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官道:“三殿下就是这性子,圣人莫与他置气。”
皇帝嘴上不说什么,洗漱更衣却比平日快了不少, 收拾停当, 往榻上一坐,对中官道:“传早膳。”
顿了顿又道:“叫那不肖子进来一同用膳。”
不一会儿, 桓煊入得殿中,行礼道:“儿子拜见阿耶, 未能在阿耶跟前定省尽孝,请阿耶责罚。”
皇帝昨日被那枚虎符气得不轻,本想见了面好好发作他一通, 但眼下看见儿子脸色苍白, 眼下青影浓重,左脸颊上还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又有些不落忍,天家的亲缘里掺杂了太多东西, 不比寻常人家,但皇帝毕竟也是人,舐犊之情也是有的。
儿子连夜进宫请罪,又在阶下跪了这么久,他的气已消了一大半,遂只是冷哼一声道:“眼下知道错了?为了个女子连虎符都扔出来,朕真是看错你了!”
桓煊道:“儿子治罪,请阿耶降罪。”
皇帝挥挥手道:“罢了罢了,朕还不知道你这性子,同你置气,早被你气死不知多少回了,起来坐吧。”
桓煊谢了恩,在皇帝对面的黑檀螺钿坐榻上坐下。
皇帝看了眼他脸颊上的伤:“这是怎么弄的?”
不等他回答,皇帝已明白过来:“可是你长姊打的?”
桓煊道是。
皇帝一哂:“打得该,你长姊这是帮你,这本来不是一鞭子可以勾销的事,她打了你,朕倒不好再打了。”
“儿子知道。”桓煊道。
正说着,宫人捧了食案和盘碗鱼贯而入。
“昨夜一宿没合眼?”皇帝道,“今日左右无事,你陪朕用完早膳就在温室殿里休息,晚上一家人在安福殿聚一聚,把你兄嫂和子玉他们都叫上。”
桓煊目光微微一动:“听凭阿耶作主。”
两人用罢早膳,饮了杯茶,又对弈了两局,皇帝便催儿子去偏殿歇息。
桓煊没有丝毫睡意,他这一个多月一直在赶路,昨夜更是一夜未眠,身体疲惫已极,可只要一合眼,眼前便有无数纷乱的影子在晃动,他的心脏便似被只尖利的爪子攫住,喘不过气,也得不到片刻安宁。
好不容易到了掌灯时分,有内侍来请,他起床洗漱一番,跟皇帝同乘一辇去了安福殿。
御辇行至安福殿,恰好遇上太子夫妇从辇车上下来。
太子看见桓煊与父亲共乘一辇,眼中掠过一丝讶异,昨日皇帝在安福殿设宴替桓煊接风洗尘,三请四邀的不见人来,皇帝大发雷霆,他们这些在场的人可都看在眼里,没想到过了一夜,父子俩又一副亲密无间的模样。
阮月微看见桓煊的刹那,便把周遭的一切都忘了,她的全副心神都被那道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牵了过去。
上回见面还是他出征前宫中的饯别宴上,只是匆匆看到一眼,连四目相接的机会都没有,算起来自秋狝以来,他们已有近两年不曾好好说过一句话了。
他似乎又长高些许,因初秋炎热,他穿了一身藤萝紫织银薄锦圆领袍,露出雪白的中衣领子,衬着苍白的皮肤,浅淡的薄唇,略显憔悴的面容,在英挺秀拔中又添了些许脆弱,仿若美玉,叫人于爱慕中又生出一丝隐隐的怜惜。
阮月微自然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左脸上红肿凸出的鞭痕,只恨不能替他上药,用指尖轻轻抚慰他的伤痛,只能送去温柔疼惜的目光。
她猜到这伤是为谁受的,心中又酸又涩,那女子虽然不幸葬身火海,但是死在最好的年华,让桓煊念念不忘,甚至为她不惜忤逆天子,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太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一年多未见,三郎清减了。淮西一役多亏了你,大雍有你这个战神坐镇,是社稷之幸,黔首之福。”
桓煊一揖道:“二哥言重了。”
又抬起眼皮,向阮月微道:“二嫂别来无恙?”
四目相接之际,阮月微的心脏快跳到了嗓子眼,双颊不由自主飞起红晕,她忙垂下头,福了一福道:“有劳三弟垂问。”
太子若无其事道:“你阿嫂春月里咳疾又犯了,调养了数月,如今才好些。”
桓煊淡淡道:“二嫂保重。”
阮月微低声道:“多谢三弟,三弟也请保重身体。”
当着皇帝和太子的面她不好多劝,只能点到即止。
皇帝道:“都站在这里做什么,去殿中坐下再聊。”
几人拾级而上,到得安福殿正殿中,其余公主皇子和宗室子弟都已到了,连桓明珪也一反常态早早到席。
众人依次入座,酒肴陆续呈上,乐工奏起笙箫。
皇帝举起酒觞,和颜悦色地对桓煊道:“三郎,阿耶以杯酒恭祝你凯旋。”
桓煊起身避席拜谢道:“儿子不敢当。”
皇帝又道:“今夜只是便宴,一家人先聚一聚,待王师回朝之日,朕再设宴,请百僚同庆。”
桓煊再拜谢恩。
皇帝笑道:“都是一家人,也不必拘束,今夜务必尽兴。”
众人见皇帝的怒气消失得无影无踪,都愿意凑趣,你一言我一语地奉承起来,席间一派其乐融融。
齐王一向少言寡语,他冷着脸争自顾自饮酒,只在有人来祝酒时酬答两句,众人也不以为怪,只道他从战场上回来,越发老成持重,与亲人也愈加疏远了。
大公主和桓明珪却是知道底细的。
大公主的坐席在他对面,连饮酒赏乐的心思都没了,时时刻刻盯着三弟,生怕他出什么事。
桓明珪干脆不管齿序,死皮赖脸地在桓煊身边加了个坐榻。
他们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桓煊神色如常,只是话比平日更少了些。
两人刚刚松了一口气,太子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半开玩笑道:“三郎立下不世之功,府中只差一个主持中馈的贤妇了。”
两人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
长公主恨不得堵上太子的嘴,忙举起酒杯笑着道:“二郎你还说三郎,你成婚倒早,怎么也不给我个小侄儿小侄女抱抱。”
话一出口,她才察觉不妥,虽是情急之下的无心之言,却似在讽刺阮月微两三年无出。
果然,太子妃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眼中泪雾蒙蒙,一副泫然欲泣之态。
大公主连忙找补道:“唉,我也没脸说你们,成婚比你们还早,也不见驸马给我生个一儿半女。”
众人都笑起来,皇帝骂道:“成天只知道在背后编排你家驸马,你敢当着他的面说一句不是?”
大公主笑道:“这我可不敢,我吵不过他,都怪阿耶给我找了个牙尖嘴利的,眼下能怎么办?只好凑合着过日子。”
“得了便宜还卖乖,”皇帝笑着骂道,“当初是谁哭着闹着要朕的探花郎。”
“是我,是我,”大公主告饶道,“阿耶饶了我吧。”
一阵插科打诨,众人都忘了先前的事,阮月微面色稍霁,悄悄抬起眼眸向对面座中望去,却冷不丁对上桓煊的视线。
他今日似乎一直在看她,她好几次不经意地抬眼,都发现他在看她,那目光微冷,像山间的霜月,里面藏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阮月微无暇分辨,他在看她,单只这一件事,便足以叫她沉醉了。
她瞬间忘了大公主的冒犯,心间涌出丝丝缕缕的甜意。
桓煊的确一直在看她,他从她脸上看到了娇羞,看到了恼怒,看到了许多东西,唯独没有心虚愧疚。
莫非是真的不知情?
未必。桓煊想起秋狝时林子里满地侍卫的尸体,那些侍卫是为保护她而死的,狼群发起攻击是因她哭叫逃跑,而那么多人丧生后,也不见她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坐在马上便迫不及待地诉起了衷肠。
她又怎么会把一个平民女子的死放在心上?
但这只是他的猜测,他需要更确切的证据。
太子不再提桓煊的婚事,皇帝数落完长女,却想起了刚才的话头,看向三子:“你阿兄说得对,本来你的婚事早该定下的,却因为战事又耽搁了近两年,可不能再拖下去了。”
听皇帝发话,太子便笑道:“即便你不急,也不能将人家小娘子一直拖着。”
座中之人都知道太子说的是太子妃的堂妹阮六娘,也知道皇帝对这位闺秀很满意,虽然齐王始终不松口,阮家仍是等着,未将女儿另许他人。
此时所有人都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的反应。
大公主生怕三弟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吓得脸都白了,勉强笑道:“三郎才刚回京,让他先缓一缓,总不见得今日就要将亲事定下。”
桓煊却道:“承蒙阿耶和二兄关心,三郎已经心有所属了。”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大公主心头一凛,桓明珪悄悄拽了拽桓煊的衣袖。
皇帝知道他昨日为了个枉死的姬妾将虎符都扔了,这会儿突然冒出个意中人,自然不信。
不过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也不拆穿他,只是问道:“哦?不知三郎属意哪家闺秀?告诉阿耶,阿耶请大媒替你去提亲。”
桓煊向皇帝一礼道:“多谢阿耶,她正与儿子置气,待她回心转意,儿子定然带她来见阿耶。”
皇帝点点头:“这可是你说的,阿耶等着。”便即不再多言。
阮月微听了这话却不免思量起来,她疑心这只是拒绝阮六娘的托辞,但看他方才神色,又像是确有其人。
上回从西北返京,他带了个猎户女回来。这次去淮西打了场仗,莫非他又带了个农户女商户女回来?
阮月微只觉有细针在她心头一下下刺着,对着满案的珍馐只觉一口也咽不下去。
就在这时,忽听皇帝道:“再有一月便是中秋,你们想想,中秋在哪里聚一聚才好?”
大公主道:“难得今年三郎也回来了,不如女儿做个东道,在终南别业里设个持螯赏菊宴如何?”
皇帝笑道:“你倒是穷大方。”
大公主笑道:“千金散去还复来,到时候少不得要找阿耶打打抽风。”
她瞥了一眼桓煊,接着道:“阿耶不如多赏女儿些财帛,多邀些亲朋,好好热闹一场。”
皇帝道:“都依你吧。”
众人便兴致勃勃地聊起螃蟹宴来。
酒阑席散,桓煊与大公主一前一后走出安福殿,到得宫墙转角,大公主环顾四周,见四下里无人,方才道:“你托我的事,我已替你办了,过几日便把帖子送到武安公府去,能不能把赵清晖请出来就看运气了。”
桓煊道:“多谢阿姊。”
顿了顿道:“剩下的事阿姊不必担心,我绝不会连累你。”
大公主斜乜他一眼:“我是怕你连累?总之你万事小心,好自为之。”
第57章 五十七
武安公府, 世子所居的庭院里槐荫遍地,廊庑上细密交错的紫藤花枝投下斑驳光影,仿佛精巧的织锦花纹。
十来个下人手持黏杆, 正在槐树枝桠间黏蝉——赵世子喜欢清净, 最讨厌秋蝉的鸣叫,若是不黏干净, 免不得又有几条脊背要皮开肉绽。
赵世子本人正在书房中作画,画的自然还是意中人。
一年多过去,墙壁上又多了几幅精品。
他近来心情不错,大半个月来没有草席卷着的尸首半夜从小门里抬出去, 这在武安公府已算得上稀罕事。
齐王刚到京时他有些不安,但差不多一个月过去,也不见桓煊有什么举动,照常上朝退朝, 偶尔去兵部和中书门下议事, 一切都和他离京前没什么两样,他甚至都没有去去事发之地看一眼, 也没找京兆府和刑部调案宗,无论怎么看, 那外宅妇的死似乎都对他没什么影响。
若说有什么可疑之处,也就是他不回王府,仍旧住在常安坊一事了。
不过赵清晖觉得这只是他草木皆兵, 王府附近喧闹, 桓煊这种孤僻的性子,喜欢离群索居也不足为怪。
想起那外宅妇,赵清晖便有些遗憾,难为他还替她精心安排了那么多戏码, 没想到她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死了,真是便宜她。
赵清晖正思忖着,忽听帘外有下人道:“启禀小郎君,有人送了封信函到门上……”
赵清晖撂下笔,皱了皱眉:“进来。”
“什么人送来的?”赵清晖道。
那亲随支支吾吾道:“回小郎君的话,是个脸生的青衣小僮,看装束也不知是哪家的,只说世子看了便知,将信函撂下便跑了。”
赵清晖脸色一沉:“来路不明的东西,你就敢往我书房里送?”
他说着便要去抓那根带铁棘刺的笞杖。
那亲随吓得面如金纸,忙不迭道:“小郎君饶命,奴见那木函贵重,生怕是什么要紧事情,不敢不报……”
一边说一边将黑檀木函举过头顶。
赵清晖一眼看见木函一角嵌着枝海棠花,花瓣是螺钿,花枝是银丝镶嵌,秀雅精致非常,也难怪那些狗奴不敢直接扔了。
“放下吧。”他道。
亲随将木函小心翼翼地搁在案头。
赵清晖却抄起笞杖,在他胳膊上重重地抽了两下,这才厉声道:“滚出去!”
他最得力的那个亲随因为知道太多事不得不去死,剩下这些狗奴一个两个都是废物,赵清晖每每看他们不顺眼,便要打一顿出气。
武安公府的下人动辄得咎,早已习以为常。
那亲随眼中闪过一丝恨意,捂着淌血的胳膊道了声“是”,便即低着头退了出去。
待人走后,赵清晖方才剔去封蜡,将信函打开,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笺纸。
他颤抖着手取出信笺,浑身的血液都似要沸腾,他的动作无比轻柔,神情近乎虔诚,仿佛那是一道天庭来的旨意。
纸上只有寥寥数语:“八月十五巳时一刻,莲花寺普通院,有要事相商。”
纸尾没有落款,只绘了一枝海棠花。
赵清晖对阮月微的丹青和书迹无比熟悉——太子妃流出闺房的丹青、手书诗稿,几乎全被赵世子搜罗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