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衡立时回神,轻轻拂了一下她的手,却没想到那荷包没拿稳,在空中翻了个漂亮的弧线,“噗通”一声坠入亭子下面的清池中。
两人俱是愣住,顾菁菁睇着涟漪未平的水面,唇角一点点垂下去。
为了讨好皇帝,她不知事先做了多少准备,女儿家的矜持和脸面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这个荷包亦是熬夜绣了好多天。
前所未有的疲惫感袭来,她再也隐忍不住,长睫一颤,无声滚出泪来。
一枝梨花春带雨,尽是道不明的委屈。
“你,你别哭。”元衡慌了神,手足无措地杵在原地,那一滴滴的眼泪砸进他心底,登时灼出了千疮百孔,“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顾菁菁已然失态,自是演不下去了,眼泪汪汪看他一眼,绕过他往亭外走。
元衡见她负气离开,终是耐不住心头疼惜,紧随其后拉住了她的袖襕。
突如其来的力道让顾菁菁失去重心,她低呼一声,登时跌入温暖的怀抱中。强有力的臂弯横在她腰际,安稳将她护住,耳畔随即传来皇帝的低吟,携着酥酥麻麻的温热气息——
“朕这就去寻回来。”
禁锢很快消失,顾菁菁抽噎着去看,就见年轻的皇帝越过她离开了亭子,找到方才荷包掉落的位置,半跪在一汪清池前,敛起袖襕摸进水中,洋洋洒洒的雪花很快染白了他的乌发。
顾菁菁没想道皇帝会有如此举动,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拎着裙襕准备下去找他,然而却被清冷的声线呵住——
“在那待着,别出来。”
她不敢忤逆圣意,只能站在原地朝下眺望。
皇帝背影专注,拨水的声音此起彼伏,池子里的薄冰随之变得支离破碎,里面的温度可想而知,定是冰凉刺骨。
她遽然有些后悔,不过是个荷包,丢了便丢了,眼下这种境遇又不是真的在谈情说爱,何苦使一些女儿家的小性子。
若龙体因此着了寒,她自当罪不可恕。
好在池子不深,也很清澈,没多久元衡就在一株黏滑的水草上找到了荷包,站起来时宽袖滴滴答答往下落着水珠。
他回到亭子里,拂去头上的雪花,对顾菁菁摊开掌心,一双瑞凤眼仿佛映着满园银浪,清亮而透彻,“我找到它了。”
顾菁菁睇了一眼潮湿的荷包,复又看向他,含忧带怨地说:“陛下既不想收,为何还要把它找回来?这么冷寒的天气,陛下就这样趟水,未免也……也太过任性了……”
话到末尾,她抽噎几声,颤动的羽睫沾着细碎的泪珠。
元衡越看越心疼,稍一迟疑,自己将湿答答的荷包系在玉带上。
“方才朕不是有意的,你莫要置气。”他平静无波的嗓音难得软下来,沾染了几分烟火气,“快收收泪罢,小心寒风皴了脸,这个荷包……朕暂且收下便是。”
顾菁菁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真的?”
元衡脸颊微红,不敢再惹她伤心,无奈地点点头。
顾菁菁愣了少顷,嫣红的唇甜甜勾起,对着他莞尔一笑。元襄之前让她背诵了不少风月本子上的情话,然而看到他滴水的袖襕时,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寒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她拎裙跪在地上,兀自拧着他袖襕上的水,之间无意碰到他的手背,凉意森然,像冰块似的。
侍弄好她站起身来,忧心忡忡道:“陛下快回去换身衣裳吧,免得着了风寒。”
这边离她住的贤雎殿还有段距离,元衡眼见大雪没有停下的意思,撑了伞回头引她,“走,朕顺道送你回去。”
这一路两人共撑一把伞,手臂不停磨蹭在一起,让他们都有些局促。
顾菁菁不经意地远离他,然而那把伞就好像长在了她的头顶,随着她一同挪动。皇帝露在外面的身子很快染上风雪,她无可奈何,又悄无声息的凑回去。
福禄守在梅香苑外,抱手斜靠在銮舆上,无精打采,像只摔不死的鸡。他闹不明白陛下为何非要回拒顾娘子,那俊生的模样多讨人喜欢,非得孤苦伶仃的过一辈子?
余光中,一对男女自月洞门比肩而出,金玉之貌,天造地设。
他立马精神抖擞,撑起伞迎上去,呵腰道:“陛下,顾娘子。”眸光往下一瞥,“哎呦,陛下的袖子怎么湿了?”
顾菁菁心虚地低下头。
元衡避之不谈,只道:“送顾娘子回贤雎殿。”
“是。”福禄未再多问,引着二人登上銮舆,面上不显,心里却乐开了花。他就知道陛下是个心软的,终究难敌温柔乡的蚕食,这光景定是没拒成呀!
车轮滚滚,碾压过平坦的青石宫巷,直朝贤雎殿而去。
华贵的銮舆内,元衡撩起袖襕,将双手靠近矮几上的暖炉。而顾菁菁则坐在稍远的位置,拇指一下下抚弄着披风上的暗纹。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眼神却不时碰撞在一起,随后不约而同的错开。
临下銮舆,顾菁菁微蹙眉心,看上去有些患得患失的意味,“陛下以后还会见臣女吧?”
元衡对上她的目光,心头甜蜜的同时又有些懊丧。他今天就不该来,所有的设防,所有的原则,在她哭的那一刻全都变得面目全非。
不过想到她破涕为笑的样子,那点懊丧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等回宫再想旁的对策便是。
兴许哪天,她发现他没有想象中的好,也就腻了。
“陛下……”
女郎轻柔的呼唤揪回了元衡的神思,他微微颔首,字正腔圆道:“会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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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雪还未停,枝梢檐头全是银浪堆叠。
贤雎殿的灯火一直未熄,东偏殿内,顾菁菁只着寝衣坐在铜镜前,任由水桃为她梳发,缓解着一日的疲劳。
“陛下看起来寡言少语,没想到却是个熨帖人。”水桃回想着今日的见闻,不由碎起嘴皮:“娘子,奴婢觉得陛下或许真的对你有意。”
“好了,私下莫要提及此事。”
顾菁菁叱她一句,目光幽幽看向那件仔细挂起的披风。
她并非不知风月,细思起来,皇帝对她的确有些迁就和疼惜,青涩纯净,让她良心不安。
躺倒床榻上后,顾菁菁辗转反侧,半梦半醒间忽听栅窗在窸窣响动。
她本能的睁开眼睛,不曾想却看到一个利落的身影翻窗而入,依稀是个男人的轮廓。
她遽然清醒过来,半撑起身体,大骇道:“谁——”
“别怕。”男人迅疾上前环住她的肩,右膝跪在床榻上,大手捂住了她的嘴,“是我。”
第12章 闹乌龙花楼相聚
顾菁菁认出这个声音,待他放开禁锢后,低声嗔道:“王爷,这可是行宫,到处都是臣子,您怎么能深更半夜跑这边来?”
后面一句质问她没敢说,这是疯了吗?!
“只要我愿意,大明宫一样拦不住我。”元襄慢悠悠坐在榻沿上,借着宫灯微弱的光线打量着她,“事情办的怎么样?”
顾菁菁迟疑少顷,大抵与他说了一遍。
元襄仔细听着,唇边浮出畅快的笑意。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这个侄儿的道行更浅,女人不过是掉两滴泪,这就缴械投降了。
真是废物。
“娇娇儿,做得好。”他将顾菁菁揽入怀中,薄唇吮着她的前额,话锋一转道:“那日薛眴冒犯你了,你怎么没告诉我?”
顾菁菁埋头在他的心口,沁香之气熏得她头昏脑胀,“不过是些小事,不敢惊动王爷。”
“这可不是小事,薛眴那十杖,可都是为你打的。”元襄右手抚上她的后脑,修长的指尖探入发丝轻轻一扯,迫使她仰头看他,“你且记准,你现在还是我的人,没有我的同意旁人不得碰你,听明白了么。”
灯影之下,他俊朗的五官尤显深邃,寸寸皆是男子强横的侵占气息。
若是寻常女子,定要被迷的神魂颠倒,而顾菁菁甚是清醒,明眸之中隐有几分压抑的嗔怨,“是,菁菁明白。”
对他来说,她就是个玩意儿,去留都在他的一念之间。薛眴若对他有用,如今怕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见她乖顺可人,元襄亦不再谈及旁事,眯起眼眸,饶有趣志的端详着她。
殿内烛影幽深,一件单薄的寝衣半挂在她身上,里面绣着并蒂莲的丝帛亵衣若隐若现,包裹着愈渐丰盈的柔软,随着呼吸起起伏伏,让人欲罢不能。
这身玲珑的曲线自然少不了他的雕琢和浇灌,他不禁有些情动,低头噙住她丰泽的唇瓣。因着心情大好,抽丝剥茧时比寻常多了几分温柔和耐心,慢慢引导着她放松下来。
健硕的身躯压上去时,顾菁菁面色潮红,后脑深深埋入软枕里,声线软如春燕呢喃,挟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羞悚:“不要,御史家的贵女就住在西殿……”
“那你收着点。”
元襄笑吟吟逗她,拿来她的亵衣捏成一团,其中小部分塞进她的口中。
夜雪簌簌落下,一朵女儿棠开的愈发娇艳。
桃在外面听到些许动静,眯着惺忪的睡眼取来灯台,进去察看,“娘子,您没事——”
话音戛然而止,只见偏殿秀艳夺人,立时烧红了她的脸颊。
兴致高昂的元襄瞥她一眼,气息有些紊乱,“滚出去。”
“是……”
水桃不敢再逗留,忙出去偷偷打水,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进去伺候。
顾菁菁侧躺在榻上,白皙如脂的身躯搭着薄薄被衾,而元襄只穿亵袴,手托着腮卧在她身边,修长的手指一圈圈缠绕着她的发丝,“爷倒是有些期待了,你这小丫头会怎么勾他呢?”
他话里的戏谑让人厌烦,顾菁菁愈发不想与他多谈,伸手推他,“王爷快走吧,该做的都做了,莫要再留了。”
不料元襄直接躺在她的枕头上,挤进了温暖馥香的被窝,大手一揽将她箍进怀里,阖目说道:“爷累了,今晚就宿在你这,咱们还没同寝过呢。”
同寝?
顾菁菁遽然懵了,纤长的眼睫颤动着,一下下轻扫着他漂亮的喉结。
这人还真有一万种办法恶心她!
她不肯依着,好说歹说想劝他趁着夜色赶紧走,可惜无甚作用。
听着他深长平稳的呼吸声,她恨不得一枕头闷死他,扭了半天才从他怀里挣脱。她不知何时才睡着,惊醒的时候天光大亮,身边早已经空空荡荡了。
就这样接连当了好几日的暖床婢,冬狩终于结束了,圣驾和诸位王公大臣们自原路折返长安城。
时值傍晚,顾盈打扮精致,提早等在内仪门处。
见顾菁菁无精打采的回来,她心头一阵畅快,阴阳怪气的跟贴身婢子嚼舌头:“看这憔悴样子,怕是没有觅得良人,有杨哥哥的前车之鉴,我就知道没人谁敢要她。”
婢子紫嫣不敢接话,尴尬的扯扯嘴角。
顾盈的父亲迂腐古板,一直认为婚姻大事应当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次冬狩自然没有让她前去。顾菁菁知她心头怨念,权当没听到那些冷嘲热讽,擦肩而过时,扭头看向水桃,“你方才说想剪刘海儿那买卖,万万不可。长安早不时兴了,傻里傻气的,走到大街上会被旁人耻笑的。”
水桃脑子活络,登时明白过来,故意睃向顾盈,“娘子说的对,奴婢刚刚是犯傻了,刘海这样的发式,诸多府里当下人的都不兴剪呢!”
两人嬉笑着离开,顾盈却气红了脸,这含沙射影的,分明是在说她傻里傻气。她焉能不知长安不时兴了,还不是因为额前被妖女砸的留了疤,不遮不行呐!
瞪着主仆二人的背影,她一肚子火无处疏解,狠狠掐了一把紫嫣的胳膊,“你个笨嘴驴!看不到别人的婢子多么伶牙俐齿,都要骑到我头上了!”
紫嫣疼的泪眼婆娑,连连告饶:“奴婢没用,娘子息怒……”
“哼!没出息!”
顾盈白她一眼,恨的差点咬碎银牙。
不用顾菁菁在她面前嘚瑟,她早晚要挫挫这妖女的锐气!
往后小半月,顾菁菁便开始跟皇帝私通书信。起初是由元襄代笔,但因着时值年关,朝里琐事繁多,两三回后就是由她亲自书写,交给水桃送进宫中。
一来二去,两人从客套逐渐变得熟稔起来,信上的内容也变得愈发暧昧。
这天已是腊月中旬,斜阳冷清落照,整个大明宫镀上了一层栀黄色。
低调的黑绸马车载着元衡自羽林军驻守的左银台门而出,直奔平康坊新开的芙蕖轩。
两人开始通信时,他本想劝说顾菁菁放弃,不料她的每个字眼都能在他心里翻江倒海,次次闲谈过后他愈渐沉沦,贪性一发不可收拾,事态也早已脱离了他的掌控。
当她提出私会时,他明知这样不对,还是忍不住让福禄偷偷打听了一个好玩的地方。
这是两人第一次在外面相约,路上元衡紧张的冒汗,不时扯着自己的领襟,到最后索性将圆领翻下来,这才感觉清凉一些。
芙蕖轩此时正值上客的时辰,门前车水马龙,高灯璀璨,好一副奢靡景致。
西平侯薛远清站在巍峨的廊檐下,见摄政王府的马车来了,赶紧上去迎接,一双眼哭的像肿桃似的。
“仁弟,你可是得空见哥哥了,哥哥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
那日冬狩薛眴受罚,打上十杖原本就是小惩大戒,算不得什么,谁能料到薛眴竟然伤了经脉,瘫在床上一病不起,惹得侯爷夫妇哭的肝肠寸断,不知如何是好。
元襄见周围人多眼杂,微抬下巴朝里示意,“进去再说。”
两人进去没一会,宫里的马车就停到了门口。
元衡兀自打帘下来,头束玉冠,一身檀色圆领常服,玉带勒住劲瘦的腰,身型秀逸惹人注目。
看到芙蕖轩的真貌时,他的一颗心登时凉到谷底,身上的汗毛紧接着一根根竖起来。
面前是一座五层秀甲楼,飞翘的檐角皆挂着铜铃铛,风一吹,铃铛清透作响,层层帘幔纷飞,露出里面的红袖招招和莺歌燕舞。