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的车马进了大门,绕过屏门,在外院前停下。
桓煊降车,吩咐侍卫道:“将贺礼抬进去。”
大公主朝装满箱笼的露车看了一眼,对弟弟道:“来阿姊家赴宴还带这许多东西做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一只大竹筐上,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不时发出闷哼声。
大公主猜到那是什么,脸色微微一变。
桓煊却若无其事道:“我清晨入山,在林子里猎得一头野猪崽,这却不是给阿姊的,我还有别的用处,先同阿姊借个僻静的地方搁一搁。”
大公主笑容微僵,吩咐下人道:“先一起抬到修篁馆去吧。”
说罢她将弟弟带到正院的厢房中,叫内侍煮了茶送来,然后屏退下人,低声道:“方才那个……”
桓煊干脆地承认:“是赵清晖。”
大公主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你还真把人绑了,这事如何收场?”
桓煊道:“阿姊不必担心,我有成算。”
大公主疑心他是疯了,但观他神色却是出奇冷静镇定,的确是成竹在胸的样子。
她揉了揉额角,无可奈何道:“你半道上绑的人吧?怎么又带来这里了?”
桓煊道:“因为我还有一场戏要请他看,借阿姊的地方搭个戏台。”
大公主无奈道:“总而言之你小心行事。”
桓煊点了点头:“好。”
正说着,帘外有内侍禀道:“大公主,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到了。”
大公主站起身,对弟弟道:“我去迎他们,你也一起吧。”
桓煊和长姊一起出门相迎,太子看见三弟,愣了愣道:“三郎今日来得倒早。”
太子妃道:“三弟住在常安坊,离阿姊这里近。”
太子恍然大悟,眯了眯眼,对妻子笑道:“还是阿阮细心。”
桓煊道:“阿姊这里景致好,左右无事,便早些来了。”
太子微微颔首,又问大公主:“不知阿耶什么时候到?”
大公主道:“昨夜我叫人去宫中问了,阿耶这几日头风又有些加重,只来用晚膳,咱们先玩咱们的。”
又向阮月微道:“阿阮还是第一次来,一会儿我叫人带你各处都逛逛。”
阮月微矜持地笑了笑;“多谢阿姊。”
几人说说笑笑地往堂中走去。
这回客人多,便将男宾与女客分作内外两席,男客在开阖堂,女客在红药馆,两处馆阁分列园池南北两岸,隔水相望。
宾客们陆陆续续到来,依次入席,便到了开筵的时候,可武安公府的赵世子却还没露脸。
武安公夫人心下焦急,几次遣了人去开阖馆问,可公主府的人都说不曾看见赵世子光降。
她只得又遣了护卫们沿着来路去找。
武安公夫人是阮月微的姑母,两人算不得多亲近,但在筵席上还是坐在了一起。
赵清晖迟迟不来,她心里也隐隐有些不安,勉强安慰姑母道:“表弟一向主意大,许是半途想起别的事,姑母别太担心。”
武安宫夫人却哪里放得下心:“叫太子妃见笑了,只是晖儿年纪小,身子骨又弱,我这做母亲的难免要多操些心。”
阮月微握了握姑母的手:“姑母放心,不会有事的。或许是在山中走岔了路,耽搁了一会儿。”
话是这么说,她的手心里也微微沁出了冷汗,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红药馆名为馆,实则更像水榭,四面无墙,围以朱漆阑干,张挂着重重纱幔,从这里望向开阖堂,只能依稀看见檐角屋脊,压根看不到里面的人,可她还是忍不住频频向对岸望去。
大公主宽慰了武安公夫人几句,又派了府中的侍卫帮忙去山中搜寻,便照旧与女眷们饮酒赏乐。
阮月微无心喝酒,但不断有人向她祝酒,她也只得应酬了两杯。她不胜酒力,心中又装着事,两杯酒下肚,便觉胸闷心慌,头脑发热,加上姑母在耳边喋喋不休,她便有些坐不住,借口更衣,带着婢女疏竹和映兰出了红药馆。
从净房出来,刚走出两步,她便发现地上躺着一封信笺,信封右下角押了朵金箔海棠,在阳光下闪着光。
她方才经过这里时还没有这个信封,显然是她在净房中的片刻时间,有人将这信封放在了这里,可疏竹和映兰就守在院外,她在里面也没听到有人来,怎么会凭空出现一封信呢?
她心头一跳,四下里环顾,却是半个人影也无。
阮月微装作没看见,不加理会,径直往前走,可走出两步,她又停下了脚步,那封信显然就是给她的,若是她不捡,叫别人捡了去,里面再有些什么……
想到这里,她又转过身,迅速地捡起信封,回到净房中,取出信笺匆匆扫了一眼,脸色便是刷地一白。信笺上的字迹有些眼熟,她想了想,似乎是赵清晖的手笔——赵清晖书画双绝,一笔簪花小楷最为得意。
那信上的内容叫她心惊:齐王似已发现你我之事,请表姊速来修篁馆相商。
阮月微吓得手脚冰凉,后背上冷汗直冒,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疏竹和映兰许久不见主人出来,在外头问道:“娘子在里头可好?”
阮月微的魂魄总算被这一声叫了回来,她定了定神,将信笺叠好藏进怀中,匆匆走到外面,抚着额头道:“无事,只是有些不舒服。”
回到席间,众人见她脸色不太对,关切道:“太子妃怎么了?”
大公主也道:“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阮月微轻轻扶了扶额头,柳眉微蹙,似有痛苦之色:“阿阮不胜酒力,叫阿姊见笑了。”
大公主忙道:“我叫人带你去后面歇息一会儿吧。”
阮月微眼神微微一动,佯装不经意道:“不妨事,出去走走散散酒便好了。”
她顿了顿道:“听说阿姊这里有座馆舍建在竹林深处,甚有静趣,宛然如画,不知能否去看一看?”
大公主道:“你说的想必是修篁馆了,里面虽有些简陋,倒也还算干净,你就在那里歇息吧。”
说罢吩咐婢女带太子妃去修篁馆歇息。
阮月微跟着婢女到了修篁馆,对她道:“这里有人伺候。”赏了个银角子,打发人出去。
她又对疏竹和映兰道:“我要在房中歇息,你们守在门外,将门关紧。”
疏竹和映兰疑惑地对视一眼,没敢多说什么,退到了院外。
两个婢女刚退出去,便听西厢的门帘“沙沙”一响,从门里走出个褐衣男人,看装束是贵家的奴仆。
阮月微唬了一跳,连连后退几步,却不敢高声:“你……你是何人……”
那人“嘿嘿”笑了两声,作了个揖道:“太子妃娘娘不认识小的了?小的是赵世子的亲随赵长白。”
阮月微这才想起来自己曾经见过这张脸,的确是跟随赵清晖的人,心下稍安,可她随即想起信上的内容,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你家主人何在?”
赵长白笑道:“请太子妃娘娘恕罪,这封信并非赵世子所写,乃是小的泛着他的书迹所写,小的生怕太子妃娘娘不肯相见,不得已冒用赵世子之名。”
阮月微大惊失色,勉强虚张声势道:“大胆刁奴,你可知这是死罪?门外便有侍卫,我叫一声便能将你拿下……”
赵长白冷笑道:“太子妃娘娘若是不怕你和赵清晖的勾当被太子和齐王知晓,尽可以叫人来拿小的。”
阮月微几欲晕厥:“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第59章 五十九
那亲随冷笑了一声:“太子妃娘娘不是听不懂, 恐怕是贵人多忘事。”
他顿了顿:“也对,都是一年前的事了。不过太子妃娘娘忘记也无妨,小的可以提醒贵人, 昭应县那场大火, 你总该记得吧?”
阮月微一张脸白得发灰,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她甚至顾不上擦。
赵长白不等她回答,环顾了一下四周道:“庭中不是说话的地方,为免隔墙有耳,还请娘娘移步厢房中。”
换了平日, 阮月微是不可能跟这样一个奴仆共处一室的,但她心里发虚,来不及多想,便跟着那奴仆进了厢房。
房中帷幔低垂, 光线昏暗, 只能勉强分辨出对面人的轮廓。
“太子妃娘娘请坐。”赵长白殷勤地拂了拂坐榻上的灰。
阮月微哪有心思坐,站在原地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赵长白道:“方才说到哪里了?对了, 昭应大火……”
阮月微立即打断他:“我不知道什么昭应,什么大火, 赵清晖人呢?”
赵长白道:“咦,太子妃娘娘难道没听说过齐王有个侍妾死在昭应山中一场大火里?”
阮月微已乱了方寸,脑子里乱成了一团, 有气无力地反驳道:“听说过又如何?这件事许多人都听说了, 不止我一个……”
“小的听说那侍妾生得与太子妃娘娘有几分相似,因此惹了娘娘不快,”他眯缝着眼道,“因此娘娘才找了我们家世子, 要将她除掉,世子这才趁着齐王殿下出征,找了一群闲子,将那小娘子绑了去……”
“休得胡言,”阮月微打断他道,“我不曾叫赵清晖去害人,是他看不惯那女子,与我有何干系……”
“我们世子可不是这么说的,”赵长白道,“他说得明明白白,做这些都是为了太子妃娘娘,事先还请示过太子妃娘娘,就是秋狝那回,你们共乘一马回行宫,你们不是一拍即合吗?太子妃娘娘敢说半点也不知情?”
阮月微未料赵清晖竟将这些事都告诉了一个下人,顿时如坠冰窟,捂着心口道:“我劝过他,是他一意孤行,我没叫他害人,他说只是把人送出京城,他说会给她找个好人家,让她做个富家继室豪门贵妾,比给齐王做外宅强……”
赵长白冷笑道:“这话太子妃娘娘信么?娘娘与我们世子是亲亲的表姊弟,难道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你就不知道那小娘子落到他手里会有什么下场?”
阮月微嗫嚅道:“我哪里知道他阴狠歹毒,他怎么说我便怎么信,他究竟在何处?”
赵长白道:“他打算杀我灭口,可惜叫我先知道了,反倒被我设计绑了去。”
阮月微大骇:“你待如何?”
赵长白道:“不管怎么说主仆一场,就这么杀了他总有些不落忍,若是太子妃娘娘肯仗义疏财,帮我逃到关外去,我便将他放了,反正他也不知道是我所为,只道是被朱二郎的同伙捉了勒索钱财。”
阮月微垂着头,迟疑半晌道:“若是我不帮你呢?”
赵长白道:“他是娘娘的表弟,想必娘娘不会袖手旁观的……”
他顿了顿,眼中忽然闪过狡黠的光:“不过虽说是亲眷,他手上到底握着娘娘的把柄,我们家世子的为人……娘娘想必也是略有所知,他待娘娘一片痴心真是天地可鉴,不过痴心过了,不免有些疯魔,娘娘不知道,他满屋子都是娘娘的画像,日日对着画像倾诉衷肠,聊慰相思之苦,可画像终究不是真人,要是哪天他觉着不够,手里又恰好抓着娘娘的把柄,你猜他会不会……”
阮月微顺着他的话一想,不禁毛骨悚然,胳膊上起了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咽了口唾沫,轻声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小的是说,”赵长白上前一步,“若是娘娘肯多赏赐些财帛,小的便替娘娘除去这后顾之忧。”
阮月微明知他的意思,可当真听他说出来,还是骇得整个人都战栗起来,她捂住耳朵,摇着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滚滚而落:“不,不……那怎么成……”
赵长白冷笑道:“小的知道娘娘是个大善人,那这么说吧,小的不杀他,替他找户好人家,让他给无二无女的富家翁当个干儿子如何?”
阮月微自然听得出他话里的嘲讽之意,涨红了脸,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赵长白道:“小的不便久留,太子妃娘娘尽快给个准话,是要放还是要除……”
阮月微心胆俱裂,只知道摇着头恍惚道:“我……我……我不知道……”
赵长白道:“这么说,太子妃娘娘是舍不得表弟,宁愿自己多担待些?那就是要放了,小的这就遵命……”
阮月微心头猛地一跳:“等等,我没说……”
她使劲咬着嘴唇,把下唇咬出了一条白痕,赵清晖这人自小便有些疯病,心狠手辣,听说对下人动辄打骂,还以折磨人为乐,打杀虐死的下人不在少数,这在高门之间算是尽人皆知的秘密。
他拿捏着自己的把柄,若是有朝一日想对她起了别的心思……
阮月微连想一想都觉心惊肉跳。
眼下有个现成的机会……
她心乱如麻,揉了揉额头,想把思绪理清楚,可是越想心越乱,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摆脱他,摆脱他,只要他死了,这件事便一同埋进土里。
那奴仆绑了自家主人,断然没有放他活命的道理,他这么说,无非也就是想多讹些财帛罢了。
只要是求财,他便不会将她的秘密泄露出去。
阮月微下定了决心,反倒不似方才那般慌乱了,抬起眼看向赵长白:“你能保证不会有别人知道?”
赵长白道:“太子妃娘娘不用多虑,小的也惜命,将此事说出去有什么好处呢?小的往关外一逃,这辈子都不会回长安,能碍着娘娘什么事?”
阮月微心下盘算了一番,就算有后患,要除掉一个奴仆也不是什么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