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是因为我拒绝了您么?”苏笙望着圣上,皇帝训诫她该在雨中穿木屐,自己倒是全然不顾,只穿了平常的高底皂靴,在湿路上坐着,“您不乘辇,也该穿木屐的,回头着了寒凉,今年的夏猎您还亲自上场吗?”
她现在的胆子大了许多,不过皇帝从前就不悦意她拘谨,苏笙肯带一点笑意同他讲话,哪怕是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又或是看他自己打了自己嘴的笑话,这也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他的神情舒展开来,“你管的倒是宽!”
他心中烦乱,确有□□不得意的缘故,但也不是全为着她。
皇帝正是因为不愿意同人说起这些,才会独身出来散心,但是不同她说明,似乎又像是承认了她的猜测:“朕与你一个小姑娘计较什么,是今日朝参不顺,与你有何相干?”
文皇帝制定了《仪制令》,五品及以上的官员每日辰时要来朝见天子,与君王共商国是,称为朝参。
皇帝到了感业寺,每天也是数不尽的国事,在佛寺的朝参自然不会像宫中那样,单是从人员上就精简了许多,而且皇帝也改为三日一朝,大多数时候还是直接看折子的。
这是前朝的事情,确实是与内廷女子不相干,也不是她能过问的,苏笙微微脸红,她今日走了许久,人也松快了许多,居然敢同天子说这样的事情,她低低应了一声是,便又不言语了。
女子的心是七窍玲珑,圣上瞧她忽然红了脸,以为她是怕自己笑她自作多情,便低声道:“朕倒也想同你计较,但又怕你像现在这个样子忸怩不安,想想也就算了。”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竹伞挡住了苏笙的神情:“您朝参既然已经过了,便该去用些早膳,或者补一补眠,又或寻主持谈经说道,您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皇帝所居的北堂离这处并不算近,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烦心事,能让天子步行到此处呢?
在自己不逼迫她、或者说愿意退到一个让她觉得舒适的位置时,她就从一块木头又变成了通情达理的好姑娘,会替人打算,会和他大方地说话,哪怕是调侃人也不叫他生气。
但他要是说出真正的情由,她怕是又要拘束起来,皇帝便轻咳了一声:“英国公今天从长安打马过来,同朕随意走了几忽,就到圆空禅师灵前敬香去了。”
英国公原本是留守在长安的,皇帝倚重他,叫他过来倒不一定是因为昨夜温舟瑶的事情,但他去给一个籍籍无名的英宗嫔妃上香,肯定是为了他自己的女儿了。
这就是有阿耶疼爱的好处,以英国公的行事作风,是一定要替温舟瑶向太子赔这个罪的,不过面上归面上,私底下恐怕不大瞧得起这位,慧明法师主事极严,能在这座佛寺里修行的,几乎都是宫中出身,太子的承徽能带酒进来,英宗德妃敢在佛堂饮酒,还不是因为有东宫替她们周全。
虽然圣上顾虑到太子的颜面没有深究,然而经此一事,英国公府怕是也不愿意和东宫结亲,到头来,东宫也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苏笙微微蹙了眉头,小心翼翼道:“圣上,那一会儿能叫温家的娘子见一见英国公吗?”
皇帝本来是要叫英国公即刻往上林苑猎场去一趟,但苏笙这样说了,圣上也便准了,也没有问什么,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夏猎的事情也不差这一刻半刻的安排,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罢。
只是他这样应允,却不见她展露笑颜,圣上继续往前走去,走了不过两条青石板的距离,忽然像是闲聊一样问她:“你想你的父亲吗?”
苏笙本来是想福身恭送圣上,自己往回走一走,孰料还没等她的膝盖打弯,圣上又问起了她阿耶的事情,这让苏笙有点后悔没早他一步说出口。
她犹豫了片刻,圣上撑着纸伞回头,看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竟还停下来等她:“不想?”
说起英国公的时候,她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这让圣上忍不住有些妒忌,但也清楚这只是正常的孺慕之情。
有谁不渴望父亲的疼爱呢?她很小就进了皇宫,本来说着英宗贵妃深受宠爱,每年还能叫家人进来探视两次,将来说不准还能归家省亲,可皇帝夺位之后,她就真的被禁锢在这宫院之内,再也没有见过家中的人了,只是家中偶尔会有信来。
圣上这样说,苏笙猜测是想施给她什么恩典,但这份恩典要来也是无用,苏笙摇了摇头:“臣女进宫日久,已经不再想家中之事了。”
阿耶放在她身上的希望悉数落空,苏家白在这个嫡女的身上浪费这么多心血,她权衡利弊,还是不见的好。
“更何况我是个叫阿耶失望的孩子,想来父亲也不大愿意见我。”
她眸中不复之前的光彩,皇帝静静地看着她,朝雾由浓转薄,即便是隔得稍远一些,也能将她的举动看得清楚。
“就因为你不想做太子妃?”圣上很想说若是这样,那做后妃岂不就合了他的意思,但这个姑娘要是听到他这样说,不管认可与否,都一定会生他的气。
苏笙没有留意皇帝到底是说“不想做”还是“不能做”,反正都是一样,圣上现在的模样,肯定是不可能让她嫁给太子的:“这与东宫原不相干,还是因为我人笨,阿耶说,他与阿娘的好处,我半分都没有继承到。”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这话倒是耳熟得很。”皇帝轻笑了一声,“好像大圣皇后,也是这样说过朕的。”
第28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大多数望子成龙的父母譬如苏承弼,本身就不是龙凤,但大圣皇后所能到达的位置已然是天下至高,她说出这种话的时候就显得合情合理,但也正因为如此,做她的孩子会倍感压力。
苏笙对于大圣皇后的记忆唯独那些当不得真的宫廷传闻,她小时生活在民间,对于皇帝当年的种种自然无从得知,只道是皇帝随口安慰她,微微露出笑意:“您这是诓我呢?”
说句大不敬的话,她要是能有皇帝这样的儿子,应该还是很喜欢的,不过她没有站到那个位置上,更无法理解大圣皇后这种肆无忌惮杀害亲人的女子是怎么想的。
“君无戏言,”圣上反诘道:“朕都已经是被废过的人了,为什么要骗你?”
圣上身为大圣皇后长子,年轻时受到的宠爱最多,这样的太子还能被废,当然是因为大圣皇后不满意他。
但苏笙所能瞧见的皇帝,并非担不起这天下的阿斗之流,只是皇帝能拿自己的过往来安慰她,她却不敢接这个茬:“您说的是,人非圣贤,就算臣民称您一句圣人,可谁还没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呢?”
皇帝被她这样说,却听出了另一层含义,“苏娘子的意思是觉得朕现在老了吗?”
四下无人,连面对圣上的诘问她也不觉得诚惶诚恐:“您是做了祖父的人,难道要我违心称赞陛下是牵黄擎苍、席卷平岗的少年郎吗?”
圣上并无亲子,却被她说得已然是三代同堂的慈祥家翁,龙之逆鳞不可触,但这话从她口中说出,皇帝也没有认真地生气:“小姑娘,你的胆子倒是大得很。”
上林苑的夏猎能跟着去的也都是达官贵人,但是男女之间的防备却比宫中少了许多,皇帝要多带一个七品的官员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既然苏承弼没这个福气,那就罢了。
“一个人到底怎么样,并不是由别人来评说的,有人觉得你愚笨,便也会有人称赞你聪明。”圣上淡淡道:“不知道苏娘子愿意相信哪个?”
苏笙莞尔一笑,“也没有人这样称赞过我,臣女怎么知道?”
他亦失笑:“将来总会有的。”
“宫中每两年就会在上林苑举办游宴射猎,可惜三郎今年为母守丧去不得。”圣上撑着伞走在前面,他仍在同苏笙说着话,苏笙不好告退,便稍稍落后半步,跟在圣上的后面。
她有些郁卒,自己本来是独身出来散心,莫名其妙怎么就与圣上结伴同行了?她要是再不回去,万一温舟瑶醒了之后没见到她,那就不好了。
圣上听着身后木屐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你和阿瑶想不想去?”
温舟瑶对这种活动应该是感兴趣的,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去。
“阿瑶最喜欢这个,臣女不懂骑射,不过若是您要我随扈,臣女当然得去。”苏笙回道:“难道我说要不去,您就不叫我去了么?”
圣上正要说些什么,甬道的另一边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此时雾已经有些散开了,苏笙看着对面撑伞走来的男子穿朱着紫,必定是一二品的大员,那男子明显是注意到了这边有人,原本四平八稳的步伐加快了一些,那种生人靠近的迫切感让她莫名心慌,匆匆向圣上行了个礼告退,提了裙裳往来时的方向疾行。
没有人的时候也就算了,真有人瞧见皇帝和自己继子的未婚妻大清早在一处私语,算是怎么回事呢?
甬道上传来木屐疾趋时的一串清脆响声,圣上回身瞧见她穿着裙裳行走不便,却快速迈着小步,踉踉跄跄地往另一边去,自己想要说一句慢些怕是她也听不见,不免摇了摇头,转过来看清向他这边疾步行来的臣子,神情淡漠了下去。
英国公在紫衣的外面罩了一件婵娟素纱,等到给英宗德妃上过香才脱下来交给了身边人,撑着一把竹伞来寻皇帝,但谁想到内侍监并圣上的仪仗都停在一处佛殿,却唯独不见圣上的踪迹,内侍监给他指了方向,他才寻了过来。
温钧琰向圣上行了一个常礼,见圣上面色不虞,还以为他是在为那件事情生气,便知情识趣地说起了别的事情,“臣刚刚瞧着圣上身边是有宫人跟随的,难道是臣老眼昏花,一时看错了?”
皇帝这么些年也算得上是洁身自好,起码英国公是不会把皇帝和“私会”、“偷.情”几个字联系到一块的,不过圣上身边的宫人向来是轻手轻脚,即便是圣上吩咐下去什么急事,也不至于穿着木屐发出这种声音。
“茂郎的眼睛还好,只是耳背罢了。”圣上看着英国公向迷雾的尽头望去,微微蹙了眉头:“你在看什么?”
英国公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即便是宫人,也不是自己能够看的,但是圣上今日晨起的火气似乎重了一些,见了他也没什么好脸色,“看来是茂郎近来夫纲大振,竟也不怕人到英国公夫人面前说嘴了。”
“臣哪敢对内宫女子有这等想法?”英国公知道皇帝是不会向自己家中那位说嘴的,但被圣上忽然这么一说,他下意识还是有些胆寒,“现下又无旁人,圣上日理万机,圣明烛照,自然不会去做那离间夫妻的小人。”
“瞧你这一点出息,”圣上同他熟识这么多年,英国公年轻时还不怎么惧妻,年岁上来之后反而对夫人十分畏惧,不免嗤然:“朕看你娶妻倒像是娶回来一个祖宗,愈久愈畏。”
“民间有诗言,‘江后不乐上为忙’,孝皇帝尚且如此,臣惧妻又有何妨?”
朝中臣子要说起怕自己正室的,他也不是独一份,英国公不慌不忙:“您又不立后,当然不知道这其中滋味。女子少时犹如生菩萨,中年如九子魔母,臣见了菩萨是敬爱,见了魔母畏惧,这也是该当的。”
圣上不去管他的油腔滑调,“太子那边你去过也就算了,英宗德妃自己亦有过失,同阿瑶没什么相干。只是这孩子吓坏了,你这个做父亲的一会儿该去瞧瞧她。”
他想起来那个被父亲嫌弃的姑娘,“内佛堂或许还有其他女眷在,你多少顾些体统,一会儿见了她不要一味训斥。”
英国公应了一声是,其实他本来也没有想训斥阿瑶的意思。他知道之后忧心地连觉也没有睡,要不是因为长安夜间有宵禁令,他昨夜就乘雨过来了。
英宗德妃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先帝嫔妃,皇帝当然不会和他计较这件事情,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到底和阿瑶有些关系,哪一日太子继位,温家恐怕就要大祸临头了。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到了他儿子那一代正好是第五代英国公。虽然兴旺数百年的家族并不多见,但要是因为和新皇结仇而致使败落,这教他也生出愧对祖宗之意。
英国公定了定心神,皇帝今日的心情似乎也不是很好,温家的事情皇帝已经不打算追究,他的心也就能放下来了,这次圣上召他来是因为围猎的事情,他是个聪明的人,知道做皇帝的臣子,特别是圣上亲近倚重的臣子,有时候就是得知道些皇室不得了的隐秘,还得替圣上想法子排忧解难,“围场的事情既然三省已经合议过了,您就也不必为了此事烦心,只是今年诸国使节都在,您不叫太子过去,真有些可惜。”
圣上突然不叫太子往猎场去,这叫温钧琰颇感意外,英宗德妃突然去世并不值得太子亲自守丧祈福,但太子在感业寺,事情的不确定数稍微变多了些。
皇家嘛,哪一朝不出些宫廷事变,虽然落到自己身上不好受,可皇帝的境遇也不算最惨的那一位,更别说他自己就是宫变夺权的男子,难受一会儿也就该想得开了。
圣上看了这人一眼,要说忠心呢,他也是真忠心,叫太子日后知道他敢这么说,估计杀他的心都有了。可他猜的却是不对:“太子不在有什么可惜的,就算是没有英宗德妃这桩事,朕也不打算叫他往上林苑去。”
英国公怔了怔,圣上的盘算怎么跟之前的还不大一样了。他现在和太子结了梁子,但皇帝起了疑心,他出于臣子之礼,也当据实相告:“臣派人查过,东宫成为尚书令后虽然与朝臣来往多些,但与那边并无书信往来,九门兵马亦无异动,您大可放心。”
“但愿如此。”圣上叹息了一声,“不过想为人君者,总得有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才称得上是名正言顺。”
英国公心中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推测,但是又不敢妄言。
圣上与臣子在甬道中行走,心绪万千,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茂郎……”
“臣在。”英国公听见皇帝迟疑的声音,只当是有什么大事,但圣上说完之后,又没了下文,这叫他心里忍不住焦急。
圣上在他前面走得极慢,英国公也只得跟着,皇帝默然不语,这就像是在他后颈处磨一把钝刀,他在后头惴惴不安了半晌,等走完了这条甬道,圣上才开口道:“朕记得你只有兄弟,没有姊妹。”
这叫什么话,圣上素来是过目不忘,温家自文皇帝时起,在几代君王的面前都很是得宠,就这样一句话,还值得圣上犹豫许久再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