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想到圣上赐给太子的那位卢承徽会拿了西域的葡萄佳酿讨好婆母,英宗德妃这几日本就病得厉害,服了她送去的药不好反坏,当夜就圆寂了。
这虽然牵扯人命,但终归怪不到温舟瑶的头上,那卢氏也不知道这药的忌讳,不知道其中关窍,才把这事闹到了御前,卢氏起初不肯据实以告,在佛寺里饮酒是一桩大罪过,后来事情了结,卢氏是东宫的人,表叔就叫太子自去处置,安抚了她几句才差人把她送回来。
温舟瑶想想当时太子要杀了她一般的眼神,简直不寒而栗,她话到嘴边,突然想起来苏笙是表叔指定的太子妃,虽然两人交好,但她也清楚女子之交远没有夫妻情分牢靠,便又咽了回去。
苏笙哪里不知道太子的想法,或许是因为她的出身,对男女风月的事情会更敏感一些,总爱将人把坏处想,此时又没有外人,她说起话来也随意得很,“他同你说起这些,你当耳旁风听听就算了,怎的还当真。东宫远胜于你,却同你一个女子示弱,你当他是真的想要你帮忙么?”
女子的身上天然有一种母性,男人偶尔的示弱会更容易得到女子的心疼。东宫的母亲生病,自有太医照料,他却和一个臣女说起这些,不就是将自己的生母当做了示弱和展露孝心的谈资么?
虽然有许多郎君追求过温舟瑶,但她对男子的一些隐秘心思往往不如苏笙这种身在后宫的女子体察入微,而且表叔已经定了苏笙做太子妃,英国公府累世的荣耀更不允许她去做东宫的妾室,东宫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因此她对太子其实没那么多的警惕心思。苏笙平日里都是柔顺内敛的,今夜突然这样说,这叫她有些惶恐不安。
“阿笙,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温舟瑶知道苏笙对太子妃的位置还是很在意的,若是她和太子有了牵扯,苏笙怎么可能会心平气和:“我和太子要是有首尾,恐怕你和表叔都能在一起了。你那时不知道,他今日攥住我的手腕,恨不得当场就把我杀了一样!”
太子当时怒气填膺,或许是先听信了妾室的言论,一时失仪扯住了她的手腕,虽然立刻又松开了,但那一瞬间的痛楚还是将温舟瑶吓到了。
“你混说什么呢,也不怕隔墙有耳!”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苏笙突然被她说中心事,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我什么时候说要生你的气了,瑶娘出身温氏,你要是想做太子妃,殿下恐怕都要把储妃的名位捧到你手边上,哪用得着这样?”
太子现在对温家很是有兴趣,温舟瑶要是肯点一点头,还有她什么事情?
“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现下又没别人,你害羞什么?”温舟瑶倚在她的身边,看见苏笙绯红的双颊,忍不住口上花花:“阿笙不必呷醋,像你这样的娘子,就是叫人舍天下而取美人亦不觉得痛惜,东宫怎么舍得丢开手,娶我这样一个既不贤惠也不温柔体贴的女郎?”
“那是因为阿瑶你没有真正拥有过天下,圣上为了坐上那个位置有多不容易,岂会轻易为了一个女子舍弃?”
苏笙看见温舟瑶惊异的目光,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失态,“就算是圣人疼你,可你这样私下编排天子,罪名很是不小。”
“你今天怎么霸道起来了,本就是随口一说,表叔都不在意这些虚名,你替他担忧什么?”
温舟瑶托着腮倚在案几上慨叹道:“东宫的长子都有了,表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要纳妃。我听阿耶说,明年选秀,泰半是为了太子,表叔自己倒没有什么纳妃的心思,清心寡欲得很。”
她突发奇想:“阿笙,你说陛下该不是为了安定东宫的心,便不打算再生育皇嗣了罢?”
表叔待东宫也算是极好了,贵人们都在斋戒,圆空禅师却在佛寺饮酒排遣寂寞,这是多大的罪过,只因为圆空禅师已经圆寂,卢氏是东宫的嫔妃,圣上竟这样轻易地放过去了,要不是英宗德妃长得确实不怎么出众,她都要怀疑当年圣上是否曾与英宗德妃春风一度才有了太子。
“阿瑶越说越不像话了,亲生的也没有这样的疼法,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东宫在圣人心中的份量了。”
若说疼太子一事,本朝该是文皇帝为最,但他再怎么疼爱孝皇帝这个长子,也没说过会因为这个儿子不再与顺圣皇后生养。
御座上的那人面上倒是清心寡欲,装得竟真像一个俯瞰芸芸众生的天地圣人,但苏笙自己切身感知过的几次……还是极为热切的。
“人食五谷,哪能没有俗念,只不过有些男子善于作伪罢了。”苏笙将她拥得远了些,“你再说这些不正经的,便别挨着我。”
温舟瑶隐隐觉得今夜的苏笙似乎有些不同,素日谈论到圣上时,她总是像个锯嘴的闷葫芦,要是真的不愿意说,就干脆紧闭着嘴,叫她自己没了兴致,自然也就不说了,可今夜明明是表叔叫她来陪着自己,但是苏笙自身的火气反而大得很。
说起太子她倒是不怎么在意,反倒是提起圣人来,阿笙明显话多了一些。
“阿笙说的很是,圣上坐拥天下春色,表叔又不是木头,偶尔也是很解风情的。”
苏笙这么一说,忽然教温舟瑶想起来一件旧事,她观察着苏笙的神色,笑吟吟道:“我之前曾经在圣人的书房见过一幅遮脸美人图,内侍监说是圣上自己画的,我瞧着比琅华轩的画师画得还更传神一些。”
苏笙心神微动,声音不自觉放低了一些,“书画无非就是那么几个题材,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顾参军说传神写照,尽在阿堵。圣上或许不擅长为人点睛,只擅长衣带工笔之妙。要是真的有什么,哪会教人瞧见?”
“我只是说这一句,阿笙说这么多理论做什么?”
少年不知愁,温舟瑶起初被外面的事弄得夜里睡不着,现在有这么一个姑娘伴着她西窗夜话,她竟有心拿着圣上的秘作逗引人的好奇心,“你不是不许我说了么?”
苏笙拿了银剪去挑灯烛的芯子,“那就不要说,瞧你还有心情笑,哪是需要人陪的?”
美人薄嗔,温舟瑶知道她面皮薄,便不再拿苏笙自己的话去回敬她:“内侍监也说是陛下政余之作,可表叔的画未免也太放得开了一些,人躺在湖石之上,花瓣落了一身,披帛全都坠到地上去了。”
苏笙剪烛的手一顿:“这叫做艳而不淫,琵琶半掩。不过是作画的一种意境罢了,像是这样的画,琅华轩里画师练手作废了的也该有百八十张。”
同一个不热衷于谈说八卦的女子讲这些,简直就是对牛弹琴,温舟瑶百无聊赖,看着灯影里她窈窕的腰身,竟像是从画中拓下来的一般,她眨了眨眼,“阿笙……”
苏笙侧过头来,“又怎么了?”
温舟瑶若有所思,最后却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今夜你同我一道在这里睡吧。”
第27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苏笙躺在温舟瑶的身侧,听着她逐渐平稳的呼吸,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
美人图……其实若是没有脸,天底下所有的美人在画师笔下大抵都是秾纤得中、修短合度的,只看画师的水平高低,和那美人原型本身却无甚关系。
这仕女的原型就在温舟瑶身边侧卧,苏笙也不晓得她有没有猜出来,宫闱的隐秘之事往往是不愿意外人知道的,但只要生出那份心,不管掩饰得有多么好,也会多多少少露出些破绽,何况圣上也没有在她面前掩饰过。
圣上闲暇作画自然是无可指摘,用了讨巧的手法,画人不画面,不过是画画的人想着要扬长避短,单拎出来都是无可指摘,但他却把画正大光明地摆在了温舟瑶所能看见的地方,还让内侍监向她分说。
不管画得好与不好,旁人见了只会称赞圣上的画技精湛,但唯独苏笙明明白白知道他的意思。
她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人睡着也不安稳,苏笙平日不算择床,但今夜瞧见温舟瑶睡得这样好却有些妒忌。
本来她的心平静无波,谁知道瑶娘会冷不丁地把这件事情说出来,搅了她的一夜好眠,自己却睡得香甜?
夏日的雨多是暴烈,很少有这种持续一夜的。苏笙听着外面雨打窗棂的声音,昏昏沉沉地睡到五更天便自己醒了。
苏笙没有睡回笼觉的愿望,她看温舟瑶睡得还好,就蹑手蹑脚地起身披了衣裳,起身下榻。
她穿过来的只有一双木屐,那物走动间声响颇大,因此只着了罗袜步下踏几,手上提着自己的木屐走到门边穿上。
披帛随着她弯腰的动作不慎坠到了地上,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守在门边的婉云听见声音启开门扉,一瞧是苏娘子起身,便道:“娘子怎么这时候起身了,是在这处睡得不安稳吗?”
苏笙摆了摆手,示意她噤声,轻声同她道:“把伞拿来,我去外面走一走。一会儿再过来陪她用膳,等你家娘子起身之后记得同她说一声。”
雨中的感业寺宁静祥和,山中的朝雾笼罩着庄严的寺庙,显得神秘而肃穆。木屐踏在砖石上的声音“咚咚”,带来无尽的回声,愈发显得寂寥。
女尼起得比宫里来的这些贵人要早,都在大殿做着早课,寺中比丘尼圆寂是寻常的事情,英宗德妃因着生养了东宫,她的后事才被重视了几分,主持派了一部分的比丘尼守在她的灵前诵经,超度她早日进入西方极乐世界。
太子现在身边有无数双眼睛,只怕忙得连口茶也喝不上,苏笙并不担心会旧事重演。她已经许久没有过上这种自由自在的日子,没有人跟着她,不必被奴婢拘束着,就像是一只被豢养久了的鹦鹉,她竟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晨风裹挟着雨丝拂过在苏笙的面容,她漫无目的地在雾中行走,偶尔才会驻足听那不知道是什么方向传来的诵经声。
上天赋予了她美貌,又将她丢进苏氏这样的泥潭里,像是货物一样被人送来送去的,只不过情况要好一点,她浑身缀满珠玉,只有贵人才能拥有评判挑选的资格。
英宗皇帝在世时她只是个小姑娘,英宗对这样的女子没有特殊的嗜好,只是觉得苏贵妃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想必她家出来的姑娘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收了也就收了。
太子得陇望蜀,若非意外,她现在也不能保有清白之身,圣上虽然对她也生出了份外的男女之情,但尚算得上发乎情,止乎礼,连着被人拒绝了几次,他也没有生气发火,在她见识过的君主之中,算得上是个好脾气的人。
苏笙在这一团迷雾中向北眺望,她记得圣上所住的北堂屋檐比别的地方都要高上许多,然而迷雾遮眼,极目远眺也见不到雾外的景象。
君心难测,她虽然多面了几次圣,但要说这样就能了解一个君王,未免也太肤浅了一些。
温舟瑶说她这样的姑娘叫君王为她舍了天下也不觉得可惜,她倒是不以为然,有了江山,难道还怕没有美人吗?神州大地孕育了万千生灵,也出现过许多姿容上佳的少女,她现在所能得到的垂爱,就像这山间的朝雾,稍纵即逝。
“你在这里想什么?”
身后传来的音如泉水铮淙,流声悦耳,却把她吓了一跳,稍稍后退了两步,木屐都踩得不稳。
那个吓到她的罪魁祸首就在她的身侧,任凭苏笙将手搭在上面借力站稳,她犹豫了一下,刚要弯膝见礼,手却被人反攥住了。
“您怎么在这里……吓唬我?”苏笙有些讶然,仿佛是见到了什么妖怪,“我以为,您现在该在北堂的。”
过了那个晚上,圣上又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圣人天子,他见到苏笙这一副遇见了鬼的神情,亦不免失笑:“怎么,朕不能在这里么?”
他很少有过这样烦忧的时候,便想着出来走一走,谁想到瞧见了她。
她撑着一把伞走在甬道里,晨风吹起她的裙衫披帛,像是从山中走出的山鬼精灵,撑着一把油纸伞,又踏回障雾中去。
那份空灵的美丽叫人想走近些探一探,但又舍不得叫这精灵发现后惊慌逃窜。皇帝在她身上是诸般滋味都尝遍了的,面上倒还不显现什么,他平日里与臣工言谈并不多话,遇见她之后纵有千言,亦无法开口:“可是迷路了?”
“承蒙陛下关怀,我只是听佛经入了神,并且不记得来时的路。”苏笙摇了摇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都是您的,陛下愿意到何处都成。”
她想问一问那卷美人图的事情,但话到嘴边却又张不开。
万一圣上并没有刻意叫温舟瑶知道的心思,那她张口一说,皇帝岂能不知道是谁告诉了她?
“你这样小的年纪,也会喜欢禅理吗?”圣上颇感意外,据下面的人说来,苏笙家中并没有十分笃信佛教之人,除却给英宗祈福,也不曾见英宗贵妃礼佛。
“不是喜欢,是今晨起得太早了,人还有些发困,站在这里听上一会儿,人就走不动路了。”因为大圣皇后信佛,因此圣上与英宗多少受到了一些影响,英宗贵妃为了博宠,也研习不少佛教经义,只是后来英宗逝世,她已经无需再讨好别人,是以慢慢就搁下了。苏笙在锦绣殿学过一些,不代表她也非常喜欢。
她竟这样实诚,皇帝心中的郁气也散了几分:“不喜欢也是件好事。”
他当年认玄真法师做师父时尚在襁褓,少年学习这些也只是因为身在储君之位,一则为了静心,二来讨大圣皇后的欢心,但骨子里仍旧是放纵不羁的少年郎,等到真的被幽禁在黄州、万念俱灰之时,他才真真正正地开始钻研此道。
苏笙本就是逆来顺受的孩子,孔子说因材施教,她应该是和温舟瑶这样的姑娘多待一待,而不是沉浸在经书之中,她总这样闷下去,迟早变作一块木头。
他不需要她为了讨好自己而诵经拜佛,佛教说莫舍己道,勿扰他心。修行该是一个人自己的事情,并不是为了号召其他人出于讨好上位者的目的而违心修习此道。
这块木头不知道皇帝在心里怎么想她,她反而觉得很意外,毕竟皇帝自己也是对佛教颇为推崇,居然会说她不喜欢是好事。
圣上的手中也撑了一把紫竹伞,这一般该是内侍做的活计,她往皇帝的身后看了一眼,后面也没有服侍的人,觉得很是奇怪,“内侍监不曾安排宫人在您身边服侍吗?”
皇帝的安危是何等的大事,元韶不可能出这样的纰漏,那这就该是出自皇帝的授意,苏笙将头微微低下,圣上总不能是为了来寻她吧?
“你身边亦有侍女服侍,怎么不见你吩咐她们撑伞?”他今日换了一身素袍,独身走在甬道里也不似平常威仪赫赫,让人难以亲近,“今日略有些不快,朕便出来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