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六郎和其他侍卫轮流守在床前,不时听见他的梦呓,他一直在唤“随随”,一遍又一遍,满是遗憾和悔恨。
偶尔清醒片刻,他便紧抿着干涸的唇,怔怔地望着帐顶。
他的手中握着只粗陋的香囊,银灰的底,一角绣着竹枝,这是他在她的奁盒里找到的,香囊有些脏,里面装着平安符和几丸香药,他想起这是她在青龙寺舍利法会上替他求的平安符。
他还记得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香囊,像捧着自己的心,高举着献给他,眼中满是期冀和柔情。
他当时是怎么做的?
桓煊记得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弃如敝屣地放在榻边,他记得那晚她替他解腰带,不小心碰到阮月微那只旧香囊,他便恼火地将她的手挥开。
他记得第二天早晨他走出房间时踩到了什么,回头一看是鹿随随绣的香囊,他甚至懒得捡。
他就是这样理所当然、有恃无恐地践踏她的心意。
为了让他喜欢,她甚至在香囊里装上了阮月微合的月下海棠香。
桓煊不敢去想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拾起这只香囊,怎么收回奁盒里,又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心捧出来,让他继续践踏。
他从未好好对待她,直到他们分别,他也还是口是心非,不愿对她说一句好话,仿佛说出口他就输了。
现在他才是真的输了,输得一无所有。也许直到最后一刻,她还以为自己只是个替身。
桓煊攥紧香囊,他的心脏也不断缩紧。
他再也没机会好好对她了。
第66章 六十六
在幽州驿的第七夜, 桓煊的病势忽然急转直下。
他浑身滚烫,蜷着身子抽搐,双眼发直, 齿关打颤, 关六站在床边,他的目光却仿佛径直穿过他, 望着遥远的虚空,口中喃喃,一遍又一遍唤着一个名字。
到了后半夜,他开始剧烈咳嗽, 咳出的血染红了衣襟。
大夫束手无策,以为他见不到翌日的朝阳,就差让关六等人准备后事。
消息传到肃慎坊的白家小院,随随只是微微颔首, 道一声“知道了”, 便一个人回了卧房。
田月容望着窗口映出的朦胧烛光,暗暗叹了一口气。
外头又飘起了雪, 雪落无声,但时不时有树枝被雪压断, 发出轻轻的“咔嚓”声。
这一夜的幽州特别冷,让人忍不住想起长安的春夜,两个人相拥的夜总是暖和一些, 但那是虚假的温暖, 飘摇如孤灯,转瞬就会熄灭。
既然已经错了,更不能一错再错。随随起身往盆里添了些炭,熄了等, 回到床上拥紧了被褥。
桓煊终究熬了过去。
朝晖从菱花窗撒进房中,他缓缓睁开双眼,悲恸、悔恨、不甘和疯狂都烧成灰,沉了下去,现在他的眼中只有一片空茫。
那夜之后,他的病忽然开始好转,汤药灌下去,发了几身汗,高热终于退了下去。
连大夫都不明白,一个一只脚已经跨过鬼门关的人,怎么又熬了过来。
桓煊自己也不明白,或许是她的仇还没报晚,或许他这样的煞星本就命硬,连幽冥都不肯收。
他醒来第一句话便是问关六郎:“随随的马牵回来了么?”
关六郎道:“属下叫人去看了一次,那白家的马仆颇会调理马儿,将小黑脸照料得不错,倒比在驿馆马厩里强,马儿也不情愿走,属下便擅作主张,与了那家人一些银钱,托他们代为照看几日。”
桓煊听罢蹙了蹙眉,沉吟半晌方才点点头:“它愿意就让它暂且住着,我们离开幽州时再带它走,叫人隔三岔五去看看。”
随随最稀罕她的小黑脸,可他却连她留下的马都照顾不好。
桓煊大病初愈,神思倦怠,说了两句话便疲惫地阖上双眼。
高热虽退了,他的身体仍旧孱弱,经不起两千多里的舟车劳顿,只能留在驿馆继续养病。
他离京时向皇帝告假,皇帝心中虽有数,对外却只称感染时疫在府中养病。他本打算找到随随立即往回赶,正好可以赶在岁除前回到长安,可如今当真染上风寒,岁除元旦之前是一定赶不回去了。
他身兼数职,元旦大朝不露脸,朝廷上下定会起疑。神翼军统帅私自离京可大可小,皇帝虽然知情,但难保有心人会抓着这把柄作文章。
侍卫们心急如焚,桓煊却是不慌不忙,安心在驿馆中养病,甚至还让侍卫去幽州城市坊中搜罗了一些棋谱和兵书来。
他身为亲王执掌重兵难免惹人猜忌,收回淮西藩镇后更有功高盖主之嫌,这时候给皇帝一个可大可小的把柄,让御史参他几本,才能让皇帝安心。
他离京之前太子刚和武安公搭上线,这次定会暗中联手借题发挥,他正好以退为进。他们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却不知绳索已经套上了脖颈——他这二哥总是输在一个“贪”字上,一得意就忘形,总是忘记教训。
在幽州城驿馆中将养了半个月,桓煊的身体恢复了些,便让关六安排车马,预备启程回京。
他们要回京,自然要去白宅把小黑脸要回来。
黑马在白宅呆了二十多天,毛色油亮了不少,身上也长了膘,已恢复了些昔日神骏的风采。
奉命来牵马的侍卫解下缰绳,将他往外牵,到得屏门处,小黑脸似乎察觉了什么,长嘶一声,便即回过头,奋起蹄子往里奔。
侍卫差点被它拽倒,手上一松劲,缰绳随即脱手,那马儿径直往内院奔去。
侍卫不好闯进别人家内院,急得手足无措,好在片刻之后,白家那位姓鹿的女主人牵着马儿走出来,摸了摸马背道:“这马儿和我投缘,竟然舍不得走了。”
她一边说一边把缰绳递还给侍卫,问道:“你家公子要离开幽州了?”
侍卫道了谢:“明日一早便启程。”
他这次不敢再轻敌,牢牢抓住马络头不松手。
小黑脸仍旧不肯走,一边后退一边回头,朝着后院嘶鸣,双眼中隐隐有泪光。
好在白家有仆役多,女主人叫来两个人,帮着侍卫一起将马拽出门去。
小黑脸见大势已去,回头哀嘶了几声,不见主人出来,只得垂下头,默默地跟着那侍卫走了,走出两步又回头看一眼,如是好几回,直到出了坊曲,那小院再也看不见,它方才恹恹地往前走。
回到驿馆,侍卫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把小黑脸系在马厩中,给它喂草料,它连看都不看便走开了。
侍卫知道这黑马一向是这德性,并未放在心上。
翌日清晨,一行人启程,齐王身子尚未复原,回京乘马车,小黑脸没人敢骑,便由它一匹空马跟着跑。
行至城门口,一个侍卫忽然指着小黑脸的一条前腿,对同伴道:“这马儿怎么跛了一足?”
侍卫们都知道这是谁的马,没人敢轻忽,立即有人上前告诉关六郎。
关六郎忙向桓煊禀告,桓煊便即叫舆人停车,亲自下车查看,果见小黑脸右前足跛得厉害。
他立即叫来昨日去白家牵马的侍卫。
侍卫不明就里:“启禀殿下,昨日属下去牵马时,马儿还好好的。”
另有侍卫替他作证:“今早从驿馆出来时马儿还是好好的,属下特地检查过。”
桓煊自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地苛责侍卫,检查了一下马腿,找不到外伤,便下令停车驻马,叫人立即去城中请马医。
不多时,侍卫带着气喘吁吁的马医赶过来。
马医仔细检查了小黑脸的伤腿,摸了它的关节,却看不出丝毫异常,只好皱着眉为难道:“跛行之疾成因多种多样,观此马情形,似乎并未受过外伤,关节也无异常,冬日又无蚊虫叮咬,许是先前奔徙千里,患了内伤。”
关六郎不解道:“可我们是近一个月前到的,这马到了幽州之后便一直在歇息,先前看不出丝毫异常。”
马医想了想道;“许是伤在筋骨,一时未显现出来。依老夫愚见,还是让马儿再歇息几天,看一看情况。眼下这情况,若是强赶着马儿跋涉数千里,恐怕走不到半路,这腿便废了。”
关六郎问道:“大约何时能复原?”
马医道:“马儿不会说话,也不知究竟伤得如何,少则几日,多则数月乃至于一年半载,说不准的。”
关六郎浓眉拧成一团,若是伤了别的马也罢了,偏偏是鹿娘子留下的马,可总不能那么多人留下等一匹马,还不知它的腿何时能恢复。
那便只能留下个侍卫在驿馆照看着马。
可齐王此次离京轻骑简从,统共就十多个侍卫,他如今又病骨支离,回京途中两千里,少一个护卫便多一分风险,为了一匹马留下一个武艺高强的侍卫,似乎又不太上算。
既然是鹿娘子的马,只能由齐王殿下本人来定夺。
桓煊打量了黑马两眼,只见它毛皮光滑如黑缎,身上贴了肥膘,与来时判若两马。
看来这大半个月,它在白家过得很滋润。
他狐疑地看着黑马的眼睛,忽然怀疑它是装的。
桓煊旋即觉得自己想多了,马要是能有这种心机该成精了。
他学着随随的样子摸它的耳朵:“不想跟我回长安?”
小黑脸别过头不让他碰。
桓煊收回手,只觉无趣,跋山涉水地跟他回长安又如何?那里已没有它的主人了。
它还记得随随这个主人吗?侍卫说它很听白家那个女主人的话。
马和人终究是不一样的吧。
桓煊对关六道:“叫人去白家问问,能不能把马寄养一段时日,待它伤好后再派人接它回去。”
关六吃了一惊,这马算是鹿娘子的遗物,齐王殿下怎会愿意将它留下。
桓煊拍了拍马背:“你喜欢幽州便留下吧。”若是随随还在,大约也不忍看它毛发枯黄、形销骨立的样子。
人已不在了,留着一匹马又如何?
他又在马头上轻拍了一下:“认了新主也别忘了她。”
马儿当然听不懂他的话,只是昂起头,理直气壮地嘶叫一声。
桓煊把缰绳交给昨日去白家牵马的侍卫:“去吧。”
他重新登上马车,车轮碾过雪地,发出“嚓嚓”的声响,幽州城的城门渐渐落在他们身后。
那侍卫将马牵回白家,恰好田月容在家,他赧然地说明来意,田月容自不会拒绝,收下了金饼子,又立了字据,约定如何归还,又答应待马伤好,便即派人送信去长安。
侍卫取得契书便即辞别主人,快马加鞭地去追赶已经出城的齐王一行。
田月容这大半个月来常去逗小黑脸,与它已经很熟稔,听说它伤了腿,也很紧张,待那侍卫走后,叫它快走两圈,果然跛了一足。
她立即将它牵到内院,这里没有人比萧将军更懂马。
随随一听小黑脸受伤,急忙从密室中跑出来。
小黑脸一见主人,立即昂起头,欢快地“咴咴”叫着,撒开蹄子便朝她奔去,哪里还有瘸腿的样子。
田月容不由目瞪口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大将军,你这匹马莫不是已经成精了吧?”
第67章 六十七
齐王一行走后, 日子又平静下来。
时光如水,倏忽流到岁末。
一夜风雪后,岁除早晨云破天开, 金茫从云隙间洒落, 照得屋檐和草木上的冰雪熠熠生辉。
白家小院里一派除旧迎新的喜气,春条和侍卫们已经忙碌了几日, 若是不出意外,开春他们便要回魏博,这是他们在幽州过的第二个年关,也是最后一个。
任谁在一个地方呆上一年都会有些留恋, 连这些南征北战的将士也不例外。
随随起了个大早,洗漱毕,换了身胡服,将头发绾作男子髻, 便走地道去城外。
到得田庄中, 已有人将小黑脸牵了来。
人要活动,马也一样, 小黑脸在马厩里呆了一个月,早憋坏了, 一到庄子里,便撒开蹄子在雪地里狂奔。
随随跃上马背,松开缰绳任由它驰骋了两圈, 这才摘下背上角弓, 引弓搭箭,向着射堠射去。
接连三箭射出,分别命中三个射堠中心的鹄,一旁的侍卫忍不住喝起彩来。
随随收起弓, 放慢马速,揉了揉小黑脸的脑袋:“真是我的乖马儿。”
没想到她和小黑脸分别两年,仍旧配合无间。
不过她只骑了数圈便下了马,放小黑马在庄子里踱步,虽然它的左前蹄看不出异常,那日怎么看都像是装瘸,但随随生怕它真有什么隐疾,不敢让它多负重。
练了一晌午骑射和刀剑,随随将小黑脸交给侍卫带回城中,自己则走地道回白家宅院。
回去已近午时,她亲手替小黑脸刷了毛,喂饱了它,这才回房沐浴更衣。
从净房出来,春条提了食盒来与她用午膳。
用罢午膳,两人坐在暖如阳春的房中,春条握着银剪子专心致志地剪金箔花胜,随随则用小胡刀削桃符。
两块桃符没削完,田月容从铺子里回来了。
她抱着个狭长的黑漆檀木匣子,径直走到院中,向随随道:“大将军,叶将军今日派人送了节礼到铺子里,这是献给大将军的。”
她将匣子往案头一搁:“大将军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随随道:“叶将军也太见外了。”
她说着将匣子打开,只见红色宝相花纹的锦垫上卧着一把乌鞘长刀。
田月容道:“叶将军知道大将军的刀还在魏博由段司马保管着,身边没有趁手的兵刃,特地送了这把刀来。”
刀鞘上嵌着金银平脱海水纹,镶着真珠宝钿,阳光一照仿佛漆黑的海水泛出粼粼波光。
随随不由怔住,这把刀她见过无数回——这是桓煊的佩刀,在长安时,桓煊便是用这把刀教她刀法。
田月容见她神色不对,狐疑道:“大将军,可是这刀有什么问题?”
随随摇摇头,将刀从匣子里取出来,握住刀柄,刀的分量、粗粝的鲛皮抵着掌心的感觉都是那么熟悉。
霜刃出鞘,冷意森然,一看就知饮过血。连春条这样不懂刀剑的人见了那刀光后背上都是微微一凉。
田月容这样的行家更是忍不住赞叹:“真是把宝刀!”
随随看了眼刀身,果见上面刻着刀铭“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