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林子遮天蔽日,阳光很难照进来,今岁入秋后多雨,正适合地菌生长。
她刚才就瞄准了几种能吃的菌子,其中还有鲜美无比的松蕈,正好采回去煮锅野菌汤一饱口福。
在幽暗的密林中寻找地菌极考验目力,随随的目力本就过人,何况是找好吃的。
不一会儿,她就摘得一大捧,用手巾打了个小包袱挂在肘上,心满意足地回栖霞馆去了。
刚翻过园墙,便听不远处传来春条的声音:“娘子,娘子——”
“出什么事了?”随随警觉道。
春条气喘吁吁地朝她奔来:“齐……齐王……殿……殿下……”
随随轻拍春条的背:“春条姊姊慢慢说,别着急,殿下怎么了?”
春条双眼圆睁:“殿下来了!”
随随一挑眉:“在哪里?”
春条平复了一下心绪:“还没到,车还在半道上,侍卫先骑着快马来传话的,让咱们预备预备。”
这回随随也有些意外了。
齐王刚回京,今日肯定要入宫请安,就算不在宫中陪皇帝用晚膳,从宫里出来也该回王府,怎么会大老远地跑到这山池院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正思忖着,春条已经拉着她的胳膊往院子里拖了:“对了,娘子方才去哪里了?”
她抬手从随随的头发上摘下半片枯叶,又拍她衣裳:“衣裳都脏了。”
“去西边山丘上转了转,”随随把包袱摘下来给她看,“我在松林里采了些地菌,一会儿熬汤喝,不知厨房里有没有鸡鸭……”
“娘子这会儿还有心思想吃的……”春条跺了跺脚,“赶紧回去换身衣裳,奴婢替你梳妆打扮。”
随随无所谓道:“饭总是要吃的。”
春条忽然想到什么,重重一拍脑门:“齐王这个时辰在路上,那是要到这里来用晚膳了?”
她如临大敌,在屋子里没头苍蝇似地乱转:“这可怎么是好!”
这本来不该是他们操心的事,毕竟山池院没有厨子又不是他们的错。
但他是齐王,是天之骄子,无论走到哪里,理所当然该有人伺候他,若是伺候得不好,那就是他们的错。
他可以不吩咐,他们却不能不预备着。
至于下面人有什么难处,他是不用考虑的。
随随明白这个道理,若非少年时她阿耶把她扔到军中,让她瞒着身份从最普通的兵卒开始历练,她说不准也会是这样的人。
随随只好安慰她:“你先去厨房生火,把饭炊上,我擦洗一下换身衣裳,一会儿就来。”
她方才练剑出了一身汗,身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春条嗫嚅道:“奴婢不会生火……”
随随哑然失笑:“你等我片刻。”
她打了盆冷水,草草擦洗了一下,换了身青布衣裳,便带着那包宝贝地菌去了厨房。
厨房里东西倒是齐全,米缸是满的,房梁上挂着腊肉、羊腿,竹篮里装着新鲜的菘菜,门外树上还拴着只肥母鸡。
随随一看那只鸡便亮眼放光:“正好,菌子炖鸡最鲜美了。”
春条吞了口唾沫:“可这是活鸡啊……奴婢不会杀……”
随随当然没指望她:“你去烧水,我来杀。”
她说完想起这丫头十指不沾阳春水,便让她先去淘米、洗地菌。
等春条淘洗完回来,随随已经杀完了鸡,若无其事地哼着小曲,一边给烫过的鸡褪毛。
春条望着她麻利的动作,第一次觉得这么个主人并非全无可取之处,比起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娘子,有时还更靠得住些。
随随拔完毛,给鸡开膛破肚,把脂肪剥出来放在一旁:“这样炖出来的汤才清。”
说着将鸡洗净、焯水,拆成大块,放进陶釜中炖上。
她吩咐春条煮茶,同时将剥出来的鸡油放进小铜锅里熬出油,捞去油渣,下花椒、八角、丁香、橘皮爆香,再把焯过水的菌子扔进去炸。
鸡油、香料和带着松香的菌子气味顿时弥漫开,春条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菌子炸到干,茶也煮好了,菌子入茶汤洗去油。随随把处理好的菌子捞出来,放进青瓷碗中,调入米酒和清酱。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井井有条,春条几乎插不上手,只能在一旁递递瓢碗打下手。
“娘子真能干,”她忍不住道,“怎么什么都会。”
“不会就吃不上饭了。”
她一向愿意在吃食上动脑筋,一个人时常一年半载只能用靠粮肉脯果腹,难免会嘴馋些。
起初是想方设法解馋,后来心里放了个人,便想着有朝一日能与他分享,看他眼中闪动喜悦的光芒。只是他们相处两年,一直在与叛军周旋,见了面也是谈军情,哪里有闲心做别的。
随随垂下眼帘,弯了弯嘴角,虽是在笑,看在春条眼里却莫名有些凄凉。
大约是想起家人了,春条想。
“娘子好好伺候殿下,往后就有靠了。”她安慰道。
鸡汤和菌子的香气勾得春条肚子里的馋虫蠢蠢欲动,但她还是不免有些担心,齐王殿下天潢贵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能看上这种野俚人的吃食吗?
她的担心却是多余的。
第7章 七 寻衅
齐王兴之所至,突然大驾光临,但王府的下人不能含糊,事事务要安排妥帖。
桓煊还没到,先从王府来了几拨奴仆。
大家奴仆个个训练有素,不一会儿便将齐王经停之处整饬一新,除去杂草,修剪枝叶,又将他下榻的清涵院打扫得纤尘不染,一应几榻屏风、席簟帷幔、香炉文房统统换上他习用的。
不等西边天际的霞光隐去,山池院的各处已经上了灯,正院里更是灯火通明,只等着齐王驾临。
大厨房里炊烟袅袅,十多个庖人进进出出、忙里忙外。
福伯等一干山池院的奴仆一早便候在大门外,只等着迎驾。
所有人都在忙碌,只有随随和春条主仆俩像是被人遗忘了——随随没名没份,严格来说都不算齐王府的人,连迎驾都轮不上她。
春条虽曾在官宦人家为婢,然而边关小州的刺史,如何能跟太子胞弟、手握重兵的嫡皇子相比?
她也没见过这种阵仗,不觉慌了阵脚,只能找随随要主意——连她都没发觉,自己渐渐把这便宜主人当成了主心骨。
鹿随随一个猎户孤女却依旧镇定:“我们管我们吃饭,你先吃着,我去沐浴,换身衣裳。”
她说着便转身出了门。
春条揭开锅盖,只见锅中白汤沸滚,浓郁的香气一蓬蓬地冒出来,让人食指大动。
她舀了一小勺到碟子里,尝了一口,差点没把舌头吞下去。
她又分了一小块浸在米酒清酱中的醉松蕈,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手艺,恐怕连他们刺史府管的厨房总管都及不上。
这么好的手艺,若是不给齐王尝尝,岂非锦衣夜行?
虽说来日方长,但谁知道齐王下回光降是什么时候呢?
她眼珠子转了转,转身打开橱子,挑挑拣拣,矬子里拔将军地找出个莲瓣纹青瓷大碗,盛了鸡汤,又分出一碟醉松蕈,装进食盒里,小心翼翼地捧着,向正院走去。
春条运气好,守在正院门外的侍卫马忠顺恰好与她相熟。
她还替他缝补过一回衣裳。
马忠顺对这嘴甜人娇的圆脸少女很有好感,虽然有些不合规矩,还是将食盒送了进去。
高迈听说是鹿娘子亲手做的小菜、熬的鸡汤,沉吟片刻,吩咐人分出少许试毒,确定没什么问题,便将鸡汤和厨房刚做好的晚膳一起放在蒸笼里,用微火蒸着。
殿下虽然将那小娘子当作替身,但既然为了她巴巴地跑过来,连王府都不回,保不齐将来是个有造化的。
他不说结个善缘,也没必要给人小娘子使绊子。
他们殿下为了那位折磨自己这么多年,他们做奴仆的都有些看不过眼,只盼着他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正思忖着,远处传来车轮和马蹄声,齐王到了。
桓煊下了车,走进正院,扫了眼恭立在庭中的奴仆们,没看到那猎户女的身影。
他也没问,径直走进堂中。
他环顾四周,见茵褥几榻都与他在王府中惯用的相差无几,香炉中燃着熟悉的香丸,一应陈设都合他心意,便微微颔首:“摆膳吧。”
不一会儿,内侍们便捧着食案、酒肴鱼贯而入。
桓煊衔着金汤匙出生,衣食住行出了名的讲究,并非穷奢极欲,就只是讲究。
虽然在边关也是粗茶淡饭,但那是不得已的将就,只要条件允许,他的舌头便要恢复往日的刁钻。
众所周知,全长安最好的庖人不在宫里尚食局,而在齐王府。
食案上的菜肴不多,却无一不是庖人们铆足了劲烹制出来的拿手佳肴,五味调和,色香俱佳。
若是哪道菜能得齐王殿下一句“不错”,那庖人能得意一整年。
桓煊却似乎兴致缺缺,举起玉箸,挑顺眼的尝了尝,始终不发一言。
高迈使了个眼色,便有人用托盘捧了随随那一汤一菜来。
食器自然是换过了,鸡汤装在上好越瓷碗里,醉松蕈摆在卷草纹银碟上,但与那些精美的肴馔比,仍旧朴实无华得几近寒酸。
桓煊执起银汤匙尝了一口鸡汤,点点头:“这汤不错。”
他又喝了一口,方才放下汤匙,又挟了一株醉松蕈送入口中,微微挑眉:“不错。”
顿了顿道:“府里又进了新的庖人?”
连说两个不错,连高迈都觉诧异。
他自觉有功,心下微微得意,搓搓手笑道:“回禀殿下,这道小菜和这道汤,都是鹿娘子亲手
烹制的……”
桓煊怔了怔,才想起鹿娘子就是那猎户女,脸色微微一沉,已经伸向第二块醉松蕈的玉箸收了回来。
他撂下玉箸,冷冷道:“叫那猎户女过来。”
内侍过来传话的时候,随随正和春条相对用晚饭——他们算不得正经主仆,只要没有旁人在,都是一起吃的。
随随搁下竹箸,有些纳闷,桓煊这时候叫她去做什么,王府规矩大,侍膳有专门的内侍,应当用不着她吧。
春条却在吃吃偷笑,脸上满是得意,往正院送食盒的事她憋着没提,便是想给她一个意外之喜。
随随不明就里,整了整衣襟,便跟那内侍去了正院。
穿过两重门,到得内院堂前,内侍褰起竹帘,随随便看到坐在食案前的桓煊。
虽然他面无表情,眼神微寒,与她记忆中那人大相径庭,但一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她便不由自主地忽略了他的神情态度,眼神立即柔和下来。
“民女鹿氏拜见殿下。”她躬身行了个万福礼,动作有些生疏。刚抬起头,目光又钉在了桓煊的脸上。
桓煊一听她的声音便微微蹙眉。
此女的眼眸本来就比一般人亮些,野里女子不知羞耻为何物,这样贪婪又热烈地凝注着他,更显得格外灼灼。
阮月微那样的大家闺秀,是绝不会用这种眼神看人的。
他瞥了一眼食案:“这是你做的?”
随随这才注意到,他面前的碗盏里,是她做的鸡汤和醉松蕈。
她刹那之间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知道是春条那小丫头弄巧成拙了。
她平静地答道:“回禀殿下,是民女做的。”
桓煊转头对高迈淡淡道:“拿出去倒了。”
此言一出,在场的内侍都是一惊。他们见齐王殿下连王府都不回,巴巴地跑到山池院来,以为他是看重这位鹿娘子。
方才他分明也对她的手艺颇为赞赏,他们还以为他把人叫来是要嘉许乃至赏赐,谁知却是这样的结果。
高迈到底是老于世故的,第一个反应过来,知道自己是好心办坏事了。
当初在太后宫中,阮月微偶尔心血来潮下厨,总是第一个送来给齐王殿下尝,高迈便理所当然地以为鹿随随此举能取悦他。
然而,同样一件事,也得看是谁来做。
与殿下青梅竹马的侯府千金做来是洗手做羹汤,由孤贫无依的猎户女做来,就是邀宠献媚、其心不正。
可惜这时候明白过来已晚了。
齐王一怒,在场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缩着脖子眼观鼻鼻观心。
只有随随没有半点恐惧之色,仍旧用那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桓煊。
桓煊脾气坏,她一早就知道了,虽然他们几乎没正经见过面,但她对他的了解,比他想象的深得多。
若是春条事先与她商量,她绝不会让她把汤和菜送过去。
侍膳内侍端起托盘,低着头快步往外走。
随随这才忍不住露出遗憾之色。
那些松蕈可是十分难得的。
长安气候干燥,本来不适宜地菌生长,多亏今岁秋季雨水偏多,这片林子又阴潮,这才长得出来。
松蕈更是稀少,她在林子里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么一小把。
鸡汤也罢了,醉松蕈佐粥可是一绝。
自己不乐意吃也可以赏给别人嘛,好歹进了肚子不算浪费,他倒好,就这么倒了。
随随理当生气,然而一看到他的脸,她就生不起气来。
无论他做出什么糟心事,她都不会与他计较,因她知道,自己从他身上得到的,注定比他多。
桓煊却不理会她,只是看向高迈,目光锐利如刀锋。
高迈惯会察言观色,知道这次躲不过,最好主动认罪。
鹿随随说到底不是王府的奴仆,不懂规矩也是理所当然,殿下也不能真的罚她。他们可就不一样了。
他抖抖索索地跪倒在地:“殿下息怒,是老奴的错,鹿娘子不懂府里的规矩,殿下责罚老奴吧。”
他平常腿脚利索得很,然而但凡需要,立马就能抖出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