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公公不敢此时打扰他,就抱着拂尘稍稍往后站在不会干扰他视线的地方。
萧翊一直兀自在灯影下坐了半夜,方才由喉咙深处沙哑的嗤笑一声:“死后魂魄不入轮回,未曾投胎转世却回到数年之前从头又来了一次?逆天改命?报仇雪恨?”
金玉音所说的事简直荒谬!
可是
金玉音口中所述的一些事件,虽然发展轨迹与现在不甚相同,但是每一件都是有完整的逻辑和故事脉络可寻的。那并不单是一件或者两件事,而是好多件,更有的互相穿插影响……这一环套一环的逻辑和发展轨迹,如果非要说是谁的恶意杜撰的话……
谁能有这样的脑子,几乎等于从当年凌氏一族被处斩之后就整个沿着不同的轨迹编排了后面近乎十年的一套故事,其中还涉及了好些京城权贵,或者贩夫走卒。
不止是金玉音没有这样的脑子,就哪怕是背后许多人一起整合思维编出来的故事,金玉音靠着死记硬背也不可能记得完全不出错。
管公公心中也甚是唏嘘:“是啊,的确是匪夷所思,听起来前所未闻,这样的事,该不会是那金氏胡诌的。”
萧翊目光跃到远处,落到角落一张小几上。
死人的东西晦气,加上余皇后又是他的忌讳,所以哪怕是当下极重要的证物他也不会让放到自己的寝殿里来,就贺兰青留下的那条腰带,之前他摩挲在手里想事情,无意间给带回来了便顺手直接扔在那里了。
帝王的面色阴沉,目光明灭不定。
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问管公公:“那个崔氏呢,她原话是怎么样的?”
“她说她是早些年断断续续梦到过一些事,只说了点儿她和顾侯之间的私事,方才细细听着金氏的供词,好像也并无出入。”管公公连忙收摄心神,同时察言观色的试探,“陛下要将她也提来当面问话吗?”
萧翊现在心中烦闷又恼怒,想想金玉音之前哭哭啼啼的样子就更是烦躁。
“朕不见她。”他说,“但是她与……安成郡主交好,你再仔细去多方查问一下那女人生平,崔氏应该也会知道一些。”
管公公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今晚应该是睡不着了,所以也就不再耽搁时间,连忙前去查问打听了。
出了萧翊寝宫,却见顾泽站在宫门外头。
之前金玉音太吵闹,他已经命人给拖到了别处关押,而照着顾泽之前对金玉音的态度,他对金玉音的最后一丝恻隐之心应该也消耗干净了,那么他现在还大半夜候在帝王寝宫外头……
管公公略一思忖就心里有数:“侯爷,这大晚上的,若非是十万火急的事要面圣,你有何事不妨告知老奴,老奴稍后替你转达可好?”
萧翊这会儿心情不好,也必然是没心思处理别人的事的,他这其实等于变相的提醒送了顾泽一个人情的。
顾泽双手垂在身侧,暗暗捏了捏拳头。
崔书宁那女人死鸭子嘴硬,实在可恶,但他确实也不能真的放着她不管,就只能还是问了:“不知陛下可有旨意要如何处理崔氏?”
管公公便知自己猜中:“侯爷的意思是……”
顾泽道:“崔氏那女人性子是有些莽撞,不知轻重,她这次对陛下的冒犯也全是因我而起,虽是有些大逆不道之嫌,但……她也并非有意为之,想请陛下网开一面。至于这次宫里发生的事……本侯作保,她出宫也一定不会乱传胡话的。”
崔书宁本来就既不求官也不求财,这些年她四处折腾,除了和被圈禁的敬武长公主之间有些交情之外,就没再关注掺合过朝中的任何事,她这样的,确实也叫人看不出什么大逆不道的野心,就算真的做了什么逾矩的事……
顾泽用妇人莽撞来解释也很契合。
“侯爷的意思老奴明白了,”管公公道,却也不敢当场给出保证,“陛下跟前,老奴会代为转达的,就是现在夜深了,确实也不便面圣……”
顾泽是个识时务,知进退的,当即拱手作揖:“本侯明白,多谢大总管了。”
他转身离去。
可崔书宁被关在宫里,萧翊的心思又深沉,这里头就始终还存着变数,他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之后还是没有出宫。
他前几年在北境战场上立了功,本来回京之后是该继续加官进爵的,但是当时因为他身中剧毒还不好声张,确实担不起重任,萧翊为了掩人耳目,就还是将他继续放在了禁军副统领的位置上。
横竖凡事对他都依旧信任倚重,永信侯府的爵位又是世袭的,官位上升不升的倒也不会叫人过多揣测。
现在顾泽便刚好利用了这个身份,索性就继续留在了宫里,以方便应对崔书宁处的变故。反正他这种级别的,就算是同时有另外两个统领、副统领当值,也没人会管束于他。
这边管公公重新回了承香殿,旁敲侧击的问了崔书宁一些贺兰青的事。
贺兰青本来就是设局想要让萧翊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的,既然那边来问了,就说明萧翊确实如她所想的已经从金玉音的经历上猜到了贺兰青身上,这等于是正中下怀了,她当然不会再玩什么欲拒还迎的把戏,管公公但凡问到的,她都知无不言。
只是最后,才作为贺兰青的朋友,忧心忡忡的打听:“大总管询问安成郡主的过往作甚?他们兄妹一直生活在边城,并且在军中为大周效力,虽是外族血脉,但行事一向光明磊落……”
管公公笑道:“夫人多虑了,只是郡主已经奉旨远嫁北狄,老奴将其过往查问清楚了,也好记录在册不是。”
毕竟是北狄一国之后了,要记录生平,载入史册,这不算什么稀奇事。
管公公依旧是叫人落锁,重新锁了门离开的。
从崔书宁这查问到的消息他暂时没有上报,又多花了一两日的工夫,从各方渠道打听了贺兰青与杭泉兄妹这些年在北境生活的细节,综合整理出来一份完整的资料才去复命递上去的。
他是在萧翊下朝之后才去复的命,结果萧翊就在御书房里把自己关了差不多一天一夜,直至次日黎明时分,那殿内才有了动静,他似是砸了不少东西,之后才脸色极其难看的回寝宫换了衣裳上朝。
而这两天顾泽虽然人一直守在宫里,私底下他也没闲着。
他既然觉得崔书宁对他撒了谎,就不会这么干等着,放了消息给林武,让他派心腹秘密出京循着沈砚和桑珠他们出京之后的路线去查找他们的下落,这天也是堪堪得到回话
崔书宁的小相公和两个孩子,包括当时陪同在侧的所有奴仆护卫,在离京两日之后突然没了踪迹,他们又顺带着往南下查了后面属于崔书宁名下的几个庄园,人也没有去过。
至此
崔书宁说他们被挟持的话仿佛就有了考究。
顾泽这天早上没去上朝,在宫门外听了林武的回禀之后,却只是沉着脸,一语不发。
林武道:“根据这些线索来看,崔氏夫人的说辞倒不像是杜撰,侯爷难道还是觉得里面有猫腻?”
顾泽却是冷笑:“你太不了解那女人了,她的话,很多时候随便听听就算了。”
但真要说这件事里究竟藏了怎样的猫腻,他一时之间又摸不透确切的脉搏。
正待要吩咐林武先回去给顾太夫人报个平安,宫内却见管公公的小徒弟匆忙找了出来,神色惶惶道:“侯爷,快去御书房,陛下今日朝上突然撕毁了与北狄人缔结的盟约,下令再次对北狄用兵,今日上朝之前已经派人八百里加急传旨去追安成郡主的送亲队伍了,还……还扬言要御驾亲征。我师父是内官,不好劝说朝堂之事,侯爷快去劝劝。”
作者有话要说: 五一赶上双周榜,不能榜上完结,后面就剩一点点内容了,所以今天开始就不双更了,大宝贝们再多忍我几天哈,应该是10-12号这期间完结,中间5号的时候会开新文,再次祝五一快乐,么么哒~
第318章 君臣翻脸
“陛下要亲征?是要阻止安成郡主的婚事?”顾泽立刻抓住整件事的重点。
与此同时,他也像是被人当头棒喝,之前一直被困扰,想不通的那些事,崔书宁这么大费周章行事的目的……
顷刻间就有了答案!
“先回去告知母亲,就说我在宫里仍有公务要忙,暂时回不去,劳烦她老人家辛苦,先照料着家里吧。”顾泽心里一阵又一阵的发凉,匆忙转身往宫里去,只顺带着吩咐了林武一句。
而等到他匆匆赶到御书房门外时,那院子里已经跪了好些人。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期期艾艾的,争先恐后的谏言,请萧翊三思,切不可贸然亲征,几个年岁大了的老牌臣子嚷嚷的嗓子都哑了。
可是他们的这位皇帝陛下,虽然年轻有为,但同时也刚愎自用,但凡是他下定了决心的事,旁人便很难说服他。
众人都知道在年轻一辈的臣子中他对顾泽最是信任倚重,故而看见顾泽前来就仿佛是看到了救星,连忙就纷纷的怂恿:“顾侯来得正好,陛下突然撕毁北狄的和书,还说如若开战他身先士卒前往北境。亲征可不是小事,尤其现在国中还是这么个状况,您快想办法劝劝。”
顾泽此时也是焦头烂额,点了点头,就快步绕开人群走到最前面。
他在台阶底下站定,躬身拱手作揖:“陛下,臣顾泽求见。”
等了许久,里面却依旧没有声音。
别人不知道原因,顾泽虽然也不知道确切的,但是根据他目前所掌握的线索也够他推论出一套真相了,他知道萧翊这突发奇想是为的什么,只是事关重大,又不怎么光彩,是不好随便往外泄露风声的。
他倒不是没胆量直接闯进去,可萧翊现在这个情况必是情绪不受控的,万一两人在里面争执起来,闲言碎语被这些朝臣听到,就会动摇朝堂和人心。
萧翊突发奇想,并非是为了朝堂,也不是为了家国,他就仅仅是因为一个女人!
这可不是一个一国之君当为的。
所以,纵然这会儿他心里也是烦乱的很,却还是勉强先冷静下来,转身把带头的曲老丞相搀扶起身,客气道:“曲老,陛下的脾气诸位都是知道的,诸位都守在这里也不太合规矩,您先带诸位大人各自去忙吧,这里……”
他说着,回头看了眼身后紧闭的殿门,重又看向曲老丞相说道:“我进去求见陛下谏言,无论结果如何,稍后都会尽快给您消息的。”
他们这么一群人堵在这反对他,就只会是进一步把萧翊激怒。
大家在朝为官这些年了,多少都了解里面那位帝王的脾气。
曲老丞相也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也是拱手还礼:“那这里就托付顾侯了。”
其他朝臣大多以他马首是瞻,他也不用再劝,只转身一走,其他人也就纷纷起身跟上了,就算还有部分与他不同党派的……
大家都知道跪在这里反对萧翊的决定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既然曲相那一伙儿人都走了,他们自然也不想留在这里做炮灰,勉勉强强的也都跟着一并散了。
这边顾泽待到目送了这些人出院子离开,就又稍稍平复了下心情,然后径自举步上台阶去敲门。
管公公是在里面陪着萧翊的,只不过他是内宫之人,不好参与国事,也不敢劝。方才他在门内是一直注意听着外面的动静的,知道是顾泽请见,就直接过来开了门。
萧翊和顾泽之间的关系毕竟不一般,就算他不经通传就贸然放了顾泽进去,萧翊也不会太计较。
“发了好大的脾气。”看见顾泽,管公公先是感激的拱了拱手,低声提醒了一句。
顾泽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
管公公将他让进了门去,谨慎起见自己就走出了殿外在门外守着,随手把院里的宫人侍卫全部先驱逐到了院子外面候着。
因为朝堂上群臣反对,萧翊怒气冲冲的回到御书房,盛怒之下先砸了一波东西,现在他人就坐在满地狼藉环绕的那张御案后头,脸上阴云密布,眼神里甚至明显带了阴郁又凛冽的杀气。
顾泽走进去,直接也没有行礼,而是走到大殿当中站定。
刚要说话,萧翊却抢先冷冰冰的开口:“你也是来劝朕收回成命的?”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也没什么需要迂回和避讳的了,顾泽道:“同为男人,臣能理解陛下此时心间的愤怒,可这并不是打下北狄需要消耗多少人力物力或者时日的问题,更不是等拿下了北狄之后要如何治理整顿的问题,而实在是现下咱们国中的情况特殊。”
“陛下!”他说着,便一撩袍角屈膝跪了下去,依旧是不卑不亢,神情恳切的注视着龙椅上的萧翊,陈词,“沈氏叛乱,眼下北方诸城绝大多数已经被沈氏逆子收入囊中。陛下选在此时北上,并且与北狄方面强行宣战,臣恐怕……”
萧翊没等他说完就冷笑出来:“你怕那逆贼趁虚而入,夺了朕的皇城与宫城不成?”
当然不排除这种可能,毕竟沈砚的起义军离着京城也不算太远了。
可是顾泽猜的崔书宁与贺兰青处心积虑设计刺激萧翊,引他北上的真正目的该不会是为了将他引出京城好趁机抢占京城。
因为守这座京城靠的毕竟不是萧翊个人的力量,只要不是京城军方守卫高层里有人与叛军串通了,那么他们要攻下这座城池,萧翊在的时候需要花费多少力气,就算萧翊不在,亦然。
顾泽道:“陛下恕臣直言,臣怕的是陛下此行会有危险。”
萧翊面上表情无动于衷。
他冷着脸往椅背上一靠:“沈氏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区区几年的光景,能有多少积累?此事朕心意已决,你无需再劝。”
“陛下!”顾泽心中甚是焦急,“此行必有危险!”
别的都不说,就对崔书宁那个女人,他是十分了解的。
她冒这么大风险来萧翊面前设局,若不是有足够的把握,她也绝对不肯的。
那就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这一点顾泽还是能拿捏的准的。
“不要再说了!”萧翊却是恼羞成怒,他本来就在气头上,也根本就不可能听劝,“你是觉得朕会怕了沈家小儿,就为了避其锋芒便龟缩在这宫城之内保命了吗?若真是一国之君做到这个份上……那朕的这座江山,不要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