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轻磨挲她的足踝,引起女子微微的颤栗,她就像是英国公进献的那几株洛阳红,千娇百媚、雍容美丽,却受不得一点风吹雨淋,像是今夜这样的雨,足够把盛花期的牡丹悉数打落。
“茂郎原先献给朕的牡丹,也是须得莳花弄草之人时时精心照料,照样得人怜爱。”
他要施爱与谁,是从心所欲,既然有了这样的心肠,那便是值得的,“有些事情原没有什么值与不值,想做也便做了。”
“您说我愚笨,这也没什么好否认的。历代大唐的皇后、太子妃皆是世族出身,我不该痴心妄想,成为东宫的储妃,更不该无视君臣尊卑,忤逆您的心意。”苏笙轻笑一声:“您给我的时候,我就该欢欢喜喜地接着,等您换了心意,我也该乖顺地服从。”
这样的话,苏笙已经想了许久,可她被内廷无尽的规矩束缚,“天地君亲师”,君王是她应该无条件去服从的人。世间已经没有什么人能叫天子的膝盖打一下弯,然而在这片佛堂之中,圣上从高高在上的神坛走下,半跪坐在榻边,用那审视军情要务时的神情去研究她足上被磨出的伤口,似乎那巨大的鸿沟一下被填平,在这方没有旁人的空间,他也不过是一个要确认女子心意的郎君。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她能像十三岁那样前踏一步,或许眼前的困境也能柳暗花明。
温舟瑶问她,别的郎君追求她这位淑女时也会是太子那般的模样吗?她那时不敢作答,因为追求她的这位郎君,已经超出了一般人的认知范围,他拥有无上的权势,可以随意掷玩人的命运,寻常内廷女子难以求得的荣宠,是她无法对其他人言说的苦恼来源。
“我知道,若是没有陛下,我与姑母早就死在秦庶人的手中了,您是大唐的天子,四海共拥的圣可汗,也是我的主,我敬服您,也感激您。”
皇帝默然地看向她,眉宇舒展开来,锐利的眼眸恢复了惯有的温和。
苏笙很少有敢这样直白的时候,连谦称都不用了。她不被人逼到绝处便装作看不懂听不懂的样子。皇帝自然是天下共主,但是听一个自己钟意的女子说是她的主和番邦使节这样说,那种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可您有给过我选择更换的权力吗?”她鼓起勇气直视皇帝的双目,“您三言两语与英宗贵妃定下了我与殿下的亲事,那是苏氏的荣耀,我知道。”
“后来您觉得我家世低微,又以为苏氏女子轻浮随意,不管从前的约定如何,只要能够攀附上权势更大的男子,便一定会心甘情愿,因此哪怕我拒绝,在您看来,也是欲拒还迎是么?”苏笙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同圣上这样的人说这些,不能如同疯妇一样,她得尽量委婉一些,不至于叫圣人恼羞成怒,那才方便她达到自己的目的。
“可我终归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虽非大家闺秀,也是识文断字、知节守礼,循规蹈矩地过着自己的日子,您将我当成猫狗一样随意地转手,高兴的时候就借别人的手赏一点东西,还要将人当傻子一样愚弄,就不许我难过伤心,稍作反抗吗?”
她不是不喜欢璎珞宝饰,但那是皇帝送的,便另当别论。她又不敢不戴在身上,所以就拿了这最不起眼的一串,万一圣上不悦,总也能狡辩一二。
“您是天之骄子,生来含珠握玉,做天下的君主,我是长安坊间的寻常女子,合该遭受这些困厄,被人不断地舍弃。”
她与皇帝贴得这样近,但这时候竟一点也不害怕,“我知道我自己不够格做太子妃的,更不讨人喜欢,可是也按照您的心意去尽力做了,您还想要我怎么做呢?”
英宗贵妃为了自己的恩宠,可以将她送给英宗皇帝,不惜给她喂那香身柔肤的凉药魅惑君主,太子为了在军中的助力,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她,即便她能做太子妃,家里若是再有合适的妙龄女子,也同样不会顾惜她的感受往东宫里送。
她按照别人的意愿活着,在利益面前,却被最亲的人一次次舍弃,最终无人可依,无人可靠,太子要强迫她又能怎么样呢,闹出去也没有人会在乎她的清白声誉,对这个宫廷而言,太子的名声比她更重要。她要想活下去,就要先紧着太子与皇室的体面,要识大体,才不枉费苏家这些年在她身上的倾注。
皇帝能随心所欲地要她做自己的妃妾,将来等他也舍弃了自己,她又该如何自处?
苏笙说这些话的时候或许是怕惊动了禅房里的人,仍旧是轻声轻语,没有歇斯底里,也不同他讲君臣的道理,哪怕心绪起伏,也只是在讲完之后以贝齿咬唇,侧过头无声地流着眼泪。
一点一滴,要流到人心坎里去,再怎么心肠冷硬的人遇见她也要变得柔软。
若是她能笑一笑,娇娇地唤人一声郎君,就像当日她在湖石上那样毫无戒备,那该有多可心呢?
“朕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圣上忽然开口,榻上的女郎感知到足踝处传来的力道,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圣上凝视着她美丽的脸庞,牡丹含露真珠颗,果然是出尘绝色。
“我朝天子立后纳妃,向来是从心所欲,只要朕愿意,没有什么做不得的。”
她所介意的出身,在天子眼中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若是皇帝宠爱的女子出身低下,君王可以想法子抬高,又或者干脆走一条捷径,叫她认一个世家出身的重臣为父为舅,都是使得的。
“那璎珞是大圣皇后之物,她崇尚佛教,所以孝皇帝才会令匠人打造了这样一副璎珞。”
圣上将新的药膏轻敷到她的足尖,“前几日在侧殿瞧见这物事,朕便想到了你。”
要说送女郎什么东西,他也无甚经验,但这璎珞流光溢彩,经历十余年依旧如新,才以为她会喜欢。
因为她能叫自己欢喜,所以才会想着送些稀奇的珍宝予她,以千金去博一笑。
去掉那君主天然赋予的光环,圣上单看起来也是个光风霁月的男子,即使做着这样替人上药的事情,看起来也没有降格之处。
圣上轻叹了一口气:“你说没有选择的权力,若朕肯叫你选呢?”
他瞧见少女眼中闪过的光亮,静静地等着她的答复。
三郎青春少艾,又是储君,理所当然能成为女郎的心中所爱,但皇帝却是年过而立。尽管这正是一位君主的巅峰之期,但同她相差十几岁也是免不去的,叫她遵从内心,难道就会选择到自己的身边来吗?
但他所能给予的,是比东宫更为强盛的权势。做皇帝的后妃,她的这些忧虑也会迎刃而解。
“那臣女希望您能许我独立一个女户,叫我到民间去隐姓埋名,做一个掌柜娘子。”
他的希望落了空,却还是捉住了她的秀足,替她穿上了木屐,“留在太极宫,就这样叫你为难吗?”
虽然禅房之中凄风苦雨,这时候不该有欢喜的神色,但苏笙还是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轻声道:“宫廷奢华,远胜民间。然而留在宫中也未必就能事事遂心,即便是您,立在这无人之巅,难道您就是真的舒心快活、顺遂如意吗?”
按圣上现在的情况而言,太子御极最起码还有二三十年,更不要说这中间或许还要出现许多变故,就算是天命在他,过了几十年,他的身侧早有许多美娇娥,何必惦记自己这个人老珠黄的女子?
在坊间,她或许也要面对许多事情,不能再穿丝绸之物,还会为了柴米油盐而算计,但这条路是由她自己来选的,不是任何人替她决定的。
美人的目光里满是期待,四目相对,终究还是圣上先起身,苏笙微微失望。
“朕叫你过来,确实是存了试探的心思。”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圣上也磊落地承认了,“天子也不是事事如意,朕也知道你大抵不会顺从,只是心意所至,总想试上一试。”
请苏笙过来是太子的提议,他沉吟了片刻,还是答应了。
强权与怀柔他都是用过的,总归是有些不甘心,想再逼一逼她。
不过他也并非一无所获,起码她不是因为三郎才拒绝了自己的心意。
若换作自己是她,大概也不会喜欢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政事上要张弛有度,待人也是一样。他总是这样步步紧逼,太子犹在,便希冀她先一步开口,便是得到了也是心不甘情不愿。
……
内侍监推开佛堂门的时候,正碰见苏娘子披了蓑衣往外来,苏笙现在再遇上内侍监时已经平静许多,她向内侍监微微福身,旋即去寻了其他内侍引路去侧室找温舟瑶。
木屐踩过青石板发出“咚咚”的声音,在密密织就的雨幕里逐渐远去,独留下一点未能被冲淡的芬芳。
他小心翼翼地捧了长安新送来的奏疏入内,若不是东宫提议请了苏娘子过来,圣上怎么可能会在这种地方逗留?
元韶将盛放奏疏的盒子放在圣上身侧,正要与几个内侍一同收拾了案几供皇帝批阅,竟眼尖地瞥见圣上膝蔽处洇湿了一团,只是因为常服玄色,不易发觉。
他心内唬了一跳,刚要吩咐内侍再去拿一套新的来,却被圣上叫住。
“又不是没有冒雨行过军,太子这边也是够忙乱的了,何必为了一件衣裳大惊小怪?”
圣上不打算在这里多做停留,左右也得经一场雨,没必要换来换去。
皇帝要走,太子也不觉得意外,只是放下手中的事情过来恭送,阿娘又不是圣上的妃妾,若不是因为与温氏的姑娘扯上了关系,圣上怕是都不会过问一下。
“三郎,”圣上的仪驾抬至内院,皇帝瞧见面有沉痛之色的太子,不免想起前几日有内侍供述他出入苏笙寝处的事情,看着眼前的少年郎也就不那么顺眼了:“禅师往生西方极乐,你也要节哀。”
太子连忙跪在屋檐下的砖石地上,刚要叩谢阿耶垂问,却忽然听到圣上言道。
“毕竟是你的生母,朕纵然要夺情,亦不在这一时半刻,你就在感业寺为她茹素一月,聊尽孝义,今年的夏猎你不要跟去了。”
第26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太子抬首愕然,内侍监却已经撑了伞,随在圣上身后步入雨幕。
圣驾走后,换了素服的众人一道起身,苏月莹上前一步,试图安慰太子“殿下,圣上这也是怜悯您一片孝心。”
太子现在按理已经不是圆空禅师的儿子,皇帝才刚叫太子执掌尚书省,忽然又要他为亲生母亲服丧,这叫他多少有些疑心,“月莹,你说是不是我这几日往阿娘这里来得太勤了,圣人心里不悦?”
过继出来的孩子一般就不再和亲身父母亲近了,特别是天家这种地方,太子就是圣上亲生的还容易被废,更不要说他这种继子,他与母亲亲近,皇帝难免会怀疑异日山陵崩后,新帝是不是还要认亲生父亲为皇考。
“殿下,您想得太多了,圣上只是令您在这里祈福一月,又没有撤了您尚书令的职,何必忧心忡忡?”
苏月莹面上仍有哀戚之色,“或许是因为卢承徽以佳酿献媚禅师,大圣皇后忌日,禅师却贪杯误事,犯了戒律,死者为大,圣人也不会追究,但您是禅师亲子,必然会被波及。”
“她是阿耶赐下的,竟也如此不懂事。”太子眉宇紧锁,“叫她这几日在禅师的灵前好好忏悔,不许人给水米。”
刚刚被侍女搀扶起来的卢氏听了太子这话,慌忙又跪倒在了砖地上,“殿下,臣妾绝不是有心的,求您开恩!”
她刚刚已经在灵前跪了许久,脸上红肿的掌印还没有消去,多亏圣上没有深究她的过失,否则她现在已经被三尺白绫送去陪圆空禅师了。
“正因为你不是有心,你现在才有机会在这里说话,若是有意为之,就是叫你阖族问斩也难消孤心头之怒。”
太子面容阴鸷,险些要将她踹开,想想现在禅房内或许还有阿耶的人,又将这份怒气压了下来,圆空禅师纵然有错,但毕竟是他的母亲,又因此暴毙,一腔怒火也只能发泄到她的身上,他从卢氏的身边走过,脚步不曾停留半分,“回去之后不许出门半步,孤瞧了你也嫌晦气!”
……
温舟瑶所在的侧间离圆空禅师的禅房并不算远,她惶惶不安地坐在罗汉床上,听见木屐踏过地面的“咚咚”声起初还有些紧张,等侍女通传之后从外将门推开,她见到那个手持琉璃灯的美人提裙进来,方松了一口气。
“阿笙,这三更半夜,外头下着雨,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温舟瑶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即便圣上已经安慰了她几句,但十几岁的姑娘还是会害怕,不等苏笙卸了蓑衣坐在榻上,就攥住了她冰冷的手,“是表叔叫你来陪我的吗?”
苏笙本来是想问问她到底是怎样被牵扯进去的,但佛堂里忽然来了这样一出,她现在无论是知道什么,心里也生不起涟漪,只是单手卸了蓑衣放在一边,站在温舟瑶的身前半揽住她的头轻轻安抚,“有内侍持了圣人的令牌,叫我过来看看你。”
那人哪里是为了叫她来陪温舟瑶,分明是要以公谋私,偏偏自己还要帮他遮掩,这真叫人无处说理去。
温舟瑶依偎在她的怀里靠了一会儿,苏笙的身上有雨夜特有的味道,还有一种她熟悉的药香,好像在表叔那里闻过似的,她平复了一会儿心绪,“你是受伤了吗,怎么身上有药的味道?”
苏笙微微有些尴尬,坐在了她的身侧,“没有,只是这几日的鞋子不合脚,我让藏珠替我涂了些润泽肌肤的药膏。”
她给温舟瑶倒了一杯热茶,左右两人今夜也是睡不成的,喝点茶也无所谓了:“你与圆空禅师又不相干,怎么好端端的被拘过去了?”
温舟瑶也觉得这是飞来横祸,“我前几日在表叔那里遇上了殿下,起初不过是说你罢了,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他就同我说起来圆空禅师的病来,禅师毕竟是英宗德妃,我就想着送些大秦的药过去做做人情,谁成想禅师服用不当,后来就闹起来了。”
英国公府上也有许多外国使节送来的礼物,她手边有一味色洁味苦的药丸倒是切合圆空禅师的病症,她问过给英宗德妃看病的太医,说是没什么问题才差人送了过去。
这种异域的胡药与天.朝的苦汤不同,见效又快,算得上是贵重的贡品。
当时大秦的使节赠送给英国公时也只是嘱咐了用药时不能饮酒,温舟瑶自己生病的时候也吃过几次,觉得也还好,她想着英宗德妃出家已久,饮酒便是破戒,值此大圣皇后忌日,更没人敢饮酒吃肉,她要同圆空禅师嘱咐起这些,似乎是对出家人的不尊重,便没有特意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