在南京杀戮、强-奸的一些照片,我在上海没有朋友,也不认识什么人,我知道带来这种噩耗再交托您这种事很残忍,但是南京还有很多人仍处于水深火热中,每天都有无数人受难,我”
肖父直接拿了过来,打断她的话,“你不用多说,我明白,东西交给我,放心吧。”他郑重地允诺,“我一定尽我所能,将这些照片曝出来。”
“很抱歉。”
“别这么说,其实很早之前我们就听到一些传闻,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一直抱有两分期望。南京死了多少人?”
“不计其数。”
“这帮畜生。”肖父静默片刻,拐杖用力敲了下地,“那守月呢?她也?”
“守月还活着。”
“那……她还好吗?”
“她和我在一起,只是怕二老伤心,便没有过来。”
“你下面就留在上海,还是?”
“我们过段时间就离开。”
肖父没有问太多,但隐约能猜到她们要去哪里,“晚上留下吃顿便饭吧。”
“不了,我还有事情,就不打扰了,您保重。”她往楼梯看去,“您照顾好伯母。”
“行,那我就不留你了。”
谢迟往外走去。
“望云的尸体?”
她回眸,“我已经安葬好了。”
“好,好。”肖父点头,摆了摆手,“路上慢点。”
“您留步。”她打开门走出去,刚离开两步,听到屋里惨痛的哭声。
一声声像刀一样,剜着她的心。
……
夜深了,傍晚下起雨来。
藤田清野穿着西装,一直等在法餐厅门口。直到餐厅关门,谢迟也没有出现。
司机再次从车上下来,“她不会来了。”
藤田清野抬起一直低垂的眼,看向路尽头,华灯在绵绵细雨中轻快地跳动,“她说会来的,也许是有什么事,再等等。”
雨下了一整夜。
他还是没有等到那个女人。
……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
日军在南京的暴行直到二月才渐止,紧接着,徐州会战、武汉会战、庐山保卫战等战役一一拉响。
沿海多所城市相继沦陷。
藤田清野带兵打了三次仗,一败两胜,还被炸坏了一只耳朵。藤田野雄让他休息半年,到驻上海日军司令部工作。
自上海沦陷后,各党众多谍-报人员潜伏,为我军收集物资,获取情报,以及刺杀投日的国-民-党要员。
在日方统治下,上海表面歌舞升平,实则暗潮汹涌。
谢迟的旗袍店开的更大了。
傍晚,阿如带着国强在一楼闹,谢迟买了晚餐过来给他们。国强抱着谢迟的腿不放,她戳了戳小孩的脑门,“快放开,小心我打屁股。”
国强不放,孩子虽小,却懂谁好谁坏,这个干妈看上去凶凶的,实则好得很,而那个总来找她的日本人,虽然脸上总是带着笑容,可他一见到就觉得害怕。
阿如抱开国强,见谢迟去二楼拿支口红下来,随口问了句:“你去哪里?”
未待谢迟回答,门口的铃铛响了起来。
阿如回头,看着进来的藤田清野,微微点头,“藤田先生。”
“你好啊阿如,今天气色不错,店里忙吗?”
阿如笑答:“不忙。”
藤田清野迎上谢迟,“可以走了吗?”
“嗯。”谢迟提着小包,到门口回头嘱咐阿如,“我晚点不回来了,记得把门锁好,早点回去。”
“好。”
藤田清野拉开车门,护住她的头送她上车。
谢迟笑着说了句“谢谢。”
他坐到旁边,打量谢迟,“今天打扮的这么漂亮。”
谢迟睨他一眼,“我平时不漂亮?”
藤田清野覆上她的手,“一直很漂亮,只不过今天让人眼前一亮,很惊艳。”
谢迟微笑不语,看向车窗外的街景。
当然要惊艳,她用了两个多小时化妆,穿上了最美的红裙子,戴上最好看的首饰,要去见她最爱的人。
因有渊源,她受命接近藤田清野,于一个半月前来上海,只一面,便拿下了这个“故交”。
昨天,他与谢迟说:明晚有个宴会,我想带你去,介绍我的家人和朋友给你认识。
宴会聚集了多国人士,有日本军方,有各国经济能人,文化界名士……来此,皆是上海滩叫得上名的人物。
作为藤田清野女伴,她是首次露面的,大家注视着这位初露头角的美人,议论纷纷。
就像藤田清野把中文摸透一样,谢迟也学了些日文,虽然不是十分流畅,但基本的交流没有问题。
她的目光从容而坚定,不疾不徐地扫过宴会厅的每一个角落,寻找,等待……
终于。
“清野哥哥!”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藤田清野转过身去,与来人打招呼,“美知。”他抱住扑过来的女孩。
“哥哥我快想死你了!这次我要在上海多住些时间,你可得好好陪我玩!”
“一定。”藤条清野朝她身后高挑的男人点了下头,“好久不见。”
“听说你的耳朵伤了,还好吗?”
谢迟听着这熟悉的声音,觉得身体都僵住了,像一只被套在礼服里的木偶,一动也不能动。
幻想过无数次相逢的场面,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可在此时还是控制不住地心颤,甚至觉得快紧张到心悸了。
藤田清野说:“左耳朵稍微有点听不太清楚声音,不过不影响。”
女声再次响起,“清野哥哥,你又瘦了很多哦。”
藤田清野摸摸她的头,“对了,跟你们介绍一个人。”
“对不起,忘记你了,来。”他拉住谢迟,“你怎么出这么多汗?是不舒服吗?”
谢迟摇摇头,跟着他转过身,视线越过众人,落在藤田美知身后那个目光漂浮的男人身上。
他双手半插着西裤口袋,散漫地四处扫着,像深海迷雾中失去方向的孤舟,又像幽林里待捕的黑豹,不露一点儿锋芒。
他视线下移,无意落到她的脸上,顿时定住了。
藤田清野牵着谢迟走近,“这是我的女朋友,她叫谢晚之。”、“这是我的妹妹,之前跟你提起过的,美知。”
谢迟比她高半个头,微微俯视,“你好。”
藤田美知歪着脸笑盈盈地看她,“前几天在南京就听说清野哥哥找了个女朋友,眼光不错哦。”
谢迟弯起嘴角,“我为你准备了礼物,可是太大了,今天没办法带过来,明天我叫人送给你。”
“还有礼物!”藤田美知自来熟地抱住她的胳膊,“谢谢嫂子。”
藤田清野看向藤田美知身后,“这位是小池泷二,我妹妹的男朋友。”
藤田美知回头,“泷二哥哥,快来呀,发什么愣。”
谢迟伸出手,用日文对他道:“久闻大名,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男人将藤田美知推开,立到她面前,目光淡淡地看着她的脸,没有动作。
藤田美知推了他一下,“泷二哥哥,她在跟你打招呼。”
他回过神,勾了下唇,掏出手,握住她的,“你好啊,谢小姐。”
……
第74章 真恩爱
谢迟硬抽出手,置于腹部。
何沣继续半插着西裤口袋,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尽管无一字解释,却心照不宣。
藤田美知挽住何沣的胳膊,整个人没骨似的,倚靠在他身上,“好不容易才把泷二哥哥从南京拉过来,我还是更喜欢上海,陪我在这里多待些日子吧。”她左手抱何沣,右手拽藤田清野,“清野哥哥快替我劝劝他,他不听我的话。”
藤田清野道:“美知,泷二很忙,没有很多时间陪你玩,不要闹。”
“哥哥——”藤田美知放开何沣,双手拽着藤田清野又哼又摇,“我想跟你们在一起嘛,好不容易才见一次。”她忽然又拉住谢迟,“姐姐,你帮我说几句。”
谢迟不好开口,只是淡淡笑了一下。
藤田清野被妹妹磨得没办法,对何沣道:“难得美知放假过来,如果最近不忙的话,你就在这里多陪她几天吧。”
何沣目光不时地从谢迟身上扫过,笑着答应了,“好啊。”
藤田美知高兴地差点儿蹦起来,“我求了他好久,还是清野哥哥说话最有用!”
藤田清野摁住她的肩,“美知,注意场合,这么多人看着。”
藤田美知吐了吐舌头,“我才不怕。”
有男人过来与他们打招呼,藤田美知不想听他们严肃的谈话,拉着谢迟到别处去坐着。
她边吃着甜点边看谢迟的耳朵,“你的耳环好漂亮。”
“喜欢我送你。”
“那我们交换吧!我的这对是前两天在南京和泷二哥哥买的,第一次戴。”说着她就摘下自己的耳环。
两人互相戴上,谢迟说:“和你很配。”
藤田美知从包里拿出小镜子,“我也觉得。”
谢迟望向远处正在交谈的男人们。
何沣仿佛为这种场合而生一般,他松垮着肩,闲散地靠着身旁的桌子,与各界人士谈笑自若。
谁能想到,这家伙从前是个称霸山头的土匪。
藤田美知不停地自言自语,半晌才注意到谢迟目不转睛地盯着哥哥看,她笑着拉谢迟一下,“看得出你很喜欢清野哥哥。”
谢迟收回目光,随口道:“他是个很好的人。”
“当然!哥哥最好了!”
何沣朝她们这边看了一眼,对谢迟弯下嘴角,藤田美知高兴地朝他招手,“我也很喜欢泷二,喜欢好多年了,他真是我见过的最帅的男人。”藤田美知放下手,长叹口气,“不过我非常不喜欢他的母亲,以后等我们结婚了,一定不要住在一起,我会疯掉的。”藤田美知拉住她的手,“啊,你千万不要说出去噢。”
结婚……
一股酸意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她强忍着不适,笑着回应,“好。”
藤田美知见交谈的男人们散开,立马站起来,“我过去找他啦。”
她跑到何沣面前,拉住他的手,笑盈盈地说了几句话,紧接着拽他又往西边去了。
藤田清野坐到谢迟身边,“在想什么?”
谢迟接过他递来的酒,“你妹妹很可爱。”
“她是太活泼了些,话也多,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希望你别烦她。”
“不会的。”
藤田清野刚陪她坐不久,又有人过来对着他耳边说了句话。
“我去处理个事情,你在这里等我,我稍后就回来。”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