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宥在御前服侍数载,首次领到灭口之令。脸上的惊愕很快被他压制下去,他正色拱手,沉声道:“是,末将领命。”
待张宥出去后,元衡唤来福禄询问:“顾霆曜这几年的风评如何?”
“不甚好。”福禄如实回道:“顾侍郎为人刻薄,喜爱趋炎附势,逢遇到达官显贵就爱吟诗一首,阿谀奉承,自从攀上祁阳王之后更是眼高于顶,鲜少有人愿意与其走动。而且这人及其贪财,听说逢年过节都要向工部的下属索贿,还在外与祁阳王私营矿山,胃口大的很。”
“祁阳王……”
元衡兀自坐在靠窗的软榻上,修长的手指蜷起,一下下叩着矮几。
祁阳之地有多处铁矿,但因山高路远,朝廷的管制自有疏漏,不时有人私营矿山被工部巡察,而顾霆曜身为工部侍郎,自有隐瞒私矿这个便利。
好一个官官勾结。
福禄见元衡面色不愉,又问及顾霆曜之事,知晓他大抵是想为顾娘子出气,眼珠一转为他出起主意:“陛下若是想查办顾侍郎,可以让太尉出面。太尉和祁阳王早有嫌隙,咱们拿了顾侍郎定能顺藤摸瓜,逮住这条背后的大鱼,太尉自会尽力而为。”
“不可。”元衡斩钉截铁的否了,“祁阳王与皇叔乃是一母同胞,如果朝廷要查办祁阳王的狗腿,皇叔大抵会保住他的,到时候反而闹的老师难堪了。倘若被反咬一口,更是得不偿失。”
他深吸一口气,挥挥手道:“你先下去吧,容朕再想想。”
“是。”
福禄猫腰退出去,留元衡一人静静坐在殿内。
思来想去,元衡决意反间一番。朝堂之上大多都是利益交情,若盟友阻碍了自个儿前进的步子,那便无人能容了。
元衡坐在紫檀案前,执笔写了一首歌颂摄政王功德的诗,实则含沙射影,讲了其霸占朝野、僭越君臣纲常之事,虚虚实实,多加润色,署名自是爱好题诗的顾侍郎。
皇叔好风评,做事果决狠戾,若这首诗传开定会气的七窍生烟,届时顾侍郎百口莫辩,怕要被皇叔铲除异己了。
他思忖着如何把诗传开,然而没多久又打消了这个主意。
顾侍郎若被定罪,势必会查抄家产,而他不能主理掌控,就怕有心人弄个全抄,荼毒了顾家。届时好心办了坏事,定会连累顾菁菁。
若他有权就好了……
元衡双手抵住前额,一瞬不瞬地盯着桌案上娟秀的字迹,心头第一次产生对权势的渴望。
短暂的懊丧后,他隐约有了别的主意,既然顾侍郎暂时动不得,那就只能从始作俑者下手——
顾盈绝不能继续留在顾府为祸。
元衡起身走到博古架前,将写好的诗塞进白鹤宫灯,看着它化为一团灰烬,适才让福禄叫翠儿进来,淡声道:“朕记得你之前提过,长安附近有个点石成金的高人,你去替朕求一样东西。”
翠儿一歪脑袋,“陛下想要什么?”
“朕要一棵会开花的枯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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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二月天气渐暖,惠风和畅,长安各处的柳枝发起新芽,夜夜醒来愈发新绿。
新年过去,制举已提上日程,各道纷纷向朝廷呈上推荐制书。元襄亲自把控,忙得焦头烂额,在延英殿过起了深居简出的日子,一方面为了严控人选,尽量把三公一派的人筛选出去,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抑制疯狂作乱的思绪。
这些时日他经常梦到与顾菁菁颠鸾倒凤,不得不承认,他有些眷恋她的滋味,可她已经为陛下侍寝,他是不会再碰她了,只能将欲-念纾解给旁人。
这天下午,金吾卫副统领沈磬岩来到延英殿禀告:“王爷,陛下在申时三刻自左银台门回宫了。”
“嗯,下去吧。”元襄坐在案前审着制书,头都没抬。
然而沈磬岩站着未动,踟蹰少顷试探道:“最近长安鱼龙混杂,陛下微服出行,可是要加派人手出去护驾?”
“有羽林军在,用的到你们吗?”元襄抬眸,冷冽的眼刀割向他,“守好大明宫就行,少管闲事。”
“是……”
沈磬岩走后,延英殿只有翻阅制书的窸窣声响,然而没多久就被突兀的声音打破了静谧。元襄狠狠将制书拍在案上,身子后靠椅背,修长的双腿则抬上桌案,只觉一团火上来烧的他胸闷气堵。
这左银台门靠近太和殿,乃是羽林军亲自驻守,平日都不会开启。元衡每逢出宫都会自那里溜出去,若非他派金吾卫死盯,很难暴露行踪。
如果没算错,自上元节以来区区半个月,顾菁菁和元衡已经在宫外私会七八次了。
还真是频繁……
元襄微抿薄唇,愈发觉得顾菁菁过分。这半月来他不闻不问,她亦没有半点水花,连封回禀的信都没往王府送过,他们两人好像突然没有瓜葛一样。
这小丫头就像那懒驴上磨,不在后面抽着都不肯走!
正当他郁郁不平时,有身穿赭红圆领袍的内侍猫腰进来,乃是内谒者监邵纬。
“奴邵纬参见王爷。”绍纬恭顺而谦卑的行礼,“眼下时节尚好,陛下想要参加春宴,特让奴来知会一声,请王爷安排妥当。”
“嗯,本王知道了。”
元襄依旧是慵懒的意态,待绍纬准备告退时慢悠悠提点一句:“你在宫中服侍多年,也该升任内给事了。”
绍纬眸子一亮,短暂的沉默后叩首道:“奴多谢王爷赏识。”
元襄冷眼看他离开,心里盘算起春宴的事。
宫中春宴为三,第一次在二月初举行,来者大多是世家子女,慢慢就变成了各家相看贵婿贤妻的场合。
往年他从不过问,只因不愿与这些小辈交往。陛下亦兴致不高,如今肯露面,绝对是为了见顾菁菁。
不妨他也跟过去看看。
他突然好奇这俩人能玩出什么花来,顺便……
敲打一下顾菁菁那头没眼色的懒驴。
第19章 好奇心自讨苦吃
初六清晨,巍峨壮丽的丹凤门大开。
原本春宴要在太液池畔引帐列坐,因着陛下临时参加,怕柳绵有损龙体康健,这才改在含凉殿举行。
自御桥到含凉殿,沿途两道摆满了火红的杜鹃,尤其到了太液池畔,花红柳绿,香飘四溢,衬着粼粼波光和蓬莱仙山,当真映了春日晏晏之景。而含凉殿内异香扑鼻,借光来看,仿佛笼着一层薄薄烟蔼,睽壁辉煌,如临仙境。
巳时一到,春宴大开。
元衡今日穿得规矩得体,一身雍容的赤黄龙袍,圆领宽袖,头戴翘脚幞头,端坐在正首龙案之后,天家风范尽显。元襄则身着黛色蟒袍,列于他的右侧手位。
盛朝最尊贵的两人在此小宴上聚齐,与往年欢乐热烈的气氛相比,无人敢玩笑,俱是绷直身子正襟危坐,直到贵女争相献艺才稍有缓和。
元襄扫向席间,只一眼就找到了顾菁菁。
她今日穿着桃粉色的齐胸襦裙,梳的却是纥姬发式,黑缎般的秀发编成缕缕细辫垂在腰际,头顶两团小发髻上簪着轻羽流苏钿,玉面丹唇,双眸沁水,更多了几分少女的灵动和俏丽。
顾菁菁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微斜眼珠,立马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目光。短暂的绞缠后,她赶紧收回眼神,怯怯盯着矮几上的瓜果,不敢再东张西望。
她与元襄已有半个多月未见,今日在此相遇委实让她意外,听父亲提及朝中正忙,他怎会有如此闲工夫来参加春宴?
小半个时辰后,顾菁菁和陈玉殊来到偏殿更衣,换上事先备好的帛纱纥衣,并在腰间系上缀满银铃的环褶小裙,这便是纥舞的精髓所在。
顾菁菁深陷流言困扰,本不想在宴上出风头,奈何陈玉姝对刚回京的禹王世子一见钟情,想借此机遇试试能否掳获世子的心,她只得答应与陈玉姝同舞,也算是成人之美。
等待时,陈玉姝紧张问她:“菁菁,你看我漂亮吗?”
顾菁菁侧头,仔细端详着陈玉姝那张清透娇柔的小脸,颔首道:“漂亮,堪堪可比仙子。”
“真的吗?”陈玉姝羞红了脸,“但愿世子能留意到我。”
很快有内侍进来通传,顾菁菁深吸几口气,缓解了一番紧张的情绪,与陈玉姝在前引领着舞姬们前往正殿。
俏丽的女郎们甫一登场即刻迎来众人的暗叹,鼓乐响起时,世家子弟大多放下酒杯,交头接耳的探讨起来陈顾二女哪个更妙。
伴随着愈发欢动的鼓乐,女郎们如落花般四下散开,各寻一个方位起舞。陈玉姝自然来到禹王世子附近,而顾菁菁则保守的留在弟弟顾瑾玄面前。
众人皆沉醉其中,更有纨绔子耐不住性子,借着酒劲起身同舞。
御台上,元衡的眼神一直默默看着顾菁菁,病白的面容难得显出缱绻之色。然而元襄却显得有些不合群,眉眼间如坠阴云,盛朝有那么多的舞式,为何她们偏要跳这种搔首弄姿的纥舞?
期间顾菁菁觑到元襄面色不愉,恰逢他侧目看向陛下,当即以为是他在埋怨自己没有前去勾诱陛下。
左思右想,她狠下心来,几个回旋来到御台前起舞。
阵阵香风扑面而来,元衡登时怔愣,眸中盛满她娇柔舞动的身姿,前凸后翘,甩出一把把风月情钩,惹的他心头如同小鹿乱撞。
摄政王的脸色越沉,顾菁菁跳的就更加卖力,各种媚眼抛的元衡羞涩难耐。他连忙将手肘撑在御案上,修长的五指撅住下颚,捏紧不自主上扬的嘴角,露出的凤眸熠熠含情,片刻都未曾从她身上离开过。
这番光景让诸人惊诧,贵女们都不敢在御前献媚讨好,生怕被病弱的陛下看中。若哪天陛下驾崩,她们都得一条白绫跟着上路。
顾菁菁难道愁嫁到如此地步了?
真是不挑啊!
一舞毕,顾菁菁累的面靥微红,鼻翼上渗着细密的小汗珠,更衣回到席间才长吁一口气。
方才她可是撕掉脸皮,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元襄一定不会找她麻烦了……
这么想着,她侧头朝御台那边看,红唇勾起不易察觉的笑,带着些许试探和讨好的意味,不曾想换来元襄一记白眼,弄得她心里立时没底了。
难道她做的还不够?
顾菁菁有些蔫头耷脑,这男人真是挑事精!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元衡借故离席,有婢子借着奉茶的空档给顾菁菁传话:“娘子,陛下有请。”
顾菁菁猜到皇帝会有此举,屏气凝神调整好状态,离开时邀功似的看了元襄一眼。
不料这一眼勾起了元襄沉寂多年的好奇心,元衡亦不在席间,难道臣子云集的春宴两人还要私会?
他捻着鎏金螺杯思忖须臾,耐不住心头躁郁,紧随其后离开了含凉殿。
外面春光烂漫,早已没了顾菁菁的身影。他心猜二人走不远,便往含凉殿后院的花园行去,果不其然在门口看到了羽林军,将那红墙琉璃瓦的小园子把守的密不透风。
元襄绕到西侧,踏着嶙峋的太湖石越墙而入,在清雅的水榭旁边寻了孤男寡女的身影。
天上云翳飘然,午阳自其中透照而出,映的两人身上细碎生光。两人的谈话听不太清,但见顾菁菁娇柔含笑,贴心的执帕替元衡擦汗,相似的年纪,相似的矜贵,遥遥一望珠联璧合。
元襄眼波微凝,踟蹰些许,躲在园中小殿的拐角处窥视,堪堪离他们更近一些。
“朕……朕能抱抱你吗?”
待顾菁菁收好香帕,元衡小心翼翼的试探着,翘脚幞头下的面容文弱冷淡,然而眸中充满的期盼就快要滚-烫溢出。
这眼神当真让顾菁菁无法回拒。
她环顾四周,确认周边无人,随后主动上前环住他的腰,乖巧地枕靠在他的肩上。
不过三日未见,倒有了时隔三秋的况味。元衡顺势箍住她,轻声呢喃道:“菁菁,朕想你了。”
他的薄唇颤了颤,轻贴在她光洁的前额上,见她没有拒意,这才顺着她的鼻梁划下,噙住她鲜红欲滴的唇瓣。
如此光景瞬间污了元襄的眼眶。
他望着顾菁菁背身靠在水榭栏杆上,上身向后弯折出玲珑的弧度,而元衡的唇一点点落下,掠过她优美的细颈,烙在精巧的锁骨处。
衫垂带褪,水到渠成。
二人很快进入一墙之隔的小殿,元襄只觉胃气翻涌,恶心的待不下去了。
他没想到病恹恹的侄儿竟会变得如此大胆,光天化日扔下臣子不顾,偷偷与尚未出阁的贵女在此厮混。
果然,男人精气上来都是一样的。
自小园出来,元襄没有兴致再回正殿,出宫门的时候恰巧遇到安国公世子张牟。
张牟甚是敬仰当朝摄政王,抓住机会拍起马屁,满脸都是谄媚的笑:“王爷日理万机,竟有兴致参加春宴,臣能与您同席真是荣幸备至。”
不料他来的不是时候,正巧撞在元襄气头上。
“本王尚未娶妻,为何不能参加春宴?你这是在含沙射影的说本王老吗?”元襄俊眉紧锁,一股火让他有些失控,拳头使劲锤在张牟的肩胛骨上,怒叱道:“滚!”
摄政王一向矜高自持,此举让张牟倍感意外,只觉肩胛要碎掉似的,疼的他呲牙咧嘴。他当即垂首呵腰,不敢再吭声,脑仁里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方才,他有这么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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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凉殿内,顾盈坐在矮几前拿着香帕擦手,心道这宫中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帕子上都有一种奇异的沁香,粘在手上经久不消。
末了她将废帕子交予宮婢,百无聊赖地托腮发呆。她幼时娇懒,琴棋书画都给荒废了,每到这种场合只有干坐着瞪眼的份儿,方才顾菁菁那一舞简直妒嫉的她七窍生烟。
不多时,离席许久的皇帝回到宴上,而顾菁菁也不知何时坐回了原位。
“哼。”顾盈斜目一睨,不满地嗤了声,余光瞥到身边摆着的枯死杜鹃,愈发看不顺眼。
殿内大多数的杜鹃都开的艳丽,为何要在她这里摆这种煞风景的死物?
陛下在此,她敢怒不敢言,泄愤似的折了一根枯枝,不料那枯枝上的干瘪的骨朵竟然缓缓绽开,变成了红艳似火的花朵。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