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的确就是桓煊除了睡觉几乎不离身的佩刀“乱海”。
但凡是武将,都有自己趁手的兵刃,桓煊最珍爱的乱海刀怎么会流入街市?
随随心头一突,难道是桓煊归途中出事了?
“可知这把刀是叶将军从哪里搜罗来的?”随随问道。
田月容道:“听说是从洛阳流到太原,恰好被叶将军的部下觅得。”
随随略微松了一口气,桓煊离开不到一旬,且坐的是马车,算算马程大约还在蔚州附近,若刀是这几日丢的,不可能那么快出现在太原,更不能是从洛阳流过来的。
那便是之前的事了,至于其中的原因,也许她永远不会知道了。
有那么一刹那,她几乎以为这把刀是桓煊想办法送来试探她的,可随即她便察觉这念头荒谬。
即便他能让这把刀从洛阳流入太原,他也算不到叶将军的部下会恰好买下这把刀献给叶将军,更不可能算到叶将军会把刀当节礼送来给她。
何况兜那么大个圈子有什么意义?
可偏偏他的刀就是兜兜转转到了她手中,仿佛冥冥中有人在嘲弄她。
随随不自觉地用拇指指腹摩挲了一下刀柄,不免想到那只握刀的手,手指修长,掌心干燥,白皙的手背上隐隐透出青色筋脉,乍一看仿佛冷玉琢成,却出奇温暖。
她转了转手腕,截冰一般的刀身上微光流转。
田月容凑过头看了眼刀铭,“咦”了一声:“看这刀铭,与大将军的‘惊沙’倒似一对。依譁”
随随乜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把刀刃还入鞘中。
春条这才抚着心口道:“以前听说刀剑的光能慑人吓鬼,原来是真的,方才这刀一出鞘,奴婢的心就‘扑通扑通’直跳……”
田月容半真半假地笑道:“这就是刀气,一把刀杀的人越多,上面的煞气越重,有这把刀护身,连鬼神也不敢靠近。”
春条不由咋舌,这些将军们也真是不讲究,大过年的把杀人兵刃当节礼,若是叫高嬷嬷知道,定会皱着眉头连连念叨“阿弥陀佛,作孽作孽”。
一想起高嬷嬷和小桐他们,春条心里就像撒了把沙子,涩涩的,眼眶也红了起来。
她佯装低头收拾盘碗,悄悄用衣袖掖一下眼角。
田月容又道:“对了,叶将军还送了一匹难得的好马来。”
随随双眼一亮:“哦?什么颜色的?”
她自小喜欢马,虽说迄今为止最合心意的只有蹑影和追风,但她对马一向是多多益善,听说哪里有宝马名驹便心痒痒,千方百计地搜罗来。
田月容道:“白的,牵在马厩里了。”
随随来了兴致:“我去瞧瞧。”
说罢便向外院跑去。
一见那匹白马,随随呼吸便是一窒。
这马实在是漂亮,雪白的皮毛宛如月下的雪原,一双眼睛清澈明亮,看着就知道十分温驯。
随随一时间眼里看不到别的马,上前抚着它光滑的脊背:“小乖乖,可真是个欺霜赛雪的大美人,我想想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好……”
正思忖着,只听“砰”一声响,旁边的厩门开了,小黑脸不知怎么解开缰绳又打开了厩门,冲着随随委屈地长嘶一声。
随随连忙把手从白马脑袋上挪开,去安抚小黑脸:“小黑脸乖,这马儿是来给你作伴的,喜不喜欢?”
小黑脸哪有这么好糊弄,忿忿地打了一个响鼻,一个箭步冲到白马跟前,朝它露出牙齿,然后冷不丁地调过身,蹶起后蹄便要去踢那白马。
幸好随随眼明手快拽住缰绳,拍了拍它的头,轻斥道:“不准欺负新马。”
小黑马犟头犟脑地“咴”了一声,一会儿用马臀去挤那白马,一会儿又去咬它马鬃。
白马虽温驯,也不是毫无气性,在小黑脸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之下,终于也忍不住反击起来,两匹马厮打起来。
随随和侍卫们好不容易把两匹马拉开,白马身上沾了脏雪,毛皮不复洁白。
小黑脸得意地昂起脑袋,抖了抖毛,耀武扬威地对着白马长嘶了一声。
随随不敢当着它的面安抚白马,只能叫侍卫把它牵到远处去刷洗。
她屈指在小黑脸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虎着脸:“你这醋坛子!”
白马一走,小黑脸不复方才的霸道,蔫头耷脑地垂下脖子,发出委屈的呜咽声,眼睛湿漉漉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随随无可奈何,在马头上捋了两把:“罢了罢了,我不骑它总成了吧?”
小黑脸定定地望着她,眼神天真。
随随这么说自然是缓兵之计,哪有得了好马不骑的道理,她叫它看得心虚,在马头上薅了一把,便即回了后院。
不一会儿,有侍卫来禀告,说那黑马不知怎的又从厩里跑出来,踹翻了白马的食槽和水槽,又不知怎么开了厩门,进去找那白马打了一架。
随随无可奈何,只得对田月容道:“我已有了蹑影和追风,这匹白马便给你吧。”
田月容喜出望外,搓着手道:“啊呀,这可怎么使得……”
随随没好气地斜乜她一眼:“去,得了便宜还卖乖。”
田月容笑道:“谢大将军赏赐。”
随随忧心忡忡地往外看了一眼:“没见过醋劲这么大的马。”
田月容道:“等我们回了魏博,见了蹑影,它得醋成什么样?”
随随揉了揉额角:“到时候再说吧。”
因是岁除,市坊中的脂粉铺子早早关了,侍卫们都回到白家宅院中,一群人说说笑笑便到了晚上。
众人围着大方案团团而坐,饮酒吃肉,好不热闹。
接近子时,随随照旧离席去厨房煮面,回来时眼中仍带着些黯然,但那黯然也像陈酿一般,悲伤已经沉淀下去,剩下清澄的怀念。
第68章 六十八
幽州的白家宅院中一派热闹喜兴, 蔚州的驿馆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这样酷寒的时节,又是年尾,很少有人在尺深的积雪中行车走马, 整个驿馆中只有他们一拨客人。
家家团圆的时节, 驿馆逆旅总是显得格外冷清。
桓煊吩咐驿丞准备了最好的酒菜,让侍卫们在堂中聚饮, 聊慰思乡恋阙之情——于他而言长安与羁旅没什么差别,侍卫们却都是有家有室之人。
关六郎想起这日非但是岁除,也是齐王的生辰,特地让厨下准备了长寿面。
因齐王不喜羊肉腥膻, 面是鸡汤煨的。
驿仆将面端上来,汤还是滚热的,白气蒸腾。
桓煊定定地看着那白雾,眼神渐空, 仿佛那白雾对面有一双温柔似水的眼睛。
他执箸的手微微颤抖, 不等将面送入口中,胸中血气翻涌, 喉头一甜。
他放下银箸,拿起酒杯饮了一口, 将喉间的腥甜强压下去,对众人道:“你们慢用,孤先失陪。”
齐王大病一场, 身体仍旧虚弱, 总是早早便就寝,侍卫们也不以为怪,纷纷避席行礼,恭送他离席。
只有关六郎瞥了眼那碗一箸未动的长寿面, 望着齐王的背影暗暗叹了口气。
桓煊早早熄了灯烛躺在床上,又是一个孤衾独枕的年关,他的心境却与去岁大相径庭,那时候他在淮西的兵营中归心似箭,如今他却像是在雪原中跋涉,四顾皆是一片苍茫,已没了归处。
翌日清晨,窗纸仍旧一片昏濛,桓煊被庭中“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响吵醒,起身披上狐裘走到庭中,果见侍卫们在庭中燃爆竹。
关六郎见了他道:“殿下元辰吉祥。”
桓煊微微颔首:“同喜。”
他们在驿站中停留了半日,用罢午膳方才启程。
齐王赶赴幽州时恨不得昼夜不歇地赶路,回长安时却不急了,乘着马车不慌不忙地前行,一日只走一驿。
在他们慢悠悠地往回走时,朝野上下早就为了他的事吵得沸反盈天。
齐王连月称病不朝,连岁除宫中家宴和元旦大朝都没露脸,朝野上下自然起疑,元旦大朝会后,太子遣了亲信的中官和东宫药藏局的医官前去探望“缠绵病榻”的同胞弟弟,结果发现齐王压根不在府中,也不在别院。
太子大惊,立即进宫禀告天子,天子拿来齐王府内侍总管高迈一问,真相便瞒不住了。
若齐王只是个没实权的闲王也罢了,偏偏他还掌着神翼军,私自离京自然不是小事。
不久之后,齐王私自离京的消息不胫而走,据说还是为了一个女子,朝野上下顿时物议纷然,弹劾奏章一本接一本地递到皇帝案头。
桓煊在太原驿接到皇帝催他回京的敕书,脸上依旧不见丝毫焦急之色,只是回了一封私信解释情由,仍旧不紧不慢地往长安行。
齐王一行回到长安时,已是莺飞草长的时节。
长安城里春景妍媚,城南曲江一带柳丝拂岸,杏花如云,随处可见穿着轻薄春衫打马游春的都人士女。
可这明媚祥和的丽春景象与马车中的桓煊没什么关系。
他回到王府,立即盥洗沐浴,换上朝服,去蓬莱宫中请罪。
皇帝刚与朝臣议完政事,与太子一起从思政殿出来,一见三子,抄起紫檀拐杖便要往他身上砸。
好在太子拦住了他:“阿耶息怒,别气坏身子,叫臣工们见了也不像话。”
转头对桓煊斥道:“三郎,你也太胡闹,你知道你私自出京,阿耶为你担了多少心?”
桓煊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向皇帝俯首道:“儿子罪该万死,请阿耶责罚。”
皇帝抿唇不语,脸上怒容丝毫不减。
太子劝道:“阿耶,先回寝殿再说吧。”
皇帝瞥了三子一眼,点点头。
到得温室殿外,皇帝向桓煊道:“你去阶下跪上两个时辰。”
桓煊没有二话,立即依言跪倒在地。
太子扶着皇帝回了寝殿,亲手奉了参汤,温言劝解道:“阿耶别与他置气,三郎就这性子,他已知错了。”
顿了顿道:“儿子看他清减不少,脸色也憔悴,想是一路上舟车劳顿,连跪两个时辰,恐怕受不住。”
皇帝冷哼一声:“跪两个时辰算什么,朕不打死他已算容情了。”
太子目光微动,正欲再说些什么,皇帝挥挥手道:“你不必替那逆子求情,就让他跪着。”
他重重地将龙泉窑青瓷碗往紫檀案上重重一磕,参汤洒了一案。
“此事你不必理会了,”皇帝向太子道,“你宫里近来也多事,早些回去吧。让他跪足两个时辰再说。”
太子只得道:“那儿子便先告退了。”
桓煊一场大病后又连月长途跋涉,气虚体弱,跪了不到一个时辰,额上便沁出了冷汗,他咬牙继续跪着,从午后一直跪到日暮。
最后一缕残阳抹过琉璃瓦,终于有个中官快步跑下台阶,将他从地上扶起,扶他上了步辇:“齐王殿下,陛下有请。”
桓煊在冰凉冷硬的金砖地上跪了两个时辰,膝盖几乎失去了知觉。
降辇走进皇帝的寝殿时,他的双腿仍有些打颤。
皇帝看着苍白惨悴、形销骨立的儿子,嘴角牵动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不忍。
“你这回也太不像话了。”他重重地拍了一下几案。
桓煊再拜顿首:“请阿耶责罚。”
皇帝没好气地乜他一眼:“你想再跪两个时辰,把这双腿跪废了?”
顿了顿,冷笑道:“废了也好,省得你为了个妇人往千里之外跑。”
桓煊垂着眼帘不发一言,浓密的睫毛投下青蓝的影子。
皇帝忽然就想起另一张脸,另一个儿子,他沉沉地叹了口气:“千里迢迢地跑过去,人找到了?”
桓煊抿了抿唇,摇摇头。
皇帝摩挲了一下几案边缘的弦纹:“你刚打下淮西,朝中那么多眼睛盯着你,就怕找不到你的纰漏,你还闹出这些事来。”
顿了顿道:“武安公世子的事是你做的?”
桓煊并未辩驳,脸上也没有丝毫惊异之色,皇帝有心要查,他和赵清晖的这点恩怨瞒不过他。
皇帝沉下脸,又拍了一下几案:“胡闹!为个妇人就向人家武安公的独子下手,你叫朕怎么向人交代?”
顿了顿又道:“最近那么多朝臣弹劾你,武安公在背后出了多少力,你可知道?朕便是想包庇你,总要给群臣一个交代,这件事你打算如何收场?”
他说完,便用鹰隼似的眼睛盯着桓煊。
桓煊再拜顿首;“臣身为将帅,擅离职守,请陛下降罪。”
他说着从腰间解下一物,双手呈上,赫然正是神翼军虎符。
皇帝沉吟半晌,终于还是接过虎符:“也罢,朕暂且替你收着,先堵上悠悠众口再说。”
顿了顿,拍拍儿子的肩膀道:“怎么去了幽州一趟,比打了场仗还憔悴,趁着边关无事,你好生将养,若烽烟再起,朕还要你为江山社稷效力。”
桓煊道了声“遵命”。
皇帝道:“起来说话吧。”
桓煊谢了恩起身,皇帝赐了坐榻:“你一回京便入宫,午膳都没来得及用吧?”
向中官道:“去传膳。”
顿了顿又道:“叫厨下先送些参汤来。”
桓煊陪着皇帝用罢晚膳,出了蓬莱宫,便即回了齐王府。
翌日,他让高迈将自己的物品从山池院搬回齐王府,把高嬷嬷和一众仆役撤回王府,连同福伯和阍人也撤了回来。
随随为数不多的遗物被他一件件亲手装进箱子里,放在她住过的小院子里。
最后,一把大锁落下,整座山池院便成了一座荒宅。
……
桓煊回京第三日,皇帝下了正式敕书,因齐王忧劳成疾,暂且解除神翼军统领一职,由副将暂领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