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随行礼道谢。
皇后道:“本宫要去侍奉陛下,便不送萧将军了。”
说着向内侍微微颔首,内侍抬起步辇向殿门走去。
随随在道旁站了一会儿,待凤辇的鸣铃玉珂声远去,这才重新坐上辇车向宫外行去。
……
皇帝与萧泠说了会儿话,有些疲惫,此时正靠在御榻上闭目养神。
听见木底云头履敲击金砖熟悉的声响,他便知是皇后来了,睁开眼睛,向屏风外道:“可是皇后来了?”
皇后绕过屏风:“是妾。”
皇帝看着满头华发,形容憔悴的妻子,皱了皱眉道:“叫你在院中好好歇息,不用每日奔波来看朕。”
皇后道:“多少年的夫妻,陛下还与妾见外。”
皇帝见萧泠前脚刚走,皇后后脚便到,料想他们的辇车多半在殿外遇上,便向皇后道:“萧泠方才来向我辞行,你见到她了?”
皇后点点头:“见到了,寒暄了两句。”
皇帝觑了觑妻子神色,眼中有隐隐的担忧。
皇后一哂:“陛下怕什么?她坐拥重兵,节度一方,妾不过一个深宫女子,能拿她如何。”
皇帝叫妻子说破,有些赧然,握了握她的手:“朕只是怕你看见她心里不舒坦。”
皇后道:“陛下不必担心妾。”
她轻轻叹了口气:“你们都以为我嫌恶她,其实都想错了。她小时候入宫谒见,我第一眼见到她就很喜欢,当初给烨儿定下她不止为了朝廷与三镇的关系,也是出于母亲的私心,那时候我就想,也只有这样的小娘子才配得上我的烨儿。”
她顿了顿道:“只可惜萧晏英年早逝,她叔父又不顶用,让她一个十几岁的女儿家顶门立户。若非如此,她嫁到长安来做太子妃,我们姑媳两人一定甚是相投。”
皇帝没想到妻子会说出这样的话,但见她神色平和,语气诚挚,不似作伪,可总觉哪里不太对劲,不由自主生出一股寒意。
他揉了揉额角道:“都是陈年旧事了,多说无益,你也别多想了。”
皇后微垂眼帘:“陛下说的是。”
就在这时,有宫人在屏风外道:“启禀陛下,娘娘,汤药煎好了。”
皇后道:“送进来。”
不多时,宫人用托盘端了药碗进来。
皇后端起药碗,拿起玉匙,向宫人道:“你们退下吧。”
宫人内侍知道帝后有话要说,都退至殿外。
皇后的拇指尖碰到了药汤,她却似浑然不觉,用玉匙调了调药汤,先舀了一匙尝了尝,对皇帝道:“不烫了,妾伺候陛下喝药。”
皇帝道:“这些事让下人做就是。”
皇后道:“妾嫁给陛下多年,不曾好好伺候陛下,尤其是这几年……幸而陛下宽厚优容。”
皇帝忆起昔年在潜邸时的日子,目光有一瞬间的柔和:“夫妻一体,说什么伺候不伺候。”
皇后舀了一勺汤药送到皇帝嘴边:“陛下趁药汤温热赶紧喝吧,放凉了伤脾胃。”
皇帝就着她的手喝了半碗药。
皇后道:“陛下这两日头风好些了么?”
皇帝用力地摁了摁太阳穴,摇摇头道:“药一碗接一碗地灌,病却不见好,反而更重了。”
他摇了摇头道:“这头一日总有半日作痛。尚药局那些庸医不思进取,尸位素餐,真是越来越没用了。”
皇后若无其事道:“医官今日请脉时怎么说?”
皇帝道:“老样子,脉象有些浮紧,大约是前日染了风寒的缘故。”
皇后目光微动:“许是一个方子用老了效验便大不如前,陛下别担心。”
皇帝道:“再服几日,若还是不见好,朕叫他们改改方子。”
皇后又道:“陛下这阵子体虚,当心些才好。也是下人们添减衣裳被褥不经心。”
皇帝不以为意道:“这几年朕的身子骨是越来越不行了,每年到这时节都要染上风寒病一场。”
皇后道:“陛下别多想,早春气候忽冷忽热,本就容易染上风寒。”
皇帝赞同道:“的确,方才萧泠来请安,我听她嗓音也有些异样。你这阵子也伤神,听着有些瓮声瓮气的,别叫我过了病气才好。”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喂药服药,一碗药不多时便见了底。
皇后将药碗放在榻边的小案上,用绢帕掖了掖皇帝的嘴角,在他背后垫上隐囊:“陛下忙完这阵子,妾陪你去温泉宫静养一段时日吧。”
皇帝苦笑道:“朕一走,这副担子交给谁?七郎年纪还小,又没经过事,朕总要手把手地带他两年。”
皇后微微蹙了蹙眉:“陛下已决定了?”
皇帝道:“六郎性情软弱,资质也平庸,余下几个孩子年纪小了些,只有七郎合适。”
他握了握妻子的手道:“不管立谁为太子都要敬爱你这嫡母。”
皇后强忍住没将手抽出去,垂眸道:“妾省得。”
皇帝重重地叹了口气:“朕这几日也想了许多,三郎既然无心储位,便随他去吧。”
他顿了顿道:“朕有时候也会想,若是当年阿兄未将储位让与我,我们一家人会不会过得自在些。”
说着说着,他有些昏昏欲睡,眼皮渐渐耷拉下来。
皇后缓缓抽出手,扶他躺平,又替他掖了掖被角;“陛下安心睡吧。”
……
随随刚回到驿馆,桓煊便派了侍卫来询问,得知她全须全尾、安然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
两日后,随随启程离京,宫中没什么动静,皇帝只派了礼部和兵部的官员出城相送。车马驶出通化门,桓煊彻底放下心来,只要出得潼关,有大军护卫,便是朝中生变也影响不到她的安危。
然而他放心得太早。
三日后,他正趴在榻上盘算着养好了伤如何假死脱身,忽有内侍禀道:“殿下,萧将军的亲卫求见,说是有急事要亲自禀告殿下。”
桓煊心头一凛,不顾伤口,猛地从床上翻身而起:“立即请他进来。”
第109章 一百零九
桓煊顾不得换衣裳, 寝衣外披了件大氅便去了堂中。
来的是萧泠身边的亲卫,看着有几分面善,牙牌和过所已由高迈查验过。
那侍卫风尘满面, 脸色憔悴, 眉宇间满是忧色,显是因为快马加鞭、不眠不休地赶路。
桓煊的心便是一沉:“萧将军出什么事了?”
侍卫道:“回禀齐王下, 萧将军启程时便有些发热,但因她这阵子一直有些风寒未愈,随行的大夫诊过脉,脉象有些浮紧, 也只道是寻常风寒症候。萧将军便没放在心上,换了马车,饮了剂退热发汗的汤药便上路了。哪知道翌日到昭应驿,热度不降反升。萧将军便打算在驿馆歇息一日再动身, 好了半日, 可半夜里情况急转直下,不但高热不退, 人也开始昏沉起来。大夫再诊脉时发现脉象有异,竟似……”
他顿了顿, 神色凝重:“殿下请恕小人斗胆,大夫诊出脉象似有中毒之象。仆等不敢擅作主张,好在天亮时大将军醒过来, 得知自己可能中毒, 便遣属下星夜兼程回长安禀告殿下。”
桓煊面沉似水,随行的大夫当然是医术人品都信得过的人,若非有几分确准,绥绥绝不会叫人来告诉他。
那侍卫又道:“大将军说此事关系重大, 处置不当恐怕于朝局不利,在长安她能相信的人只有殿下。”
桓煊目光微动,眼中似有痛苦之色:“孤知道了。”
顿了顿道;“萧将军可有怀疑的人?”
侍卫迟疑了一下道:“萧将军并不知道朝中有谁有理由向她下毒,不过她说从毒发症状来看,此人用的毒药和当年毒害故太子的很可能是同一种。殿下若是要查,可以从毒药的来源入手。她只清醒了片刻,只交代了这几句话便又昏睡过去了。”
桓煊的心脏骤然缩紧,以她的聪敏,未必不会怀疑下手的是皇后,或许只是因为顾虑他们母子关系,又怕万一怀疑错人,这才没有明说罢了。
如今他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皇后当初那句“你还会来找我”究竟是什么意思。
桓煊恨不得插上双翼,立即飞到绥绥身边,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
当初长兄毒发到殡天只有短短数日,长安到昭应一来一回至少两日,他此时赶去看她对她毫无用处。
唯今之计,只有入宫去找皇后。
他只是想不通皇后将药下在哪里。
宫中一应膳食都由尚食局准备,膳食端上来前都有专人尝膳,若是食物中有毒,尝膳之人也会在差不多时候出现中毒症状,可那些人至今无恙。
皇后如何取得毒物他大致能猜到,当初淑妃“服毒自尽”,第一个赶到她宫中的便是皇后,要偷偷藏起一些毒药对她来说易如反掌。
但她不通医理,不懂药物,要巧妙地下毒,一定需要一个精通药理的帮手。
桓煊脑海中立即浮现出一个人,尚药局的赵奉御常年为皇后请平安脉,很得她信赖,此人便精通药理,当初从陈王府密室中抄出的药物都送进了尚药局,若皇后真的找了他做帮手,即便没从淑妃宫中偷□□药,要取得毒物也不是难事。
桓煊思忖片刻,让内侍领那侍卫去用膳休息,叫来关六郎:“你带一队人马立即去昭应驿护卫萧将军。”
顿了顿道;“告诉萧将军身边那个姓田的侍卫统领,毒药未必下在饮食中,让大夫彻底检查萧将军日常接触的物件,尤其是宫中出来的,圣人和皇后的赐物,若在其中发现毒物,立即小心封存,快马送到本王这里来。”
说着将自己的玉牌递给他:“我还有事要办,不能去守着她,若是皇后宫中来人,不要让他们接近萧将军半步。”
关六郎神色一凛:“属下遵命。”
桓煊又叫来宋九:“你带我的令牌去尚药局去找赵奉御,就说我得了急症,叫他立即来王府替我诊治,只要一找到人立即将他控制起来,不管他愿不愿意,都将他带到府中软禁起来。”
他不能确定赵医官是否参与此事,但若他真的参与其中,此时去找他说不定已来不及了。
宋九立即去办。
桓煊安排妥当,立即命人备车,自己折回房中换了身衣裳,便即带着亲卫往宫中去。
……
此时皇后正在皇帝的寝殿中。
皇帝自两日前病势忽然沉重,风寒变成了连续高热。
皇后衣不解带地在御榻边伺候了两天两夜。
皇帝的病情却不见起色,从昨日起,已是昏睡的时间长,清醒的时间少。
此时他刚从五六个时辰的昏睡中醒过来,只觉五脏六腑中似有火烧,嗓子眼里干得冒烟。
他睁开眼睛,眼前模糊一片,他使劲揉了揉,依稀看见床边坐着个熟悉的身影。
皇后道:“陛下醒了。”
皇帝微微颔首,殿中帷幔低垂,榻边点着灯,分不清昼夜,他问道:“朕睡了多久?眼下什么时辰?”
皇后瞥了眼莲花更漏道:“已过酉时了,陛下饿不饿?妾这就叫人传膳。”
皇帝摇摇头:“朕没什么胃口。”
他向殿中扫了一眼,眉头微微一皱:“孙福呢?”
孙福是他的太监总管,从来不离他左右。
皇后的目光在灯火中微微闪烁:“孙太监染上了疫症,出宫养病去了。”
皇帝眉头皱得更紧:“什么时候的事?”
皇后道:“就是前日的事,陛下昏睡着,妾便擅自做主了。”
皇帝心下越发觉得古怪:“刘青琐呢?”
话音甫落,屏风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奴在此,陛下有何吩咐?”正是温室殿太监副总管刘青琐的声音。
皇帝心下稍安,顿觉自己有些草木皆兵了,看向皇后的目光带着些许歉疚:“这两日辛苦你,朕觉得好些了,叫下人伺候便是,你也回去歇会儿吧。”
皇后道:“陛下言重了。”
她微微一笑:“夫妻一场,陛下时日无多,见一日少一日,妾怎么能离开。”
皇帝闻言脸色骤变:“你是什么意思?”
皇后道:“陛下还不明白妾的意思?”
皇帝失声喊道:“来人!”
刘太监从屏风后绕出来,向皇帝躬身一礼:“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道:“你赶紧……”
话未说完,他看了看他的脸,又看看皇后,眼中忽然闪过惊恐之色,随即变作愤怒:“你这狗奴!”
刘青琐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一动不动。
皇后挥挥手道:“你退下吧,我同陛下说几句话。”
刘太监如蒙大赦,赶紧退了下去。
皇帝高呼两声,自然没有人回答,声音在高广的大殿中回响。
皇后道:“陛下不用白费力气。”
皇帝挣扎着要坐起身,但刚爬起来便觉一阵头晕目眩,立即又倒回床上。
皇后不慌不忙地将他的头扶回枕上,还替他拭了拭额上的冷汗,动作轻柔,俨然是个对夫君关怀备至的贤妻。
“陛下还是别乱动的好,”皇后道,“越是乱动,毒发越快。”
皇帝原本只当她趁着自己病重买通中官将自己软禁起来,没想到她还给自己下毒,不由骇然失色,张口结舌,半晌方道:“为什么?夫妻这么多年,朕有哪里对不起你?”
皇后像是听到个天大的笑话,以袖掩口笑个不住,几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陛下以为妾过得很好?”
皇帝恼怒道:“朕敬重你爱护你,为了你即便子嗣不丰,后宫里也只有这么几个人,你还要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